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雅婷(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成都 610065)
?
《馬氏文通》“名字狀動字”初探
賈雅婷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成都610065)
[摘要]《馬氏文通》“名字狀動字”的情形大致可分為比喻、處所、依據、緣由、對待五種。“名字狀動字”這一語法現象是活用還是常用,語言學界莫衷一是。可以從詞性相對論和標記理論這兩個角度去重新看待這一現象。
[關鍵詞]名字狀動字;分類;詞性相對論;標記理論
“名字狀動字”,語出《馬氏文通·實字卷之四·內動字四之三》。原文如下:
前論止詞發必后外動,而轉詞則先后無常。至名字不為止轉兩詞,而惟以狀動字者,則必先所狀。動字之可狀者,內外一也,此與賓次節所論同例。[1]174
這里所說的“賓次節”,馬建忠這樣解釋:更有名字不為起詞而置先動字,或言所事之緣由,或言所用之官,或狀形似者,皆可視同賓次。[1]101
為便于理解,我們把本文涉及的幾組相關概念在《馬氏文通》里的表述羅列如下,并稍作解釋:
名字/動字/狀字
凡實字以名一切事物者,曰名字[1]20;……凡實字以言事物之行者,曰動字。……凡實字以貌動靜之容者,曰狀字。[1]21
簡而言之,名字與動字的關系就是事物之名與事物之行的關系,而狀字則是用來描繪事物的形與行的。
內動/外動
動字者,所以言事物之行也……一其動而仍止乎內也,曰內動字;一其動而直接乎外也,曰外動字。[1]144
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一個動字其所表示的動作行為只是停留在自身,對他物不產生影響,這樣的動字就是內動字。……一個動字其所表示的動作行為需要涉及他物,使其所涉及的對象發生某種變化或受到某些影響,這樣的動字就是外動字”[2]123。
起詞/止詞/轉詞
凡受其行之所施者,曰止詞;言其行之所自發者,曰起詞。……外動行之及于外者,不止一端。止詞之外,更有因以轉及別端者,為其所轉及者曰轉詞。[1]145
綜上,我們可以總結一下,即當名字不充當起詞、止詞和轉詞,而像狀字一樣修飾事物之行的時候,名字一定在這個動字之前,表示名字與動字之間的語義關系。具體說來,“名字狀動字”所表示的語義關系即如下面的分類。
(一)表示比喻:像“名字”一樣“動字”,即“狀形似者”
(1)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棋置《史記·貨殖列傳》。言“如圍棋之置”也。“棋”名字,先于“置”字,以狀其布置之式。“置”字用為受動字。
(2)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史記·項羽本紀》。“言‘身如鳥翼之遮蔽沛公’也。‘翼’名字,先‘蔽’字,以狀其左右遮蔽之容。‘蔽’外動字也。”
例(1)表示“像棋盤一樣布置”,(2)表示“像鳥翼一樣遮蔽”。名字置于動字之前,用以修飾動字所表示的事物之行:布置、遮蔽等等。
(二)表示處所:在“名字動字”
(3)秋冬則勸民山采《史記·循吏列傳》。言“教民山中采伐”也”。“山”名字,先“采”字,以狀采伐之處。
(4)二者心戰,未能自決《史記·禮書》。“心戰”者,交戰于心中也。
例(3)表示“在山中采伐”,例(4)表示“在心中交戰”。名字置于動字之前,表示事物之行發生的處所。
(三)表示依據:用“名字動字”
這一類可分為兩點,其一即“所用之官”,其二即動作行為賴以實現的工具。
(5)手披目視,口詠其言,心惟其義。(韓愈《上于相公書》)“手”“目”與“心”,皆所用之官司也。
(6)腹誹而心謗《史記·魏其侯列傳》。“心”“腹”者,所用之官司也。
(7)頭會箕斂以供軍費。《史記·張耳列傳》
