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歡
(重慶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0030)
由于民族地區多處于地理條件復雜、地貌特征特殊的偏遠區域,因此,生態環境脆弱是大部分少數民族地區的共同特征。在艱苦的自然環境中生存的少數民族民眾對自然環境有高度的依賴性,對生態環境的脆弱有更加深切的感知。在各種因素的促成下,一些少數民族自發形成了各種維護民族地區生態環境的榔規、款約等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在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所形成的秩序空間中,少數民族地區的生態環境得以維護和發展。雖然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在事實上有一定合理性,但在現代法治環境下,環境保護有環境保護法,民族地區自發形成的環境習慣法因缺乏合理的法理依據而在現實中的功能逐漸弱化。當代語境下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尷尬處境使得眾人對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最終取向愈發關切。由于環境習慣法環境保護的功能指向性,大部分學者對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研究多集中在環境習慣法與現行法律的關系探討方面。而從整體視角來看,環保是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功能指向,但并不是少數民族環境保護法存在的主要目的和全部價值。作為少數民族歷史發展中的思想文化產物,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首先必須是民族的,對于其價值的追尋必須追根溯源,把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放置于其原生的民族場景中,還原其本來的民族角色,從根源上認知少數民族習慣法的本質所在,由此習慣法在民族及外部世界中的價值和取向才能不僅僅限于法律空間,文化、哲學等其他更多領域都可能是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未來延展的方向。
國際上有關習慣法的定義并不統一,我國民族法學界較為認可的是把習慣法作為由公眾自發形成的、反映全體公眾意志并為全體公眾所遵守的“約束力量”這一觀點。習慣法是近代才引進的說法,我國少數民族對其習慣法并沒有統一的稱謂,有的叫榔規,有的叫章程,有的叫規律,有的叫阿佤理。這些名目繁多的村規民約實際上就是少數民族的習慣法。少數民族生活內容豐富,因此少數民族習慣法所涵蓋的范圍也較為廣泛,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從生產、婚姻、財產、偷盜、殺人到頭人的產生,少數民族習慣法中都有詳盡的規定。而從習慣法內容所涉及的領域來看,少數民族習慣法涉及政治、經濟、環保、衛生等各個領域,特別是由于少數民族所處自然環境較為復雜,在較為原始的生產條件下,民族民眾與大自然的斗爭是主要矛盾,他們對自然環境有高度的依賴性,自然環境的保護在少數民族社會中具有重要意義,因此,有關環境的習慣法在少數民族習慣法中更為突出。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主要是指少數民族在祖先崇拜、神話故事、社會習俗等因素影響下形成的有關民族地區環境保護的各種條例制度,如保護森林、水源、土壤等內容。這些條例制度約束著少數民族民眾對自然環境的生態保護必須按照規定的制度來進行,違背相關規定便會遭到懲罰。如傣族人非常愛惜水源,在生產灌溉過程中,云南普洱當地的傣族人制定了嚴格的用水制度,各家各戶所分配的水量都是有規定的,如果違反規定,超出用水量,則會受到相應的懲罰。從傣族人對于水源的制度管理來看,其對用水有詳盡的制度規定,同時對于違反規定者也有相應的懲罰,一方面是有關各種生態環境保護的制度規定;另一方面,財產懲罰、公眾輿論、社會譴責、個人自律、羞辱譏笑、陰間冥罰等方式都是傣族環境習慣法常用的懲罰方式。約束和懲罰共存,無論是從功能還是目的上來看,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都是民族社會的秩序規范,這也是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對民族社會最為明顯的影響和作用。在眾多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規范下,他們的自然環境都得到了較好的保護,少數民族民眾也形成了以此規范相共存的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生產生活模式。如“雅尼讓”是云南哈尼族生產和生活都必須遵循的規范,在此制度規范下,哈尼人形成了山地間歇輪作的生產模式,當地的自然環境也因此得以在今日仍然風光秀麗。[1]
雖然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形成的緣由各不相同,其所建構的目的也不是基于今日生態環保的理念基礎,但是這并不影響其對民族地區生態環境保護這一功能在歷史過程中的作用發揮。通過這種約定俗成的制度規定,民族地區的自然生態得到維護,民眾的行為受到約束,其所發揮的秩序規范作用對今日的環境保護法仍然有良好的支持作用,而當前有關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作用發揮也正是基于其對民族地區生態環境的秩序規范作用。
