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增杰(溫州大學 學報編輯部, 浙江 溫州 325035)
李孝光考論二題
陳增杰
(溫州大學 學報編輯部, 浙江 溫州 325035)
李孝光是元代中后期重要的文學家。關于他的生卒年、應征詔年,史籍文獻載述不同,今人各有取從,紛紜莫一。茲文詳作考論,認為:生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卒于元順帝至正十年(1350年),享年六十六歲。應元廷征詔在至正七年(1347年),而非至正三年(1343年)。
元代;李孝光;生卒;應征;溫州
DOI:10.13669/j.cnki.33-1276/z.2015.063
李孝光,初名同祖,字季和,號五峰,元代溫州路樂清縣田岙人。與楊維禎齊名,并稱“李楊”,在詩、詞和散文創作方面取得了卓越成就,是元代中后期重要的文學家。筆者最近完成《增訂李孝光集校注》書稿,計85萬字,列入“浙江文叢”,年內將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在李孝光集輯佚和修訂工作中,于其生平事跡及著作版本作了若干探索,考訂事實,辨別疑誤,茲文舉列二題,以供交流討論。
《元史》卷一九〇《儒學傳二·李孝光》云:“明年,升文林郎、秘書監丞。卒于官,年五十三。”[1]4348言卒于秘書監監丞任上,為元順帝至正八年(1348年);逆推“五十三”,是生年在元成宗元貞二年(1296年)。明馮從吾《元儒考略》卷三《李孝光》說同,舊府縣志及今人著述多沿從之,如中華書局影印臺灣新文豐公司版《元人傳記資料索引》第1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全元文·李孝光小傳》第36冊。
清顧嗣立《元詩選二集》戊集《李秘書孝光》云:“卒于官,年五十二。”[2]減一歲,謂生于元成宗大德元年(1297年),卒于元順帝至正八年。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中國歷史人物生卒年表》、鳳凰出版社2006年版《遼金元詩話全編》第4冊,皆襲用其說。
今按:上述兩說俱非,宜作澄清。《白翎雀》詩:“嗟我行年五十六,此豈有意凡骨仙。”[3]88自言“行年五十六”,其時尚未獲征聘入朝仕職。說他終“年五十三”或“五十二”,顯然錯誤。
李孝光生年,清嘉慶四年(1799年)花埜山農(幼厓子)重輯《樂清淀溪李氏宗譜》卷三《世傳·第六世·秘書監丞(孝光)》載:“元至元乙酉生。”①清花埜山農《樂清淀溪李氏宗譜》,清嘉慶四年(1799年)刊本。原本今篋藏樂清市大荊鎮五峰社區泗洲堂村李氏宗族,2013年11月7日,筆者訪問李孝光故居,曾獲檢閱。至元乙酉,即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
李孝光卒年,元陳德永《元征授著作郎升秘書監丞致仕五峰李公行狀》(以下簡稱《行狀》):“表欲上,會二丞相去位,公亦以老病謝事,以奉訓大夫、秘書監丞致仕。泛舟南歸,行次同州,以病終。享年六十有六,時至正十年冬十月既望也。”[4]587明抄本《李五峰集》附錄《元故奉訓大夫崇文監丞致仕李公墓志銘》(以下簡稱《墓志》)略同:“表欲上,會二丞相去位,公亦以老病謝事,以奉訓大夫、崇文監丞致仕。泛舟南歸,行次通州,以疾卒。享年六十有六,時至正十年四月既望也。”①明抄本《李五峰集》附錄《元故奉訓大夫崇文監丞致仕李公墓志銘》,山東省圖書館藏本。可以確定,其卒在元順帝至正十年(庚寅),公歷1350年(《行狀》云“冬十月”,當從《墓志》作“四月”,詳后文)。《行狀》《墓志》皆云“享年六十有六”,往上推算,其生年在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與《淀溪李氏宗譜》的記載適相符合,無有疑問。