例(5) (6)表示動作行為發出時所用的器官,“用手披”、“用目視”、“用心、腹誹謗”等;例(7)表示動作行為發生時所依賴的工具,“用箕斂”。
(四)表示緣由:因為“名字”所以“動字”,即“所事之緣由”
(8)黯褊心不能無少望《漢書·汲鄭傳》。“褊心”者,言所以望之故也。
(9)公子威震天下《史記·信陵君傳》。“威”者,所以振天下者也。
例(8)表示因為“褊心”所以“不能無少望”;例(9)表示因為“威”所以“震天下”。
(五)表示對待:像對待“名字”一樣“動字”(對待)……
(10)諸侯吏卒乘勝多奴虜使之《史記·項羽本紀》。
(11)范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于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史記·刺客列傳》。
例(10)表示“像對待奴隸一樣使喚(對待)…”,例(11)表示“像對待眾人一樣遇(對待)我”、“像對待國士一樣遇(對待)我”。
以上對《馬氏文通》一書中出現的“名字狀動字”的例子從語義角度進行了大致的分類,事實上,這種“名字狀動字”的例子在文獻中舉不勝數,如:
豕人立而啼。(《左傳·莊公八年》)嫂蛇行匍伏。(《戰國策·秦策》)
庭說諸侯之主。(《戰國策·秦策》)
兩人交歡而兄事禹。(《史記·酷吏列傳》)故其見敵則逐利,如鳥之集;其困敗,則瓦解云散矣。戰而扶輿死者,盡得死者家財。(《史記·匈奴列傳》)
古代漢語中“名字狀動字”的情形分類大致是上述五種,而且這種情形在古代漢語中十分常見。這促使我們思考一個問題:“名字狀動字”究竟是一種臨時的活用還是名字本身具備的一種用法呢?
王力先生在《古代漢語·通論(十一)》中提到:“(古代漢語)詞類活用的現象比現代漢語更多一些,有些詞可以按照一定的語言習慣而靈活運用。古書中比較常見的是名詞用如動詞,形容詞用如動詞,名詞用作狀語,等等。”[3]何樂士在《〈左傳〉〈史記〉名字作狀語的比較》一文中指出:“名詞作狀語是漢語名詞的基本功能之一,漢語名詞的功能不僅可以作主語、賓語,還可以作定語、狀語。”[4]也就是說,不論是“名字狀動字”,還是“名詞用作狀語”,“名詞作狀語”,是活用還是常用,學界是存在爭議的。
“詞性相對論,本質上是詞義取值問題。任何一個詞,其語義均由外延義和內涵義所組成,相應地,詞義的取值范圍只能是外延義和內涵義。而詞義的取值方式則可以劃分為‘靜態取值’和‘動態取值’兩大類。所謂靜態取值,就是常規取值,即脫離語境的取值,就是黎先生的‘離句無品’。”[5]68也就是說,靜態取值,取的就是詞的內涵義所賦予的“值”。相應的,所謂動態取值就是相對“依句辨品”取的則是詞的外延義所賦予的“值”。
“在詞性方面,一直存在著兩種觀點:一種是詞性絕對論,一種是詞性相對論,人們往往以詞性絕對論來否定詞性相對論。事實上,詞性絕對論和詞性相對論并不矛盾,而是互補的……前者只是后者的特例,而后者則包含前者……詞性絕對論的一個重要表現就是將詞典中詞的貯存品性不變地移植到句子中,抱著靜態的觀點來看待詞性,詞類的活用之說便是這種觀點的產物。詞性相對論則采取動態的變化的觀點來看待問題,更接近于事實的真相。”[5]68
在“靜態取值”的情況下,每個詞都具有靜態的三維詞相,即讀音、內涵義、外延義。進入句子之后,詞被“動態取值”,這個時候詞呈現出的則是動態的二維詞相,即讀音、內涵義或者是讀音、外延義。同樣,每個詞的詞性也隨著靜態和動態取值的不同,而體現出詞性的相對性。靜態地看,每個名字有自己的讀音,有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群事物,譬如說“水”,這個名字可以代表熱的水、干凈的水、江河里的水、杯子里的水等各種各樣的水;另外,“水”這個名字又包含了“液態的、透明的、無色無味的”等多種屬性,正是這些屬性決定了“水”之所以為“水”。進入句子之后,名字的三維詞相變成了二維,“嫂蛇行匍伏”(《戰國策·秦策》)。這里的“蛇”字就體現了它讀音為“she(第二聲)”、內涵義“爬行、擺尾”等屬性,正是“蛇”的這種內涵義使得它可以用來修飾蘇秦嫂子前倨后恭的情態,形象化的、具體可感的名字比起相對抽象的狀字,更能說明問題。在詞性相對論的觀點下,名字是可以具備“狀動字”的屬性的,并非是臨時的活用,而是名字相對的一種詞性,與上文的二維詞相是一脈相承的。
