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萍
(西南民族大學 西南民族研究院,四川·成都 610041)
羌年是羌族傳統節日景觀的代表,汶川大地震前后,羌年的發展經歷了從式微到逐漸復興的過程。對羌年的復興以及復興過程中流變性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從中可以看到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工作已經取得的成就,它既是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事業的一個縮影,也為其他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提供了可供借鑒的案例。
“羌年”是羌族人民一年一度的傳統節日,羌語叫“日麥吉”或“爾瑪吉”。它是涵蓋整個羌族地區的大型民間祭祀與社區聚會活動,在節日中人們慶祝豐收,祈神還愿,互祝新年諸事順利,平安幸福。羌年通常于每年農歷十月初一舉行慶典,少則三五天,多則七八天。作為一種節日景觀,羌年集祭祀、歌舞、文學、服飾、餐飲、娛樂為一體。人們在節日中載歌載舞,將羌族的傳統文化代代相傳。
羌年習俗曾廣泛流行于整個羌族地區,20世紀50年代左右,羌年被視為封建迷信而遭到禁止,出現了較長時間的空白,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開始慢慢恢復。1986年,在國家民委等相關部門的大力支持下,“首屆在京羌族同胞‘羌年’慶祝大會”在中央民族學院舉行。l987年11月21日(農歷十月初一),四川省民委舉行慶祝羌年大會,此后,每年十月初一成為羌族羌年的統一時間。1988年10月,阿壩州人民政府在《關于羌歷年放假的通知》中決定羌歷新年全州放假兩天,羌年被確定為法定節日。自此,羌年得到官方確認和有效保護。1988年—1991年,茂縣、汶川縣、理縣、北川縣四縣聯合,先后舉辦了為期四年的規模盛大的羌年慶典活動。在理縣活動期間還召開了羌學研究活動,貴州省羌族同胞首次派代表參加。2006年,修訂之后的《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自治條例》第七十一條明確規定,羌歷新年休假三天,再次肯定了羌年法定節日的地位。緊接著,在2007年3月四川省人民政府批準的《第一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羌年名列其中(民俗類,編號X-3)。
盡管如此,由于受到全球化、城鎮化與強大的外來文化沖擊的影響,羌年仍然處于逐漸衰落的狀態。汶川大地震之前,羌族地區能夠按照傳統方式完整地舉行羌年活動的村寨不足20個,加之村寨中外出務工人員的增加,參加祭山活動和集體性慶祝儀式的村民大大減少。即使有個別村寨還有過羌年的習俗,但也僅在一些自然村落中甚至是個別家戶中舉行,跨越村寨的大型活動非常少見,傳統的酬神報恩活動多省略簡化,羌年的現實狀況不容樂觀。
汶川大地震后,羌族聚居區滿目瘡痍,文化生態和文化空間破壞嚴重,羌年的保護與傳承舉步維艱。羌年所依托的文化空間,如神山、祭祀塔、碉樓等祭祀場地受到嚴重破壞;主持羌年祭祀還愿的多位釋比遇難;與羌年相關的法器、服飾、表演用具等嚴重損毀;大量與羌年相關的珍貴實物、文字資料、圖片、音像資料散失[1]。羌年作為羌族最重要的文化遺產之一,對它的傳承與保護迫在眉睫。在具體的實踐過程中,各級政府、學界、新聞界、社團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以及羌族群眾都積極投身其中,為羌年的復興做出了各自的努力。
這其中政府部門的積極參與起到了重大的主導作用,提供了一系列的政策支持和資金扶助,這是羌年復興的關鍵因素。2008年6月,《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目錄》公布,羌年(民俗類,編號X-82)榜上有名。2009年9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羌年列入首批《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這標志著羌年被納入世界遺產體系,并在全球范圍內引發人們對羌年節日遺產重要性的認識,進而激發人們的保護意識。另一方面,2008年11月,“羌族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正式授牌開始建設,成為我國第四個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區。此外,2011年頒布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和《阿壩州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條例》等一系列法律條規都在實踐中為羌年的保護和傳承提供了依據和保障。
