吳禮權,趙 毅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3)
在中國修辭學界,一提到復旦大學的宗廷虎、李金苓先生,大家都很了解,甚至有不少對他們為人為學的詳細情況還能娓娓道來。我們作為二位先生的入室弟子,跟隨二位先生問學近二十年,當然對他們的情況了解得更多些。
下面就我們所知,對宗廷虎、李金苓先生追夢修辭學五十年的歷程略作敘述。
宗廷虎先生是1961年7月從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的,李金苓先生則是從復旦中文系語言專業畢業的。從二位先生在大學所學專業來看,李金苓先生的專業與修辭學有淵源關系。至于宗廷虎先生,所學專業甚至可以說與修辭學毫不相干。但是,為什么他們二位最終卻走上了修辭學研究的道路,并在修辭學研究上取得卓越的成就,成為學界同仁公認的大家呢?這其實是與如下三個方面的原因有關。
第一個原因:當年復旦大學領導親自約見動員宗廷虎先生從事修辭學研究。宗廷虎先生1956年作為調干生進入復旦大學學習,之所以選擇新聞系,就是因為一直懷有一個夢想,將來能當一名新聞記者。可是,1961年6月,當宗廷虎先生即將從新聞系畢業,馬上就要實現當一名新聞記者的夢想時,卻發生了一個重要事件,從而徹底改變了他早已擬定好的個人生涯計劃。當時,主持復旦大學黨委工作的是一位老革命,時任黨委副書記的王零同志。6月的一天,王零同志鄭重其事地約見了新聞系五年級的學生宗廷虎,并跟他說: “望老 (注:即陳望道,時任復旦大學校長)要新聞系挑選一個畢業生,去語言研究室跟他搞修辭,現在挑中了你。望老是著名的修辭學家,已七十高齡。中央有精神,要千方百計搶救老專家學術遺產。你是共產黨員,交給你一個任務,要把望老的學術思想學到手。要發揚‘倒夜壺的精神’ (為老專家),發揮主觀能動性,讓他信任你,肯教你。”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下,復旦大學的黨委領導親自向一個尚未畢業的大學生布置這樣的任務,實在是非常罕見,著實讓年輕的學子宗廷虎大吃了一驚,同時也深感責任重大。不過,據宗廷虎先生后來回憶說,當時對于學校黨委的這一決定雖有受寵若驚的感覺,但卻一時轉不過彎子。因為他對此毫無思想準備,新聞系五年的學習,目的就是要走出校門去當新聞記者。而今讓他留校做研究,而且還是自己不熟悉的修辭學,思想上還轉變不過來,內心深處仍然有到報社當記者的念頭。所以,留校后有一段時間,他人是留下來了,但思想上仍有波動。
第二個原因:望老講課時對宗廷虎先生的諄諄囑咐。宗廷虎先生留校后,分配在望老創辦的復旦大學語言研究室工作。當時研究室就在望老所住的校長小樓的一樓。從1961年至1966年“文革”爆發前,望老一有空就下樓,跟宗廷虎等研究室的同仁講文法、修辭。其中涉及修辭的達數十次。至今,宗廷虎先生還珍藏著當年聽望老講課的筆記。據宗廷虎先生說,令他印象最深的是,望老講課時一再跟他們強調“要立大志攻堅”,并說: “研究工作要有創造性,我們是創造財富的,不是專門繼承的,還要創造,要對祖國文化發展作出貢獻。我們要立大志攻堅,隨著我國政治地位的提高,全世界在學術上也會關注我們。”宗廷虎先生回憶說,望老還特別指出,我國修辭學研究歷史悠久,有寶貴的遺產,既要繼承,更要在繼承的基礎上發揚和創造。宗廷虎先生時常跟我們說,當年望老的這些話,給他以深刻的啟示,認識到修辭學研究大有可為,必須為之努力奮斗。望老的修辭學思想深邃豐富,應該繼承、發揚。
第三個原因:研究室及系、所領導交予的任務。1979年,胡裕樹先生被復旦大學任命為語言研究室主任。他把整個研究室的研究人員分為語法與修辭兩個組,任命宗廷虎先生為修辭組組長。自此直到退休,宗廷虎先生都一直主持研究室修辭組的工作。也就在胡裕樹先生擔任研究室主任期間,由宗廷虎先生主持的集體研究項目《修辭新論》上馬。1983年,宗廷虎先生被任命為語言研究室主任。語言研究室1955年由望老創辦,1981年成立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語言研究室劃歸該所領導,并更名為語法修辭研究室。當時研究所領導布置任務時,號召各研究室抓“拳頭產品”,即集體項目。宗廷虎先生主持的《修辭新論》就是在此背景下完成并出版問世的。在此之后,直到退休,宗廷虎不間斷地抓了幾個大的集體項目,都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為學界所肯定。
