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建云
(中國石油大學 (華東)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580)
弗蘭納里·奧康納(1925-1964)是二戰后美國杰出的南方小說家,其作品極具美國南方哥特文學的風格,故事情節荒誕離奇,充滿了暴力、邪惡和恐怖。奧康納的小說有著相似的主題:對苦難的宣泄、對正義與救贖的追求、善與惡的斗爭及信仰與疑慮的沖突。她的處女作《智血》就是一部主人公黑茲爾試圖通過信仰得到救贖的宗教寓言。在這部小說中,奧康納使用了大量的暗喻和象征解讀了黑茲爾從反叛到皈依宗教的心路歷程。本文從小說中主要人物的名字、汽車埃塞克斯和托金漢姆城等方面探討和分析奧康納在其作品《智血》中象征主義手法的運用。
貝勒大學(Baylor University)的神學與文學教授拉爾夫·伍德指出:“奧康納是一位南方人,是一位天主教徒,她不屬于美國文化的中心,然而她是我們唯一的偉大的基督教作家。 ”(Wood,2010:35)在《智血》這部小說中,奧康納賦予了人物名字不同的象征意義,而這些人物的名字都與基督教有著密切的聯系。黑茲爾·莫茨(Hazel Motes)、薩巴思·莉莉·霍克斯(Sabbath Lily Hawks)和伊諾克·埃默里(Enoch Emery)這三位主要人物的名字都蘊含了不同的象征意義。
黑茲爾·莫茨(Hazel Motes)的名字暗含了視力模糊、視力減退的意思。Motes的出處可以追溯到【太7:3】:“為什么看見你兄弟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對你弟兄說‘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你這假冒偽善的人!先去掉自己眼中的梁木,然后才能看得清楚,去掉你弟兄眼中的刺”(《新約·馬太福音》,第7章第3節)。Mote在英語中的字面意思是微粒、微塵,在馬太福音中喻指的是“兄弟眼中的刺”。黑茲爾(Hazel)在小說中經常被縮寫成Haze,而haze的書面意思是霧狀物如煙霧或水蒸氣等。所以,奧康納用Hazel Motes作為小說中一個視力有障礙的主人公的名字有著深刻的寓意,而且縱觀全文黑茲爾的眼睛是他試圖通過信仰得到救贖的關鍵。
黑茲爾的祖父是一名傳道士,巡回布道,宣揚耶穌用死亡來救贖萬民。十二歲那年黑茲爾得知自己也會成為一名傳道士,為了擺脫宗教道德的束縛,他不斷告訴自己“躲開耶穌就是避開罪惡”(p14)①,然而,在他心靈深處“那襤褸的身影”卻仍然是耶穌。黑茲爾離開家鄉埃斯特羅德去參軍時,隨身攜帶的物品只有一本黑皮的《圣經》和他母親的一副銀框眼鏡,而他離開部隊回家時,這本黑皮的《圣經》和他母親的眼鏡“依然好好地存放在帆布包的最底層”(p16)。雖然黑茲爾一直堅稱自己不信耶穌,并試圖建立一個“沒有基督的教派”,但他的內心卻十分渴望耶穌,渴望救贖。雖然黑茲爾逢人就說自己無罪,但他越是辯解,越是欲蓋彌彰。最后,黑茲爾用石灰弄瞎了自己的雙眼,但他卻“看到”了救贖的希望。
薩巴思·莉莉·霍克斯(Sabbath Lily Hawks)是一位偽傳教士的私生女,是奧康納在小說中描寫最多的女性人物。Sabbath是猶太教中的安息日。“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經完畢,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神賜福給第七日,定為圣日,因為在這日,神歇了他一切創造的工,就安息了。 ”(《舊約·創世紀》,第2章第2-3節)。 Lily(莉莉)是百合花的意思,象征了純潔的心靈。
然而薩巴思·莉莉本人的性格特點卻與其名字蘊含的象征意義截然不同。薩巴思深知自己私生女的身份,而根據基督教教規私生女是不許進天國的,所以她就盡可能地享受現世的快樂。但是當薩巴思遇到黑茲爾時,卻被他深深迷住,于是想方設法地接近他。她以為找到了精神寄托:一方面,她真的喜歡黑茲爾,“我簡直對他著了迷。在我喜歡的男人里頭,沒有比他更中看的了”(p99)。另一方面,她想借黑茲爾擺脫自己的父親,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然而造物弄人,薩巴思所謂的愛情和救贖卻被黑茲爾利用來了解她的假盲傳教士父親。由于兩人的互相利用,薩巴思最終也沒能擺脫自己的宿命,在黑茲爾弄瞎了雙眼后,她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始終無法實現靈魂的自我救贖,成了托金漢姆城這片精神荒漠的一名犧牲者。