又據《樂清淀溪李氏宗譜》卷三《世傳·第六世·念祖(孝德)》《全祖(孝全)》載,李孝光伯兄孝德“元至元壬午年十二月初二日未時生”,即元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年)生,長他三歲;季弟孝全“元至元己丑年九月初四日卯時生”,即元世祖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生,小他四歲。李孝光生年(1285年),與其伯兄生年(1282年)、季弟生年(1289年)正前后相銜,此亦有力旁證。這一點,清李南榮撰《五峰公生卒年辯》已加舉證,云“三公生年靡不吻合”②清李南榮《五峰公生卒年辯》,花埜山農《樂清淀溪李氏宗譜》卷一《典要·遺墨》引,清嘉慶四年(1799年)刊本。。
孫小力《楊維禎年譜》“至正八年”下引元章琬《輯鐵雅先生復古詩集序》:“先生(楊維禎)嘗曰:‘季和死,和者寡矣!’且命吳復錄季和死后凡若干首,至其墓焚白之。”[5]145言楊維禎門人吳復(見心)卒于至正八年十月,“據以推之,吳復當于未病之時祭奠孝光,則李孝光謝世至遲為是年八月。”[5]146因謂李孝光卒于至正八年八月。
今按:其說不足取。李孝光有《送朵兒只國王之遼東》[3]418詩,為順帝至正九年(1349年)七月在京師送別朵兒只(多爾濟)作。《行狀》:“會二丞相去位,公亦以老病謝事。”[4]587二丞相指右相朵兒只、左相太平。《元史·順帝紀五》:“(至正九年秋七月)乙卯,罷右丞相朵兒只,依前為國王,左丞相太平為翰林學士承旨。”[1]886據《元史·朵兒只傳》《太平傳》,李孝光得朵兒只、太平二相舉薦,征聘擢職,有知遇之恩。及二相罷位,朵兒只出居遼東,李孝光送行賦詩贈別。故定李孝光至正八年謝世,悖迕事實。
以李孝光與楊維禎的密切關系,李孝光卒后,楊維禎痛失知音,遣門徒焚稿致祭,其事可信;不過章琬事隔十余年后所作記述細節上可能存在差誤。章序撰于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而李孝光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始下葬,且其墓遠在樂清田岙,哪有可能“至其墓焚白之”?吳復至正八年十月卒,“病三月而逝”[5]146,頃刻間又如何可以差遣赴祭?其云“且命吳復”,殆傳聞失實,不當以之為據。楊維禎遣命焚稿奠祭者當別一人,非為吳復。
(一)應征在至正七年非至正三年
關于李孝光應征詔時間,史料不同,向有二說。
1.順帝至正七年(1347年)七月應征。《元史》卷四一《順帝紀四》:“(至正七年)秋七月甲寅,召隱士完者圖、執禮哈瑯為翰林待制,張樞、董立為翰林修撰,李孝光為著作郎。張樞不至。”[1]878同書卷一九〇《儒學傳二·李孝光》:“至正七年,詔征隱士,以秘書監著作郎召,與完者圖、執禮哈瑯、董立,同應詔赴京師。見帝于宣文閣,進《孝經圖說》,帝大悅,賜上尊。明年,升文林郎、秘書監丞。”[1]4348
2.順帝至正三年(1343年)十二月應征,四年(1344年)四月至京就職。《行狀》:“天子詔丞相,征起海內遺逸士四人于朝,其一為永嘉李孝光。此至正三年癸未歲十有二月事也,于是公年五十有九矣。明年夏四月,公始至京師,天子御明仁之殿召見,授著作郎。公須鬢蒼皓,舉止蘊藉,上注視為之動容。出謁丞相以下。丞相自飲公酒,慰勞免拜,遇公雅隆重。維時天下士大夫之知公者咸相慶,以為道之將行也。自是上數數召見。至正七年,御宣文閣,與語宋儒性理,進《太極圖說》。上悅甚,升秘書監丞。”[4]587