在政府部門的主導之下,羌年的活動現狀及影像資料得以重新調查、制作、保存,一批羌年傳承人得到認定。在文化部民族民間文藝中心的委托下,西南民族大學師生對整個羌族地區,包括地震之后的羌族移民社區的羌年狀況進行了全面詳實的調查,完成了《羌年節日志》的撰寫工作,同時對汶川縣雁門鄉羌年實況進行了現場攝錄,保存了珍貴的影視資料。四川省文化廳“羌族文化搶救保護工程”的《羌族文化傳承人紀實錄》記錄了46位傳承人的基本信息[2](P179-186)。從2009年開始,國家財政每年對羌年代表性傳承人實施資助,保障他們的基本生活,使他們能更好地為羌年的傳承服務。除此之外,為了提供羌年傳承所需的祭祀場所,地方政府與援建單位、工商企業等組織起來或修繕、或加固、或重建、或捐建諸如祭祀塔、碉樓等羌族建筑景觀。在學界,學者們立足于羌年的實際狀況,從不同的地域多角度地對羌年進行了剖析探討,深化了對羌年傳承與保護的認識,指出其中存在的若干問題,并提出相應的建議和對策,客觀上推動了羌年的復興。如周巴(2008)提出對羌年的文化內涵、參與者、民間社團、偏遠村寨舉辦羌年的問題進行關注;[3](P116-122)王俊鴻(2012)認為羌歷年慶祝活動既體現了羌族移民的身份,同時也是他們的文化生存策略。[4](P16-21)任萍 (2011)肯定了政府參與羌年具體實踐活動的積極作用等。[5](P47-51)
羌年節日景觀的真正復興力量源自普通民眾,他們是節日的傳承主體,用自己的行動對羌年進行活態保護。羌年節日景觀復興中另一個不可忽視的力量來自民間社團組織。茂縣的民間組織如爾瑪文化協會、羌情協會、松坪溝協會、老年協會等在羌年慶祝活動中都積極參與發揮了重大的作用。羌年期間協會會員都會盛裝參加巡游和慶典演出。
羌年是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對它的保護也就是對獨特的文化基因、文化傳統和民族記憶的保護。但是畢竟羌年賴以生存的文化語境發生了重大變化,災后重建以來,傳統羌年被賦予了新的時代特色。從2009年至2014年,筆者分別對理縣、汶川縣、茂縣、北川縣、邛崍市羌族移民社區的羌年活動進行了田野調查,本文基于上述田野實踐對羌年節日景觀流變性進行分析。
在上述田野調查點,城鎮舉辦的羌年如茂縣鳳儀鎮、北川縣永昌鎮自不必說,熱鬧非凡,參與人數成千上萬,除了羌族同胞以外,各族群眾都踴躍參加。政府為此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多家媒體都對活動進行了報道,產生了一定的社會影響力。
反觀村寨社區官方并未參與的羌年活動,可以明顯感知二者之間的差異。以村民自行組織的羌年活動為例,2010年汶川縣龍溪鄉阿爾村白家奪寨羌年節慶時,汶川縣政府和村委會并未參與其中。祭祀時間短,祭品少,程序簡化,會首以及組織者也發生了變化。2014年邛崍市南寶鄉木梯村羌年期間,由于村集體經費不足,已經決定不舉辦羌年。但羌年前一天,木梯村書記得知領導將要到木梯村和羌民一起過羌年,倉促間組織村民準備慶典活動。從上例可以發現,民間自發進行的羌年活動人力、物力、財力都無法保障。村寨中的長者在村民中的號召力逐漸減弱,無力組織,而年輕人外出打工或陪子女讀書而“缺位”,通常也不愿誤工來組織參與慶祝羌年,節日的“共同狂歡”往往演化為一家一戶的簡單慶祝。沒有官方參與的羌年,“不過”成為了村民的常選項。
羌年原本是酬神還愿,祈福保平安的節日,但是政府參與下的羌年活動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和展演意味,娛樂性漸強,神圣性趨弱。釋比是羌年祭祀活動的組織者,由他在過節時主持對山神、天神、祖先和牛王神的祭祀,同時主持全村寨和各家各戶年內還愿,在羌年前,釋比還需要忌嘴凈身,用柏樹枝熏住房和身體。傳統的祭祀和儀軌具有神圣的內涵,體現出羌民與天神的對話。但從組織形式上看,現在除居民組織的羌年外,羌年慶典的組織者由過去的會首、釋比,轉變為由各級政府機構和相關部門、民間社會團體、大專院校,甚至非政府組織和個人。節日場所是廣場與舞臺的結合,舞臺上有主席與嘉賓席,四周彩旗飄飄,氣球高懸,下面系掛各色橫幅、羊頭圖案、宣傳標語甚至各式廣告,并運用現代燈光、音響設備、錄音錄像技術渲染節日氣氛,按照節目單依次進行歌舞文藝表演。特別是在城鎮舉辦的羌年,有預演,有彩排,釋比也成為舞臺上的表演者,在助手的幫助下,在媒體記者的閃光燈下為臺下眾多游客和觀眾表演祭天還愿,呈現一種戲劇性的舞臺效果。羌年莊嚴神圣的一面在不斷弱化。