雖然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目的在于對當地自然環境的維護或者宗教信仰,但是在其發展的過程中,由于其對特定民族地區的適應性,使得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已經成為地方性知識,不同地區的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各有不同。這里所說的知識主要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方面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本身包含著民族地理、民族文化、民族氣候等地方性知識;另一方面,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在特定民族地區的產生和發展使得其成為特定民族地區知識文化的一部分。首先,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并不是偶然產生的制度行為,其所包含的知識是少數民族民眾在長期的歷史實踐中所形成的約定俗成的規矩,這些規矩是在適應民族地區地理條件、氣候條件、文化條件的基礎上所產生的,因此,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中實際蘊含著多種地方性的知識,如傣族人對水的重視是因為其以農耕為主,因為修筑水利設施事關重大,在相應的習慣法中便規定無論貴族平民都要參與設施的修建,否則便要受到懲罰,環境習慣法所強調的對于某些方面的維護,正是說明該種生態資源對當地的重要性。草原民族以游牧為生,有水源的地方水草肥美,有利于游牧的人宿營,因此,蒙古族有不允許在水源上洗衣便溺等習慣約定。另外,部分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形成是由于民族禁忌,如佤族認為大青樹是生命和吉祥的象征,因此,有“風水樹”的禁忌,嚴禁村民砍伐,這種習慣法中蘊含了少數民族的宗教禁忌文化。其次,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也是少數民族民眾的實踐經驗和民族智慧的成果。在長期的環境習慣法形成和適應過程中,凝聚著民族智慧經驗的環境習慣法已經成為特定區域民族文化知識的一部分,加上因環境習慣法而形成的技術知識,民族環境習慣法形成了少數民族新的文化知識。如哈尼族對水資源有嚴格的規定,哈尼族民眾在梯田開墾過程中,以他們特有的方法將散布在密林和凹潭中的水引進水溝中,經過特殊的設計,最終使坡上從上到下、大小不等的梯田都能得到灌溉。在對民族環境習慣法的遵守下,少數民族民眾發揮了自身的生存智慧,形成因民族環境習慣法約束的地方性知識。[2]
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中所蘊含的特定民族知識和其自身的知識性表明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是少數民族特有的民族地方性知識,了解民族環境習慣法可以更好地理解民族文化,對環境習慣法的深入研究不僅可以對民族社會秩序模式有所了解,同時對于此種模式中所蘊含的各種民族地理知識、氣候知識、技術知識都有所認知,特別是對于民族生活經驗而形成的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知識的發掘,更能全面清晰認知民族民眾思想文化中所蘊含的哲學、美學意識。[3]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中的文化價值和信仰表明了其在民族場景下的民族地方性知識的角色定位,而對這種角色的認可可以使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研究和發展從法學領域中拓展向更為廣闊的空間。
宗教禁忌是環保習慣法規則的重要源泉,多數少數民族都有自己的宗教,除佛教外,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圖騰崇拜等是少數民族主要的宗教信仰,特別是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由于氣候、地理條件的復雜多樣,加上當地少數民族的社會發展水平較低,在自然屏障阻隔下,部分少數民族與外界的交往很少,使得少數民族民眾對于自然界中許多現象不能解釋,因此,便有了萬物有靈的宗教信仰。加上自然條件的復雜多樣,敬畏自然是少數民族民眾的普遍心理,因此,基本上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宗教信仰使得少數民族民眾在對待周圍自然環境時,自然形成了有所為有所不為的行為。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部分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形成是由于宗教信仰的力量使然,而環境習慣法也在客觀上成為少數民族宗教信仰的具體表現形式。如云南彝族認為水源是水神所居住的地方,往往將泉水和井水稱為“神泉”、“神井”。哈尼族信仰鬼神,他們認為對于土地的開墾不能亂來,有的土地可以開墾,而有的土地則不能開墾。為了維護民族信仰,云南普洱佤族的阿佤理規定,嚴禁任何人或組織砍伐神壇重地、水源地及風水地里的樹木,相應的懲罰也是沉重的。[4]在信仰的作用下,不少民族聚居區形成了各種與自然環境保護相關的禁忌和村規民約,因此,表面上看來是維護生態環境的民族環境習慣法實際上是少數民族宗教信仰在自然生態方面的實踐,是民族信仰的具體表現形式。