伊諾克·埃默里(Enoch Emery)是黑茲爾忠實的追隨者,也是具有宗教象征意義的人物。《圣經》中,圣徒以諾(Enoch)是亞當 (Adam)的后代,是諾亞 (Noah)的曾祖父。以諾(Enoch)是沒有經歷死就被神提走的人物,“以諾與神同行,神將他取去,他就不在人世了”(《舊約·創世紀》,第5章第21-24節),是一個圣徒的榜樣和見證。
在小說中,伊諾克自稱自己是有“智血”的人,聲稱自己可以憑借“智血”找尋真理。遇到黑茲爾后,伊諾克更加堅信自己的“智血”可以幫助黑茲爾擺脫耶穌,創建“沒有基督的教派”。事實上,在奧康納的筆下,伊諾克是一個特別孤單的人。在托金漢姆城,伊諾克急切地想結交朋友擺脫孤單,執著地糾纏著黑茲爾,偷取博物館里陳列的干尸,冒雨排隊與大猩猩“天王巨星”握手,受到羞辱后又搶走了假猩猩的道具,把自己裝扮成猩猩的模樣。然而,這一系列行為都沒有讓他獲得真理得到救贖,他身上流淌著的“智血”終究未能帶他走出這片精神的荒漠。
埃塞克斯(Essex)是主人公黑茲爾的汽車,象征了黑茲爾宗教信仰的精神之旅。埃塞克斯的不同狀態,即從購買到出故障再到被徹底毀壞,恰好是黑茲爾對其宗教信仰的不同感悟和理解。
到托金漢姆后的第二個晚上,黑茲爾在鬧市區漫步時遇到了假盲傳教士阿薩·霍克斯,與阿薩·霍克斯的言語沖突喚起了黑茲爾對童年的回憶、對家的懷念、對救贖的渴望。于是,在遇到假盲傳教士的第二天一大早,黑茲爾滿腦子想的就是買一輛汽車,盡管他連張駕照都沒有。黑茲爾跑了幾處車市后,來到了“斯萊德車行”,找到了他想要的車,“一輛高底盤深灰色的車,帶有又大又薄的車輪和凸出的前燈”(p60)。最后,黑茲爾以五十美元的價格買下了這輛殘舊不堪的汽車,而汽車的殘舊破損正是體現了黑茲爾當時的精神狀態:情緒低落、精神疲憊、抑郁困惑。假盲傳教士對黑茲爾精神上的刺激動搖了他一直以來千方百計樹立的 “躲開耶穌就是避開罪惡”的信念。黑茲爾變得無助茫然,他寄希望于新購買的汽車,希望借助埃塞克斯自己能重獲自由與信念。
自從購買了埃塞克斯,黑茲爾就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家”,它不僅是黑茲爾的交通工具,還是他睡覺休息的地方,甚至是他宣揚自己的新教的場所。埃塞克斯在某種意義上變成了黑茲爾的精神寄托和歸宿,而這輛破舊的車在他的眼中也變得完美無缺。即使車的喇叭不響,油箱有些漏油,啟動器也不靈敏,修理工認為修不好,黑茲爾還是認為埃塞克斯是輛好車,“這是輛好車,我第一眼看見它,就知道這車是為我而設計的。從此,我不僅有了個窩,還可以開著它滿世界跑”(p103)。正當黑茲爾滿懷憧憬,開始新的生活時,薩巴思·莉莉的一席話卻打破了他的幻想和好不容易振作起來的生活的勇氣。當薩巴思坐在黑茲爾的車上,向他講述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和這一身份帶給她的困惑時,黑茲爾的精神似乎瞬間垮掉,他無法理解一個信仰耶穌的傳教士怎么會有私生子,他的內心充滿了恐懼和震驚,同時也意識到了阿薩·霍克斯的虛偽和其對耶穌的褻瀆。而此時他的汽車埃塞克斯也突然出現了故障,即使加滿了油,也無法啟動。但是黑茲爾還是堅持自己的車沒有問題,然而他越是拒絕承認埃塞克斯出了故障,越是說明他內心充滿了恐懼和絕望。他的精神信仰也隨著埃塞克斯的故障漸漸地動搖。
黑茲爾繼續開車出去布道,但始終沒有人愿意加入他的“沒有基督的教派”。但是當他發現翁尼·喬伊·霍利(胡佛·肖茨)利用自己的新教,雇傭了和自己長得相像的“先知”來宣揚“沒有基督的基督圣教”以此掙得錢財時,黑茲爾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憤怒,開車把“先知”撞倒,從他身上碾了過去。在撞死“先知”的第二天,他的車卻被警察推下了堤壩。目睹了埃塞克斯的被毀,黑茲爾被徹底打倒了,他的信仰在那一刻化為了灰燼。回城之后,他立刻用石灰弄瞎了雙眼,自愿選擇了失明來贖罪,而正是他的失明重燃了他內心的信仰,使他獲得了重生。