《元史》“至正七年”說較流行。明胡粹中《元史續編》卷十三、清顧嗣立《元詩選二集》戊集小傳、《四庫全書總目·五峰集》提要均采取之。“至正三年”說出于《行狀》。《行狀》,今所見始載清嘉慶四年花埜山農重輯之《樂清淀溪李氏宗譜》,《道光樂清縣志》卷十一《藝文上·文外編》、《光緒樂清縣志》卷八《人物·李孝光》及民國四年《永嘉詩人祠堂叢刻·五峰集(補遺附錄)》轉載。
由于陳德永為李孝光長婿,岳婿二人又系“詩文密契”,陳德永素為李孝光所畏重(李孝光詩有云“陳子吾所畏”)。順帝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即岳丈逝后十五年襄葬時,陳德永應妻弟李持仲(李孝光仲子)之屬而撰的《行狀》,應是翔實可信,令人不容懷疑。所以,2005年筆者作《李孝光集校注》時,在《前言》和作品注解中即依從《行狀》的記述,并且特別作了說明。筆者于2012年發表的《李孝光交游考》和2014年出版的《李孝光選集》,也都加以承用。新修《全元詩》第32冊李孝光小傳亦取從《行狀》之說。
不過,對于這樁小小的事案,筆者多年來還是心存一些疑惑。自2013年12月始,著手《增訂李孝光集校注》工作,接觸到更多的有關資料,重新進行梳理和思考。雖然兩說各有依據,終然揚棄前說,認為:李孝光應元廷征詔在順帝至正七年,而非至正三年。茲將理由表述如下:
(1)如上文所述,李孝光獲征聘實得左相太平、右相朵兒只薦舉,因此不可能在至正三年。太平、朵兒只任丞相在至正七年。《元史·順帝紀四》:“(至正七年九月)辛酉,以御史大夫朵兒只為中書左丞相……十二月庚午,以中書左丞相朵兒只為右丞相,平章政事太平為左丞相,詔天下。”[1]880同書卷一三九《朵兒只傳》:“舉隱逸士,事見《太平傳》。”[1]3353卷一四〇《太平傳》:“(至正七年)十一月拜太平左丞相,朵兒只為右丞相……舉隱士完者篤、執禮哈郎、董立、張樞、李孝光。是時天下無事,朝廷稽古禮文之典,有墜必舉。平生好訪問人材,不問南北,必記錄于冊,至是多進用之。”[1]3368而至正三年,右丞相為脫脫(托克托),左丞相別兒怯不花(伯勒齊布爾哈)。
(2)《墓志》:“至正七年秋八月,天子詔丞相,起遺逸士四人于朝,各命以官。其一曰永嘉李孝光,授儒林郎、秘書監著作郎。明年夏四月,公始至京師,輔臣以公入拜天子于明仁之殿。于是公年六十三矣,須鬢皓白,風采醞籍,上注視為之動容。出至外庭,丞相起自飲公酒,慰勞免拜,勸令盡爵。丞相顧語人曰:‘吾念朝署之望久,欲得斯人者乃可少副上心。’時方尊禮儒雅,進用左丞相太平,以與右丞相悉心圖治。用事有可否,丞相密以諗公,公密以告之,出不語人,人亦無知者,丞相由是遇公益重。于是天下士大夫知之者咸相慶,以為道之將行也。”①明抄本《李五峰集》附錄《元故奉訓大夫崇文監丞致仕李公墓志銘》,山東省圖書館藏本。
《墓志》不著撰人,內容大體取自《行狀》,而有所裁改損益。其最大不同處在應征時間,謂“至正七年秋八月”詔起遺逸,“于是公年六十三矣”;與《行狀》“此至正三年癸未歲十有二月事也,于是公年五十有九矣”之述大有出人。這有兩種可能,或予《行狀》進行了修正,或撰者所見《行狀》本作如是,后一種可能性更大一些。《墓志》還增益了“丞相顧語人曰”一段記述(見前引),這種細節的真實,更能表明志文的可靠性和值得信賴。
(3)《行狀》謂李孝光至正四年(1344年)四月入朝受職,但從李孝光的行跡看,并非如此。至正四年至至正七年間,李孝光客居江南一帶,并不在京師。