羌年本是一個完整的系統,其內涵自成體系,雖然傳統的羌年各地略有差異,但大體程序為準備、上山封山、立杉樹桿、抖羊子、還愿、聚餐、議話、歌舞娛樂等。在城鎮舉辦的羌年,往往將節日的內容進行分割篩選,挑選部分觀賞性和視覺沖擊力強的片斷來進行展示,其余的內容或簡化或省略,使羌年的節日內容趨于碎片化和符號化。釋比唱經、白石、白羊、玉米、羊皮鼓、法器、民族服裝、羌歌羌舞作為一種顯眼的文化符號在表演空間中輪番呈現。除此之外,羌年節日期間還有大量的羌族文化符號被“借用”,這使得羌年成為一個集中展示羌族文化的舞臺,盡管有些符號出現的時空是有嚴格限制的。2012年北川縣青片鄉羌年活動時參加巡演中的白什馬燈、壩底社火等,通常是在正月期間進行表演,但是由于這些遺產易于凝視觀看,同樣作為羌族文化符號出現在羌年慶典中。
民族節日慶典天然地與旅游活動有著密切聯系。羌年作為羌族傳統節日和文化遺產,集祭祀、歌舞、文學、服飾、餐飲、娛樂為一體,對旅游者有著較強的吸引力,政府往往將羌年視為促進地區旅游發展的重要手段而加以重視。無論是在繁華的城鎮或是偏僻的鄉村,村民都將羌年視為吸引游客前來的旅游資源。2009年筆者在蒲溪進行調研時,當地村民盼望著羌年的舉辦能夠為這個偏僻的山村帶來游客,希望通過展示羌族傳統文化來招商引資,達到“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目的,從而促進村寨的發展;2010年桃坪羌寨的羌年慶祝儀式,同樣也是在理縣政府為擴大桃坪的知名度和促進旅游業發展的背景下舉行的。
正如上文所述,由于羌年節日景觀文化展演的意味越發深厚,其內容往往被分割挑選,造成節日內涵的不斷壓縮,羌年中需要釋比長時間念誦的經文,在舞臺上僅需二三十分鐘,插旗、立杉桿、請神、敬神、抖羊子、還愿、獻祭、祈福的內容都相對縮減,而與此相反的則是節日外延的豐富化。特別是城鎮舉辦的羌年,往往都加入了重建感恩、經貿交流、學術研討等內容。2012年茂縣羌年慶典,主題是“感恩、銘記、奮進”,并圍繞羌年舉行了一系列的活動,包括“羌風逸韻”攝影書畫展、群眾莎朗比賽、羌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民間技藝展示、羌餐廚藝大賽等等,羌年的外延愈加豐富。
汶川大地震固然對羌年的傳承與發展造成巨大沖擊,但是從某種程度,也可以說為羌年的復興提供了一個契機。在災后重建進程中,保護羌族傳統文化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羌年的舉辦成為災后精神家園建設、羌族傳統文化保護的象征,也成為族群認同的標志。因此汶川、理縣、茂縣、北川等縣的縣城、城鎮和羌族村寨分別舉辦了規模不等的羌年活動。羌年的復興是一個自上而下由政府主導推動的過程,政府是否參與,參與程度的深與淺直接關系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發展。雖然羌年的文化語境發生了改變,羌年的發展呈現出相應的流變性,但羌年的核心精神并沒有發生本質性的變遷,仍然存在基本的一致性。不過,畢竟羌年節日慶典根植于生存的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之中,只有在特定的時空下才有其意義,脫離了節慶活動的特定時空,羌年更多的是表演和展示的意義。從這個角度來講,對于羌年的保護,任重而道遠。
[1]翟 群.羌年、傳統木拱橋營造技藝、黎族傳統紡染織繡技藝為何入選聯合國“急需”保護非遺名錄[N].中國文化報,2009-11-06.
[2]四川省音樂舞蹈研究所編著.羌族文化傳承人紀實錄[M].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2.
[3]周 巴.淺談羌年的保護搶救和傳承發展[A].情系爾瑪——首屆中國羌族非物質文化遺產與災后重建研討會文集[C].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11:116-122.
[4]王俊鴻.文化展演視角下少數民族移民節日文化變遷研究——以汶川地震異地安置羌族搬遷前后的羌歷年慶祝活動為例[J],貴州民族研究,2012,(3):16-21.
[5]任 萍.羌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中的政府參與——以震后的羌年實踐為例[J].民族學刊,2011,(6):47-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