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玲玲
(青島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66071)
莊禪相互融通,存在共通的心靈體悟和詩性智慧。莊禪都重視自然,把自然狀態(tài)看做本心真性。莊子的真心與禪宗的自性都得之自然,清靜無為,不物于物,回到人的自然本性、人的本體存在與宇宙自然存在的統(tǒng)一。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dú)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從出生開始,生命的流逝就像流水一樣,不舍晝夜,不可停止。海德格爾說,人是被拋入這一世界的,因而是偶然的無根的。那些“人亦有不芒者”是“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虛無恬淡,乃合天德”。恬淡虛無,素樸無欲乃是去弊,去除遮蔽自己本真存在的“形”與“物”,才能悟到生命的本真本然,回到自己的本性本心,成為“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的得道者,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本真的存在。
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zhǔn)?。感而后?yīng),迫而后動,不得已而后起。去知與故,遁天之理。故無天災(zāi),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zé)。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淡,乃合天德。(《莊子·刻意》)
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芭c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黃帝內(nèi)經(jīng)》),順其自然,虛無恬淡,內(nèi)養(yǎng)道德,與物同化,合于天地精神,由是進(jìn)入“天人合一”的境界。莊子主張回到人與自然的原初關(guān)系之中恢復(fù)人的本性。只須讓一切自然地運(yùn)變流行,“安時而處順”。陰陽交替,四季變更,任物自然,萬化隨緣。
道在萬物之中,一切皆有佛性。“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道不可言又無所不在,“道通為一”。樸素純粹的道,四通八達(dá),無所不至,化生萬物,不見跡象。同樣,禪宗認(rèn)為萬物皆法,眾生皆佛:“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佛性即人的自在本性,人人具足。一切眾生本有佛性,卻被各種煩惱的欲望所遮蔽,只有去除遮蔽,消除分別意識,放下妄與執(zhí),現(xiàn)出無壓抑、無障礙的心靈,自在本性才會顯露出來,所謂“明心見性”,“人臨清潭自照而佛面自現(xiàn)”,才能獲得超越的智慧。
道體現(xiàn)在一切自然現(xiàn)象的展開中,自然的話語是靜默無言的,即老子所說的“大音希聲”和莊子的“天籟”之音:山林云水,日月星辰,春天的萌芽,夏日花朵的香氣,秋天的風(fēng)和果實,冬日的陽光和大地沉默的泥土。禪的悟道也是給人帶來潔凈精微的快樂、靜靜的喜悅,一只鳥,一條魚,一片樹葉,灑落的雨滴,飄逸的花香,“吾無隱乎爾”,內(nèi)心紛紛的花和雨,一切都是隱喻,一切都在言說。聞香賞花,聽雨看月,道與禪都是一種與自然契合的心靈境界和詩性智慧。
禪宗對于無法言傳的真理也是通過個體的直覺體悟來解決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正是親自證驗的隱喻。禪宗十六字訣:“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本心,見性成佛?!睊仐壐拍钫Z言和邏輯推理,通過各種隱喻言說去達(dá)到那真實的本體。拈花微笑,道體心傳。智慧之心當(dāng)存乎一片靜默無言的世界。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因貴言而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故視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wù)撸c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聲名,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莊子·天道》)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莊子·外物》)
語言是“得意”的手段,人類語言的有限性,使其對所描述和表達(dá)的東西,不可能完全相符、絕對一致。“言不盡意”,所以“得意忘言”,不落言荃。莊子“得意忘言”說與禪宗“見月忽指”“舍筏登岸”相類似。禪宗有以手指月之喻,“指”以類佛經(jīng)中的語言文字,“月”以類真如佛性。佛性如清朗之月,世人應(yīng)見月忘指,得其真意,如此才能明心見性。禪宗也是通過各種隱喻的方式來暗示佛法大意,明月隱喻人的清凈本性,月光映照出一片素潔澄明的世界,如同心懷一顆素樸本分之心,無所執(zhí),超煩惱,泰然平靜,現(xiàn)出生命本來的顏色。這才是體道者所追求的高境界,因此,正如“指”與“筏”只是工具,“筌”與“言”也只是手段而已。
禪的語言也有積極的詩性言說,觀照自然山水和生活情趣“春來草自青”,“秋來葉自黃”,“落花隨水去”,“修竹引風(fēng)來”,放棄理性的追問,任世界自然呈現(xiàn)。禪宗有三境:其一“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其二“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其三“萬古長空,一朝風(fēng)月”。這就是禪的語言,詩意的神秘體驗。一輪月光朗照大地,沒有過去和未來,只有現(xiàn)在,只有當(dāng)下清明的洞察,在寧靜之中體會永恒的意蘊(yùn),它是超越時間的另一個空間,永恒在那里收藏。心境明月懸空,澄凈空明,超凡脫俗,令人心曠神怡。
禪的頓悟是神秘的、不可言說的,會突然在某個瞬間感受到全新的體驗,面前一片光明燦爛,天空高遠(yuǎn)明凈,白云舒卷自由,花朵靜靜綻放,在生命中的某個瞬間感受到永恒的體驗,進(jìn)入圓融無礙的生命境界。莊子夢蝶、陶淵明詠菊,都是此番圓融合一之境。