由此可見,宗廷虎先生追夢修辭學的五十年,實際上是有一個由不自覺到自覺的漫長過程。當年復旦大學黨委領導的囑咐,讓宗廷虎先生在心中播下了追夢的種子。之后,校、系、所、室領導不斷交予任務,還有望老的諄諄囑咐,則讓宗廷虎先生慢慢培養出了以繼承、發揚望老修辭學思想為己任的責任感,在此基礎上,獻身于為復旦修辭學科發展的擔當意識逐漸明晰牢固。由此,追夢修辭學成了他五十載孜孜不倦的事業。而今年逾八旬,追夢修辭學的腳步仍未停歇下來。
在中國修辭學界,大家對于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伉儷情深的逸事都津津樂道,對于他們在繼承、發揚望老修辭學思想方面傾注一生精力、孜孜不倦的精神與成就更是有口皆碑。就我們了解的情況來看,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在繼承、發揮望老修辭學思想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主要體現在如下三個方面。
一是對望老修辭學理論進行了不斷闡發和發展。望老是我國修辭學界全面建立修辭學理論體系的第一人。20世紀30年代,望老在《修辭學發凡》中就率先提出了一系列修辭學理論。至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眾多講演、論文中又有較為深刻的探索。對此,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幾十年來一直孜孜不倦地予以研究,曾在多部著作與眾多論文中對望老的修辭學理論進行深入探討。尤其是新世紀以來,探索更是不遺余力。如2007年、2011年在《復旦學報》發表的兩篇論文,是專就望老建國后修辭學理論的新發展所作的系統闡釋。這兩篇論文的發表,對于學術界與社會上有些人誤認為望老不重視理論或在《發凡》之后沒有新理論作了很好的回答。幾十年來,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一直主張,修辭學應研究言語交際全過程,即既要研究表達,也要研究理解;修辭學應該研究篇章;修辭學是一門多邊性綜合性學科;對修辭學的研究必須嘗試采用多種不同方法。除此,他們還對望老“修辭以適應題旨情境為第一義”的觀點從哲學層面予以了探索。在《修辭新論》中,又列專章“修辭研究的綱領”,從內容與形式關系的角度揭示其哲學基礎等。以上這些方面,都是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對望老修辭學思想的繼承和發展。[1]
二是用辯證思維貫串修辭學研究始終,建構了修辭學理論體系的重要根基。關于這個方面,祝敏青教授曾在《建構修辭學理論體系的重要根基》一文中指出:宗廷虎先生修辭學研究中的辯證理念“源自陳望道的修辭學思想,又在繼承中有所拓展創新”,它是宗廷虎先生“修辭學理論和修辭學史研究中……貫穿始終的理論根基”。為此,祝敏青從多個方面進行了論證。
三是對望老修辭學理論的繼承和發展,既指導和引領了自己在修辭學史、修辭史研究中的新開拓,又對眾多同仁的研究起到了啟示和推動作用。關于宗、李二位先生自覺以望老的修辭學理論為指導來引領自己的修辭學研究的事實,學術界都看得非常清楚。如宗、李二位的理解修辭論、評點修辭論、篇章修辭論、修辭學與鄰近學科關系的觀點以及關于題旨情境適應論等,就是典型例證。對此,學者馮壽忠、張秋娥、張煉強、高萬云等人曾撰文進行過專門論述。關于宗、李二位在修辭學理論方面對學界眾多同仁的研究所起到的啟示和推動作用,則更是大家都看得到的。以宗廷虎先生的博士生、博士后、訪問學者、進修教師為例,宗、李二位源于望老而又有所拓展的理論,在他們的研究中都有鮮明的體現。如在“修辭學要研究言語交際全過程”理論的指導下,涌現出趙毅《修辭接受論》、張春泉《論接受心理與修辭表達》等學術成果;在修辭學的多邊性、綜合性理論啟示下,涌現出一大批研究成果,文學修辭學方面有馮廣藝等的《文學語言學》、高萬云的《文學語言的多維視野》、祝敏青的《小說辭章學》、江南的《漢語修辭的當代闡釋》、鄒立志的《詩歌語體論》、段曹林的《唐詩句法修辭研究》、竇麗梅的《詞論修辭論》等;美學修辭學方面有雷淑娟的《文學語言美學修辭》;佛教修辭學方面有疏志強的《禪宗修辭研究》等;在題旨情境適應論的指導下,有曹德和的《內容與形式關系的修辭學思考》、曹京淵的《言語交際中的語境研究》等專著。這些成果均對開拓我國修辭學新領域作出了貢獻。