縱觀黑茲爾的整個心路歷程,埃塞克斯成功地體現了黑茲爾的精神之旅,起到了極其有效的象征作用。正如海勒(Heller)在其文章中所論斷的那樣,埃塞克斯充當了家、布道壇和棺材的角色,喻指了黑茲爾本人,是《智血》的“推動力”。
在《智血》中,托金漢姆城,一座虛構的亞拉巴馬州的城鎮,象征了沒有宗教信仰的精神荒漠。托金漢姆城充斥著沒有信仰,茫然度日的年輕人如薩巴思和伊諾克,不乏借著基督·耶穌的名義招搖撞騙的人如假盲傳教士阿薩·霍克斯和街頭傳教士胡佛·肖茨,展現了經濟發展和物質繁榮掩飾下的人性喪失和道德淪陷。
托金漢姆城的象征意義與其所存在的歷史背景有著密切的聯系。《智血》寫于上世紀40年代末并于1952年正式出版。根據奧康納的描述,黑茲爾18歲時參軍,直到四年后才復員回家,隨后來到托金漢姆城。所以,《智血》中整個故事情節的發展大約發生在二戰末和二戰結束后的40年代后半期。20世紀以來,美國工商業化的發展推動了南方社會現代文明的步伐,南方城鎮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南方文學在這一時期也得到了新的發展,涌現了一批諸如斯泰倫、奧康納、麥柯勒斯等新作家,他們關注南方未來,思考南方現實和前途,關心現實生活中南方人精神上的苦悶。正如《智血》所展現的那樣,托金漢姆城就是南方社會現代化文明發展的產物,是一座典型的南方新式城鎮。
20世紀初期,隨著鐵路在美國大面積的鋪設,南方的商品經營逐漸豐富,南方城鎮的經濟得到了發展。當黑茲爾抵達托金漢姆時,一下火車迎面而來的是 “各種燈光和廣告牌”(p23),車站洗手間的墻面上“涂滿污言穢語,還畫著各種不堪入目的男人和女人”(p24),甚至在手紙上有瓦特斯太太的廣告——“本市最好客的床鋪”(p24)。這些商業發展的產物體現了物質繁榮背后的城鎮居民精神的空虛和墮落。另外,作為托金漢姆成的心臟,“城市森林公園”里的游泳池、動物園等也體現了物質世界的牢籠里人們道德的墮落和人際關系的冷漠和疏離。伊諾克,公園的門衛,每天下了班都會到游泳池看女人洗澡,有些女人的泳裝故意裂開口子,還經常“有女人把泳裝的肩帶拉掉,袒胸露懷四仰八叉地就那么躺在泳池邊上”(p72)。動物園里,動物都被關在籠子里,“成天什么事也不干,只會躺在那里蹲膘”(p74)。總而言之,工業化促進了美國南方經濟的快速發展,給城鎮居民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同時也造成了一些南方優秀傳統的丟失和資本主義經濟刺激下南方人的道德淪喪和精神匱乏。
象征主義是一種傳統的文學藝術形式,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中期,到二十世紀20-40年代盛極一時,成為西方文學普遍采取的一種創作美學,稱為“后期象征主義”,其影響一直持續到現在。奧康納被認為是繼威廉·福克納之后的南方文學翹楚,也是繼福克納之后,象征主義手法運用的大師。在《智血》中,她運用大量的象征隱喻,折射了南方社會現實,利用人物的精神扭曲刺激我們的直覺,極大地調動了我們的思維和感受能力。正是象征主義的成功運用,《智血》成為了美國南方文學史上一部經典之作。
注釋:
①本文選用蔡亦默《智血》譯本之例句,文中只注頁碼。
[1]Heller,C.B.The Essex and Hazel Motes in Flannery O’Connor’s Wise Blood[J/OL].http://www.Chrisheller.net/writing/essex.html.[2013-4-14].
[2]O’Connor,F.Wise Blood.[M].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07.
[3]Wood,R.Flannery O’Connor,benedict XVI,and the divine Eros[J].Christianity and Literature,2010,60(1):35-66.
[4]弗蘭納里·奧康納.蔡亦默,譯.智血[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
[5]閆獻彬.試論宗教情節與奧康納小說的神秘怪誕風格[J].燕山大學學報,2007,(4):117-119.
[6]余志森.美國通史(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