莊子此番逸興之思并不寂寞,李商隱在《錦瑟》一詩中把這一典故化成“莊生曉夢迷蝴蝶”的詩句,我即蝴蝶,蝴蝶即我,我和蝴蝶無有分別,正如鯤鵬之化,逍遙而游;陶淵明曾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李白獨(dú)曰:“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此山即我,我即此山,我與此山無有分別,進(jìn)而我與自然萬物也無有分別,“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超越時空的局限和物我的分別,達(dá)到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的無分別境界。
莊禪都是在自然的方式中求道。以本來面目對待自己對待萬物。禪宗的悟道不脫離日常的生活,“擔(dān)水砍柴,莫非妙道”,“困來即眠,饑來即食,”“熱即取涼,寒即向火。”解脫一切外在羈絆,按照本來的面目,自然的性情生活:“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綠樹連村暗,黃花出陌稀。遠(yuǎn)陂春草綠,猶有水禽飛”。自然本真的生活即是道。以淡泊寧靜之心入自然空靈之境,對人生采取超脫的審美態(tài)度,體會自然的生意和生命的情趣,在大自然中去參禪悟道,大自然就是禪的語言,萬物靜美。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王維《鳥鳴澗》)
在王維的詩境中世界自在地呈現(xiàn),花開花落,鳥鳴春澗,這寂中之音,空中之色所傳達(dá)出來的是永恒寂靜的本體。宇宙的現(xiàn)象紛繁流變,大自然的美景生動絢爛,清泉白石,山色水音,溪澗桃花,蒼松明月。但它們都是為了呈現(xiàn)現(xiàn)象背后永恒不變的本體。
人本就是天地間一草一木,一花一葉,回歸自己的本然之性,回到天人相應(yīng)的美好境界,生命也走進(jìn)它最美的時分。陶淵明也是深得莊禪之境味的,返璞歸真,順乎本心?!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種寧靜淡遠(yuǎn)的審美境界亦莊亦禪。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云淡風(fēng)輕,氣清神定?!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見”是一種發(fā)現(xiàn),“目擊道存”,于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對自然真意的直覺領(lǐng)悟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此“忘言”顯然有莊子“得意而忘言”的哲學(xué)背景。自然與人,兩者的外在形象與精神皆冥然契合,物我一體,形神合一,在一種輕松、自由、孤寂的心境中體驗到自然和生命的深度和廣度,享受寧靜淡泊的審美愉悅。
“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安時處順,自然無為?!比藗儼凑兆约旱谋拘宰匀坏纳?,注重與自然的和諧,“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
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狈蜃余叭粐@曰:“吾與點(diǎn)也?!薄墩撜Z·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
孔子的喟然嘆曰是其本然真性的流露,道出了他同于曾點(diǎn)的人生詩意感悟,同于莊子的“至美至樂”的理想。有趣的是莊子在《莊子·田子方》中也是借孔子和老子的問言,表達(dá)了“得至美而游乎至樂”。如何達(dá)到“至美至樂”的理想?“無為而才自然矣”,有為(世之功名利祿)反而得不到真正的快樂。安時處順,自然無為,這樣的自然無為的生活“備于天地之美”,“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莊子·刻意》)。“與天和者,謂之天樂”(《莊子·天道》),莊子認(rèn)為“天樂”(和與天地,通于萬物的自由快樂)已是至樂。因此至美至樂之人是洗去鉛華、流露真性、解開束縛、淡然自若之人,以自身的虛懷包容天地萬物,得天地萬物之大美。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dá)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今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莊子·知北游》)
天地自然無為而化生萬物,“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蒼茫宇宙,山高水遠(yuǎn),空山夜雨,萬籟無聲。“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dá)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這正是“無為而無不為”。
莊子認(rèn)為,困于生命的有限性,即“有待”是造成人生不能自由的根本原因,己身與功名對于“無待”的道境都是障礙。只有超越以自我為中心的局限,才能將短暫的生命融入無窮的宇宙萬物之中,“游乎四海之外”,心靈才能感受海闊天空的世界,進(jìn)入“道”境而獲得“無待”的逍遙游,“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叭舴虺颂斓刂?,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边@是莊子在《逍遙游》中得出的重要結(jié)論,無待的逍遙之境,即莊子在《天下》篇中所說的“與造物者游”。順應(yīng)天地不變的正氣,把握六氣(陰、陽、風(fēng)、雨、晦、明)的變化,無所待而游于無窮,達(dá)到與天地萬物相始終,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境界。
莊禪的自然之心深得后世文人詩心,無論陶淵明還是王維,無論李白還是蘇軾,無不崇尚古淡天真,以自然(本然)之境為美。李白在《下終南山》中流露,“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長歌吟松風(fēng),曲盡河星稀。我醉君復(fù)樂,陶然共忘機(jī)?!?/p>
這不正是“人詩意地居住”?這不正是天地人神整體的存在?身心的圓滿和完美得之于回歸生命的本色和純真,大地和天空,山谷和原野,清風(fēng)與明月,或者草葉與花朵,回歸生命永恒的存在。
莊禪都主張回歸自然,復(fù)歸本我,在這里找到真正的生命。個人若想長生久視,社會若想長存久治,恐怕都要?dú)w根復(fù)命,然后開始新的生命循環(huán)。宇宙全體是大生命的流動,“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生命就象日升月落一樣交替循環(huán),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