例證1:至正四年七月,揭傒斯(曼碩)卒于京師,李孝光與楊維禎、張雨等于杭州西湖孤山設奠遙祭。《元史》卷一八一《揭傒斯傳》:“(至正)四年,《遼史》成,有旨獎諭,仍督早成金、宋二史。傒斯留宿史館,朝夕不敢休,因得寒疾,七日卒。”[1]4186元黃溍《翰林侍講學士中奉大夫揭公神道碑》:“公薨于至正四年秋七月戊戌。”[6]楊維禎《祭揭曼碩先生文》:“至正四年,歲次甲申,秋七月某日,太史氏揭傒斯卒。會稽楊維楨偕句曲外史張天雨、永嘉李孝光等,在江南孤山之上,設清酒之奠,祭之以文曰……吾儕小子雖處于野,聞先生之訃,惶焉以為悼者,非悼夫一人之私,悼斯文千載之公也。”[7]文云“吾儕小子雖處于野”,楊維禎時休官閑居錢塘,張天雨、李孝光不在仕版,故云“處于野”。這就否定了是年四月應聘入京“授著作郎”的說法。
例證2:至正四年十月十五日至至正五年(1345年)正月初八,李孝光客居婁縣(今江蘇昆山),與瞿智(慧夫)、郭翼(羲仲)、秦約(文仲)、陸仁(良貴)、釋德莊蒙泉、盧昭(伯融)、呂誠(敬夫)諸友相從。其《為文仲題所藏丹丘墨竹》跋:“文仲饋松節酒,以為可消愁卻老,余得之甚喜。僮子謂何少開嘗?適郭、瞿、陸、莊至,皆飽一卮。因賦此詩寄文仲,使追理也。至正四年十月十五日,李孝光寫詩海寧寺東齋。”[8]
《元真館小集并序》:“至正四年十二月十七日,予從客過如林,還謁元真館。盧伯融為酒食,來餉會六七人,醉而以‘山意沖寒欲放梅’分韻,予得沖字。七人者,李孝光季和、釋德莊蒙泉、郭翼羲仲、瞿智慧夫、陸仁良貴、呂誠敬夫也。”[3]433元真館在松江(今上海屬縣)。
《送瞿慧夫上青龍鎮學官詩序》自署“至正四年十二月十九日永嘉李孝光季和序”[3]70。序后跋云:“余客游婁縣,與瞿、郭、盧、呂諸君,日相從為嬉游。登山臨水,飲酒賦詩,五六人者無不與。將去婁,又和此詩為別。至正五年正月八日,永嘉李孝光季和父在海寧東齋書。”[3]70
又有《秦文仲饋松肪酒……適郭熙仲、瞿惠夫、陸良貴、莊蒙泉至,皆飲一卮,因和此詩以寄》[3]557,皆為居婁縣及松江時所詠,適相印證。呂誠亦有《李五峰、伯雨、廉夫、希仲夜集來鶴亭》作。總之,此段兩三個月“客來異縣”的游蹤和所賦詩文,都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已然應詔居朝任職。
再說郭翼《和讀李五峰集》詩:“先生住婁八十日,金石遺音手自題。人物風流擬江左,文章典雅重淮西。鳳來山郭時稱瑞,鯨破滄溟勢欲齊。著作新聞征士詔,天光久待照青藜。”[9]是他讀《李五峰集》后感賦。前頭“先生住婁八十日”數句,系憶懷住婁共游往事。末后“著作新聞征士詔”二句,謂近聞詔授著作郎,此乃得神人之助(“照青藜”用劉向事),也是長久以來大家所期盼的。曰“新聞”,顯然不是就至正四五年間“住婁八十日”的時段而言,而是指后來即至正八年二月應征北行“復過婁”時所聞。
例證3:至正五年(乙酉),李孝光居杭州,往訪詩友葉居仲,王繹為之寫真。明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十一《寫像訣》:“王思善繹,自號凝絕生,其先睦人,居杭之新門。篤志好學,雅有才思。至正乙酉間,檇李葉居仲廣居寓思善之東里教授,余從永嘉李五峰先生孝光往訪之。時思善在諸生中,年方十二三,已能丹青,亦解寫真。先生即俾作圓光小像。”[10]
(4)考李孝光至正八年春之行歷可知,其時他正在應召赴京北行途中。其間有一條非常重要的證據,即顧瑛《玉山草堂雅集》的記述。
至正八年二月二日,李孝光在松江元真館觀趙孟頫書跡,為作跋語。其《趙孟頫雜書跋》署:“至正八年二月二日,李孝光在元真館觀。”[3]76
二月十九日,顧瑛昆山玉山草堂雅集,與者有顧瑛、楊維禎、姚文奐、郯韶、李立、張渥、于立、顧晉、顧元臣等,李孝光失期未及與會。楊維禎《玉山雅集圖記》:“至正戊子二月十有九日之會,為諸集之最盛……時期而不至者,句曲外史張雨、永嘉征君李孝光、東海倪瓚、天臺陳基也。”[11]