四是主張運用多種方法研究修辭。關于這一點,從宗、李二位先生在其許多論著中所運用的研究方法可以清晰地看到。具體如:多邊性質的多維觀照法;在其修辭學史研究中運用到的系統論等方法;在修辭史研究中所運用到的歷史主義方法、實證法、重點探索法等。(具體參見高萬云等人的相關評論文章)
縱觀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修辭學的研究成果,我們發現修辭學史的研究成果最多,分量也最重。他們研究漢語修辭學史始于1979年,歷時三十多年,形成了自己鮮明的特色。具體表現為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多角度、多層次研究。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寫過多部漢語修辭學史,嘗試運用過多種不同體系。他們出版的幾部通史,其體系均有所不同。他們堅持后出的一定要比自己已經出的通史有新意。如宗、李兩位先生合著的《漢語修辭學史綱》,是“以特定的項目為綱”(鄭子瑜《序》);宗廷虎先生與袁暉先生聯合主編的《漢語修辭學史》,則以特定學者與專著相結合為綱;宗廷虎先生與鄭子瑜先生聯合主編的《中國修辭學通史》則取前二史之長,在深度、廣度以及分析社會歷史條件和民族文化特色方面均有新的開拓。在斷代史研究方面,新世紀宗廷虎先生主編并參加撰寫的《20世紀中國修辭學》的體系,與早期所寫《中國現代修辭學史》的體系相比,又有較大的不同。除了研究修辭學通史與斷代史,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還發表了一系列從不同角度對漢語修辭學史進行觀照的專題論文。
二是修辭學史研究始終堅持“以史促論,以論帶史,史論結合”的原則。關于這一鮮明的特色,張煉強先生在為本書所寫的序和《20世紀中國修辭學·序》中進行過詳細論述。大家可以參閱,茲不贅述。
三是不斷自我超越。這一點,是中國修辭學界人人都見到的事實。學者杜文霞等曾撰文評論說,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退休后成果的數量與質量,均超過了其退休前的水平。學者李勝梅則在文章中引高萬云語說,宗廷虎先生的修辭學史研究,是“研究歷史最長,成果最多,影響最大的學者之一。”
從新世紀開始,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將研究的重點轉向修辭史。這是在望老修辭學思想引領下開拓的一個全新領域。此前只有個別學者有所涉獵,可以說當時這一領域是一片荒蕪。但是,在宗廷虎、李金苓等先生的帶動下,這一領域的研究工作順利展開,而且堅持多角度、多層次研究。迄今為止,除主編并撰寫《中國修辭史》外,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還撰寫出版了《中國集句史》、《修辭史與修辭學史闡釋》。而今,這一領域已經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了。
與研究修辭學史一樣,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研究修辭史也非常有特色。具體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堅持“以史促論,以論帶史,史論結合”十二字原則,特別強調搜集第一手資料。由于漢語修辭史的研究起步晚,此前的基礎工作極少有人做過。至于漢語修辭史從通史角度進行系統探討的,更是沒有過。因此,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就特別強調從古今史料中挖掘第一手資料。