在分析語法的體系下,看待“名字狀動字”未嘗不是一種新的、更科學的視角。
另外,筆者認為語言類型學中的標記理論,也可以為“名字狀動字”提供新的分析維度。語言中的標記現象是指一個范疇內部存在某種不對稱現象。概括地講,在“數”這一范疇內,復數是有標記項,單數是無標記項。有關這種不對稱現象的理論就叫標記理論(Markedness Theory)。在古代漢語中,名字可以直接狀動字,而不用借助介詞;而在現代漢語中,除了少數存留在成語中的以及凝結為固定詞語的“名+狀”結構,如“云集”、“土崩瓦解”、“蜂起”、“席卷”等詞而外,剩下絕大部分則是需要借助介詞以及其他助詞的。“翼蔽”,現代漢語說“像鳥翼一樣遮蔽”;“山采”現代漢語說“在山中采伐”;“兄事禹”現代漢語說“像對待兄長一樣對待禹”。按照標記理論涉及的四個判斷標準: (1)結構標準,一個語法范疇中用來表達有標記項的語素數目比無標記項的多,至少也一樣多; (2)行為標準,在句法中無標記項可以出現的句法環境比有標記項的多,至少也一樣多; (3)頻率標準,無標記項的使用頻率比有標記項的高,至少也一樣高; (4)中和項,在對立消失的中和位置(即“中和項”)上出現的總是無標記項[6]。在古代漢語中,起碼在名詞作狀語現象衰微(大約在東漢)[7]之前,“翼蔽”、“山采”“(老人)兒啼”這種格式是無標記項,這種名+動的格式在使用頻率上是遠遠高于那種借助介詞修飾動詞的格式的,例如“以車轢之(《周禮·夏官司馬》鄭玄注)”,“以直言諫(《呂氏春秋·貴直論》高誘注)”,這種例子是相對很少見的。然而,在現代漢語中,或者說東漢以后,情況則是相反的,隨著介詞系統的發展和名詞修飾謂語的復雜化等多種因素,名詞借助介詞修飾動詞的情況逐漸占據了主導地位,名+狀格式走向了衰微,有標記項和無標記項的指向發生了變化。
當然,從類型學角度用標記理論來解釋“名字狀動字”,存在著很多不足,還需要更加嚴密的論證,但是這不失為研究這一現象的一種新的方法。
[參考文獻]
[1]馬建忠.馬氏文通[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
[2]張俊閣.論《馬氏文通》內動字、外動字之劃分[J].聊城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3) :123.
[3]王力.古代漢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1:343.
[4]何樂士.《左傳》、《史記》名詞作狀語的比較[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4) :47.
[5]楊光榮.現代分析哲學視野中的句本位語法——為紀念黎錦熙先生誕辰120周年而作[J].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7(25).
[6]沈家煊.類型學中的標記模式[J].外語教學與研究,1997(1) :3.
[7]蘇穎.古漢語名詞作狀語現象的衰微[J].語文研究,2011(4) :19.
[責任編輯張澤寧]
作者簡介:賈雅婷(1989-),女,山西運城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
收稿日期:2015-01-04
[中圖分類號]H146.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4630(2015)02-004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