二月廿五日,李孝光始抵達婁縣。《送瞿慧夫上青龍鎮學官詩序》跋云:“往年過婁縣,適瞿君慧夫將上青龍鎮博士。諸君皆賦新詩以送之,使予為序。后四年,復過婁,視所為文,但覺蕪陋耳。至正八年二月廿五日李孝光題。”[3]70
遂休憩于顧氏玉山草堂。顧瑛《玉山草堂雅集》卷后一《李孝光》:“字季和,永嘉人。詩文自成一家,為東南碩儒。戊子春,過婁江回憩草堂,繼即應召秘書監著作,故其述作不多得,今所刊錄皆口授云。”[12]顧瑛(顧德輝)是李孝光關系密切的詩友[13],李孝光也是顧氏玉山草堂座上勝客。《明史》卷二八五《文苑傳一·顧德輝》:“四方文學士,河東張翥、會稽楊維楨、天臺柯九思、永嘉李孝光,方外士張雨、于彥成、琦元璞輩,咸主其家。”[14]戊子(至正八年)春,李孝光北行赴京,道經婁江(婁縣),休憩草堂,“繼即應召秘書監著作”。因將行入朝任職,“述作不多得”,所以,顧瑛讓他“口授”刊錄。后來編入《玉山草堂雅集》李詩達“八十九章(題)一百廿二首”之多。這一條記述文字不多,卻極重要,是李孝光至正八年(戊子)春就聘入朝的確鑿證據。
(5)從贈酬諸詩稱呼考察。上引楊維禎撰于至正四年七月的《祭揭曼碩先生文》曰“永嘉李孝光”,而撰于至正八年二月的《玉山雅集圖記》則曰“永嘉征君李孝光”,稱銜的變化,顯示前后身份已別。“征君”一語,不是隨便用的,有特定的指稱。《文選·顏延之<陶征士誄>》:“有晉征士,尋陽陶淵明,南岳之幽居者也。”唐張銑注:“陶潛隱居,有詔征為著作郎,不就,故謂征士。”[15]清趙翼《陔余叢考·征君征士》:“有學行之士,經詔書征召而不仕者,曰征士,尊稱之則曰征君。”[16]其前曰“永嘉李孝光”,說明至正四年七月時候,尚無征詔;后曰“永嘉征君李孝光”,說明至正八年二月時候已征詔,只是未悉辭就,故尊稱“征君”。及李孝光抵婁相遇知擬北行就任,楊維禎送行詩即題《送李五峰召著作》(見《乾坤正氣》卷十二),用職銜著作郎而不再稱征君了。前引郭翼《和讀李五峰集》詩“著作新聞征士詔”,“征士”之稱亦含這一層意思。
(6)張樞是與李孝光同時受征聘之士。樞“復以翰林修撰”召,在至正七年。《元史》卷一九九《隱逸傳·張樞(杜本附)》記得明白:“時有張樞子長者,婺之金華人,亦屢征不起……至正三年,命儒臣纂修遼金宋三史,右丞相脫脫以監修國史領都總裁,辟樞本府長史,力辭不拜。七年,申命史臣纂修本朝后妃功臣傳,復以翰林修撰儒林郎同知制誥兼國史院編修官召樞,俾與討論,復避不就。使者強之,行至杭州,固辭而歸。”[1]4477此即為《元史·順帝紀四》所云:“(至正七年)秋七月甲寅,召隱士完者圖、執禮哈瑯為翰林待制,張樞、董立為翰林修撰,李孝光為著作郎。張樞不至。”[1]878
(7)李孝光《自壽》詩:“小耳長髯髙兩顴,自持青鏡照神仙。夢騎黃鶴飛繞日,手弄紫云行補天。幸自讀書逢圣世,喜聞明主起遺賢。平生儒術須君試,更看渠能晚節全。”[3]391當是順帝至正四年六十誕辰(虛齡)自壽作。五句“喜聞明主起遺賢”,是指前一年即至正三年“征遺逸”事。《元史·順帝紀四》:“(至正三年)是歲……征遺逸脫因伯顏、張謹、杜本。”[1]869詩云“喜聞”“起遺賢”,顯然不是就自身說的,自稱“遺賢”,殊非得體語,作者決不會這么用詞的。七句“平生儒術須君試”,則是表示期待,盼望有這一天。所以,這首詩不能用來證明李孝光至正三年應征之說。
(二)《行狀》記應征年文句釋疑
現在再回過頭來討論《行狀》記應征年文句的疑點,這是徹底解決本案的重要問題。
至正三年被征說,主要根據《行狀》中的一句話:“此至正三年癸未歲十有二月事也,于是公年五十有九矣。”[4]587如前所述,陳德永為李孝光長婿,又系“詩文密契”,他應妻弟之屬而撰的《行狀》,于此等大關節目,尤不應誤,怎么會有如此與史實不符令人疑惑的記述?這個問題不解決,本案之疑點仍復存在。嘗疑《行狀》此語,或出諸傳刻中訛誤,或經過后人竄易,然不得佐證。及細讀清李南榮《五峰公生卒年辯》(以下簡稱《年辯》)文,乃恍然悟,疑問亦迎刃而解。請詳論之。