二是重點抓修辭現象結構方面的演變發展。我們都知道,研究漢語修辭史固然要從語言、修辭結構的演變發展入手。同樣,研究漢語辭格審美史也要附著在“結構”上,從而探索其審美的演變和發展。這一思路,在《中國辭格審美史》的撰寫中得到了鮮明的表現。
三是強調研究修辭史不僅要探索修辭現象本身的演變發展規律,還要找出其所以能導致其演變發展的社會文化動因。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認為,如果說前者是語言本身演變的內因,那么后者就是社會文化支撐的外因。堅持內因與外因相結合的研究,就能力圖使探索更趨全面、深化。
修辭學的研究是個系統工程,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能夠完成的。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對此有清醒的認識。正因為如此,他們一直以來都非常重視研究團隊建設,注意在研究工作中培養一支過硬的隊伍。
可以說,堅持組織團隊攻關,是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多年來引領復旦修辭學研究的一大特色。從時間上看,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堅持團隊攻關已經有三十多年的歷史了。如果說撰寫《漢語修辭學史綱》、 《漢語修辭學史》(宗廷虎與袁暉先生聯合主編)、《20世紀中國修辭學》時組織的是小的團隊的話,那么撰寫《中國修辭學通史》、《中國修辭史》、《中國辭格審美史》時,組織的就是超大的團隊了。特別是后者,無論是在人數方面,還是在書稿規模、撰寫時間等方面,都遠遠超過了前者。其中,《中國修辭史》、《中國辭格審美史》、《20世紀中國修辭學》等完全是宗廷虎、李金苓等先生退休后組織團隊完成的 (其中《20世紀中國修辭學》由宗先生單獨組織)。這里也可以看出,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追夢修辭學早已成了自覺的行動。
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之所以重視組織團隊,組織大家的力量進行攻關,是因為他們看到了團隊攻關的優勢。從目前的情況看,團隊攻關的最大優勢是成果力度大,能形成拳頭產品。一旦打磨出較高質量的成果后,創新性就非常明顯,社會影響也較大,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中國修辭學通史》獲得“中國圖書獎”,《中國修辭史》獲得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及“中國出版政府獎提名獎”,《中國辭格審美史》被批準為國家及上海市科研項目,即是社會評價的一個方面的反映。而分散刊登于國內外眾多報刊上的多種多樣的評論,則是社會評價的又一個方面的反映。
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的研究團隊有一個重要特點,就是老中青三結合。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帶頭鉆研,努力保質保量完成任務,在集體討論的會議上虛心聽取大家意見,發揮集體智慧,追求的目標是出成果、出人才。他們覺得,從集體討論中受到了不少啟示,眾多中青年同仁也在集體討論中有所提高。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追夢修辭學五十年的歷程,是繼承發展陳望道修辭學思想的過程,也是力圖為建立中國特色修辭學添磚加瓦,促進中國修辭學走向世界的過程。
我們衷心祝賀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在追夢修辭學五十載歷程中已經取得的成就,也期許他們在今后的歲月有更多的學術成果嘉惠中國修辭學同仁。
最后,祝福宗廷虎、李金苓二位先生生命之樹常青,學術寶刀不老!
[1]趙國軍等.宗廷虎先生訪談錄 [J].當代修辭學,20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