民族信仰和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密切關系意味著對于環境習慣法的認知不能單純從其對社會的約束功能方面來看待,民族場景下的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是少數民族民眾信仰的表現形式,是宗教信仰的承載,部分環境習慣法的存廢實際上是對民族信仰存留的態度問題。民族信仰是支撐少數民族千百年來歷史過程中前進的精神力量,如果不能從深層次來理解環境習慣法的存在問題,對其中的宗教信仰進行合理變通,便會牽涉到民族感情、民族歷史尊重等系列問題,而這顯然是悖逆了發掘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價值推動少數民族繁榮發展的最終目的。
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形成是長期發展的過程,是在宗教信仰、社會習俗等各種社會文化作用下而形成的被眾人所認可的行為規則。少數民族民眾按照環境習慣法的規定來生產生活,在這樣的制度規則長期作用下,少數民族形成了相應的社會文化環境,并深刻地影響著少數民族民眾的生活習慣和行為模式。以傣族人為例,傣族人珍視水,并形成了相應的環境習慣法,雖然當前民族地區的水資源已由專門的人員進行管理,但是祖傳下來的環境習慣法使得傣族人已經在內心形成了強制性的內心約束,愛護水源、合理利用已經成為傣族人習慣性的生活模式。云南地區的基諾族在歷史上形成了保護公共環境和資源的習慣法,并有相應的懲罰措施。時至今日,雖然少數民族相關的環境保護都有環境資源保護法的約束,但是根深蒂固的傳統習慣法已經融于少數民族民眾的血液中。在社會歷史發展中,部分環境習慣法已經成為社會環境法律的一部分,而其他沒有進入法律體系的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因名不正言不順而在民族地區逐漸消失淡化時,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所形成的強烈的環保意識已經成為少數民族民眾血液的一部分,并明顯地影響著少數民族民眾的行為活動。無論是對森林、水、土地、生物等自然資源,在少數民族民眾的生產生活中,都能感受到因環境習慣法而使少數民族民眾對自然生態的憐惜之情和環境保護的自覺意識。[5]
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是少數民族民眾在長期的生產生活實踐中總結出來的社會經驗,其中融合了民族信仰、民族思想文化等民族觀念,是他們最為原始的生態文化觀念的具體體現。意識支配行為,少數民族民眾的行為模式受到環境習慣法的深刻影響,雖然隨著社會的發展,部分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因功能上的弱化而逐漸淡化,環境習慣法在民族社會中的功能逐漸消失,但由于環境習慣法是民族民眾對原始生態文明的理解,習慣法的淡化并不意味著其影響的消失,少數民族民眾的活動行為中依然可以看到已經消失了的環境習慣法的影子。少數民族民眾在生產生活方面多有不同,宗教信仰、經濟基礎、民族文化等都是形成其特色行為的重要原因。因此,理解少數民族民眾自然環境問題的行為表現需要挖掘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影響和作用,這是影響民族民眾生態行為潛在的深層次原因。
習慣法的法律價值一直是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在法學研究領域中的重點探討問題。從法治視野上來看,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在法理依據、法律理性、法律精神信仰等方面的表現有待商榷,但是這樣的問題并不影響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對民族地區自然和諧生態秩序的構建,因此,法治社會的推進,不能完全背離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來發展。最重要的是,作為民族傳統文化的重要構成部分,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價值絕不僅僅限于法律范疇,對其價值的認知也不能僅從法治著眼,更需要基于民族場景進行真實面貌的還原,在此基礎上,來對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價值進行判斷,并對其發展取向進行抉擇,才是較為理性的選擇,而這也正是本文對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民族角色定位多元化闡釋的真正意圖所在。
[1]劉雁翎.正安仡佬族環境習慣法的調查[J].貴州民族學院學報,2012,(4).
[2]徐 梅,李朝開.云南少數民族聚居區生態環境變遷與保護——基于法律人類學的視角[J].云南民族大學學報,2011,(2).
[3]郭 武.文化、信仰和理性:民族環境習慣法重生的三個基點[J].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10,(5).
[4]李藝琪.云南省普洱地區環境習慣法研究[D].湘潭大學,2013.
[5]杜 琪.少數民族環境保護習慣法與刑法的沖突及協調——以破壞森林資源犯罪為視角[J].貴州民族研究,20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