《年辯》云:“《五峰李公行狀》(《行狀》)之言不能傳信,反以傳疑,以其前后自相矛盾也。蓋其前稱被征之年,則曰‘于是公年三十三矣’,而后稱公卒‘享年六十有六,時至正十年四月既望也’。”①清李南榮《五峰公生卒年辯》,花埜山農《樂清淀溪李氏宗譜》卷一《典要·遺墨》引,清嘉慶四年(1799年)刊本。其謂“公被征之年不當云‘三十三’,公三十三之年當在元延祐四年丁巳歲,是年公未征召。”①這是對的。其實,“于是公年三十三矣”,這“三十三”原本作“六十三”,傳刻中“六”與“三”因形近致訛。原本是說,公被征之時年六十三。李孝光六十三歲當在元至正七年丁亥(1347年),其與生年至元二十二年乙酉(1285年)、卒年至正十年庚寅(1350年)和“享年六十有六”之述皆相符合。所以,《行狀》中這句關鍵的話原文本作:“此至正七年丁亥歲十有二月事也,于是公年六十有三矣。”這樣,所有的疑問都解決了,與《元史》相應,與李孝光的行跡也都能對應起來。
但是,《年辯》撰者不從“字經三寫,魯魚亥豕”的訛字方面去思考,卻引據“《綱鑒·元紀》,公之征在至正三年”,遂依照這一條并不翔實的記載為出發點加以推算,“自公生之年順數而下,至是年被征,已五十有九”,因改原文“三十三”為“五十九”,從而考定被“征在至正三年癸未”,年“已五十有九”。
那么,《綱鑒》云云,可靠嗎?《綱鑒》是指《綱鑒易知錄》,清吳乘權等輯,編成于康熙五十年(1711年)。其元紀部分取材于明成化十二年(1476年)成書的商輅等纂《續資治通鑒綱目》(以下簡稱《綱目》)。《綱目》卷二六元順帝至正癸未三年十二月載:“征清江處士杜本,不至。本在武宗時嘗被召,至京師,即歸隱武夷山中。文宗聞其名,征之不起。迨托克托薦之,召為翰林待制兼國史院編修官,使者趣至杭州,稱疾固辭。又征處士鄂勒哲圖、濟爾噶朗、董立、李孝光、張樞。樞辭不至。以鄂勒哲圖、濟爾噶朗為翰林待制,立修撰,李孝光著作郎。或疑其太優,右丞相特穆爾達實曰:‘隱士無求于朝廷,朝廷有求于隱士。區區名爵,何足吝惜!’識者誦之。”[17]
這里,《綱目》將至正三年“征遺逸脫因伯顏(托音巴延)、張瑾、杜本”,與至正七年“征隱士旺扎勒圖、扎禮哈朗、董立、李孝光”二事合混一起,用“又”字連串。清徐乾學《資治通鑒后編》卷一七二《元紀二十·順帝》承之,作:“(至正三年)是歲,詔立常平倉,罷民間食鹽。征遺逸托音巴延、張瑾、杜本。本辭不至……時有金華張樞,亦屢征不起。既,又征隱士旺扎勒圖、扎禮哈朗、董立、李孝光。”[18]“又”上加“既”而合混言之。如是行文,缺失時間因素,殊非史筆。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二八《元紀二十六·順帝》沿承載同。此等,皆屬處理不當失實之文,不當引為依據。且右丞相特穆爾達實(鐵木兒塔識)“隱士無求于朝廷”云,亦為至正三年就征擢遺逸而發。見《元史》卷一四〇《鐵木兒塔識(特穆爾達實)傳》:“征用處士,待以不次之擢,或疑為太優。鐵木兒塔識曰:‘隱士無求于朝廷,朝廷有求于隱士。區區名爵,奚足惜哉!’識者誦之。時修遼金宋三史,鐵木兒塔識為總裁官,多所協贊云。”[1]3374修遼金宋三史,鐵木兒塔識為總裁官之一,在至正三年。《元史·順帝紀四》:“(至正三年三月)是月,詔修宋遼金史,以中書右丞相脫脫(托克托)為都總裁官,中書平章政事鐵木兒塔識(特穆爾達實)、中書右丞太平、御史中丞張起巖、翰林學士歐陽玄、待御史呂思誠、翰林侍講學士揭奚斯為總裁官。”[1]868可見,《綱目》等書牽合前后二事為一案的寫法,違離史實,并無根據。
《年辯》撰于乾隆九年甲子(1744年)。撰者沒有擅自改動《行狀》原文,只是說“疑而為辯,庶可俟后修更正”,態度尚算謹慎。但嘉慶《李氏宗譜》的重纂者無疑接受了《年辯》的這一考據結論,對《行狀》的這句話直接作了竄易。于是,原本“此至正七年丁亥歲十有二月事也,于是公年六十有三矣”翔實之文,變成了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失實之語:“此至正三年癸未歲十有二月事也,于是公年五十有九矣。”於戲!原文“公年六十有三”,傳刻中訛為“公年三十有三”,卻被繆加引據而竄易成“公年五十有九”;為自圓其說,又易“七年丁亥”為“三年癸未”。不意原先一字之訛,卻鑄成如此大錯,悖違原意,真可謂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惟所幸者,《李氏宗譜》保留了《年辯》全文,使我們能得以探尋線索,追蹤本原,棄訛還真。
另外,傳本《行狀》云:“泛舟南歸,行次同州,以病終。”同州,元奉元路(西安)屬州,今陜西大荔縣。在大都(北京)之西,距離遙遠,李孝光致仕南歸,斷無遠赴彼地之理。《墓志》作“行次通州”,近是。通州,元大都路屬州,今北京市通縣,處京杭運河北端,正是“泛舟南歸”必歷地。《行狀》又云:“享年六十有六,時至正十年冬十月既望也。”冬十月,《年辯》引《五峰李公行狀》作“四月”,蓋據乾隆初所見本;《墓志》亦作“四月”,互證當是。這些都說明《墓志》的記述較翔實,今傳本《行狀》確實存在一些需要訂正的訛誤。
結語:《行狀》記應征詔年之文原作:“此至正七年丁亥歲十有二月事也,于是公年六十有三矣。”下文“至正七年御宣文閣”,“七年”應作“八年”,俾前后相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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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一平]
Two Issues on Review of LI Xiaoguang
CHEN Zengjie
(Journal Editorial Section,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325035, China)
LI Xiaoguang is an important writer in the middle and late Yuan Dynasty. The review is to discuss his birth, recruitment, and death dates. It was found that he was born in Yuan Shizu Zhiyuan22nd years (1285), and died in Yuan Shun Di Zhi Zheng10thyears (1350) with an age of66. He was recruited by Yuan Dynasty in Zhi Zheng7thyear (1347) instead of Zhi Zheng3rd year (1343).
Yuan Dynasty; LI Xiaoguang; Birth and death; Recruitment; Wenzhou
I207.22
A
1671-4326(2015)03-0071-05
2015-05-07
陳增杰(1942—),男,浙江溫州人,溫州大學學報編輯部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