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立霞
(1.復旦大學 哲學博士后流動站,上海 200433;2.黑龍江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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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遍倫理的尋求:康德普遍理性主義道德體系的構建與反思
陶立霞1,2
(1.復旦大學 哲學博士后流動站,上海 200433;2.黑龍江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普遍倫理是一個具有濃厚康德色彩的問題,當康德發問普遍必然性的道德何以可能時,標志著普遍倫理奠基問題的開始。康德以先驗的實踐理性為基礎,實現了道德主體性和普遍性二者之間的溝通,完成了人類尋求普遍倫理的理想。康德理論是極具代表性、標志性的理論,而且是基石性的理論,對后來西方倫理思想的發展有巨大影響。一些現代理性主義者在普遍倫理謀劃中,繼承并深化了康德這一思想,如哈貝馬斯。在普遍倫理討論十分激烈的當下,對康德普遍理性主義道德體系進行深入探索,對開展普遍倫理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
普遍倫理;實踐理性;普遍性;主體性
道德是多樣的,還是普遍的,一直是倫理學界爭論的重要問題。道德普遍主義認為,存在適用于全人類的倫理原則、價值觀和行為規范。道德相對主義則指出,不同的民族或文化共同體有不同的道德原則與觀念,根本不存在普遍的、客觀的道德原則,對普遍倫理的存在構成了最為嚴峻的挑戰。不同社會、不同歷史階段、不同群體在道德實踐上存在著不同程度上的差異不容否認,這是人類文明發展出現的一個存在性事實。那么,是否就有足夠的理由認為,應放棄對普遍倫理的尋求?事實上,道德多樣性的事實,只能說為人類尋求普遍倫理設置了一定的文化歷史障礙,并不能消解或化約這一追求。對普遍倫理的尋求,在深層上源自于人的存在狀態。人的存在介于自然性存在和超越性存在之間。自然性存在意指人存在的給定性與自在性。超越性存在是與自然性存在截然不同的另一極,指人存在的完善性與絕對的自由性。進一步說,人的存在處于無限與有限、完善與不完善之間。人的存在應該是完善與無限的,但又命定是不完善和有限的,所以超越性的指向成為人生存的基本樣態。超越自身的有限性而通達普遍性、無限性、完善性,是千百年來人類的理想。在倫理學領域,這一理想表現為通過對終極至善與普遍倫理的追尋,為人們的生存提供統一的價值基礎。
從思想史角度而言,普遍倫理是一個具有濃厚康德色彩的問題。對普遍主義的尋求,是貫穿康德哲學始終的目標。沒有人會懷疑康德在知識普遍性維度的建設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他構建了一種獲得普遍知識的有效路徑。在歷史領域,康德撰文《世界公民觀點之下的普遍歷史觀念》,闡發了歷史普遍主義思想。在政治領域,康德提出了與“世界公民權”相符合的“自由國家的聯盟制”,來實現政治普遍主義的目標。在道德普遍性維度的建設上,康德的成績也是毋庸置疑的。當康德發問普遍有效的道德如何可能時,標志著道德普遍性奠基問題的開始。康德以先驗的實踐理性為根基,完成了普遍理性主義道德體系的構建。康德的理論不僅是極具代表性、標志性的理論,而且是一種基石性的理論,對后來西方倫理思想的發展有巨大影響。在普遍倫理討論十分激烈的當下,冷靜、客觀地分析康德普遍理性主義道德體系,對開展普遍倫理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基于此種學術考量,本文試圖對康德的普遍理性主義道德體系做一粗淺探討。
從廣闊的文化視景來看,普遍性的訴求在人類精神史上源遠流長,構成了西方思想的千年主題之一。胡塞爾曾這樣來描述哲學:“在其原本的含義上正確翻譯的話,哲學指的不是別的,而正是普遍的科學,即關于作為整體的世界,關于整個存在的普遍統一性的科學。”[1]哲學作為愛智之學,力圖從總體上把握世界,探索宇宙萬物最終的和諧性與秩序性,是對宇宙萬物普遍性、無條件性的終極探問。為了獲得關于世界存有的普遍知識,人們進行了一代接一代的、持久的系統研究。自古希臘起,西方就形成了追求普遍知識的哲學精神。古希臘哲學家致力于把握千變萬化世界中的不變本原或普遍本質,以實現對萬物生存變化的總體性把握,泰勒斯、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都遵循著這一原則。
就倫理學而言,在前現代社會,人還沒有真正達到從自身出發去反思自我的問題,普遍倫理的獲得來自于具有超越性的絕對存在,或是宇宙的普遍秩序,或是神明天啟。在古希臘,思想家們主要從自然哲學出發,思考人的道德問題。在古希臘人思想中,世界依據某種共有目的形成一個有秩序的整體。人作為世界的一部分,不過是這個秩序鏈中的一個環節。既然宇宙有它自己恒定的存在方式,認知了宇宙的秩序,無疑也就確定了人存在的規范、秩序和目的。馬爾庫塞對此給出了非常明確的判斷,在古希臘“如果一個人已學會去觀察和了解事物的本相,他就會依據真理行事。因此,認識論本質上就是倫理學,倫理學本質上就是認識論。”[2]發展到羅馬帝國時期和整個中世紀,基督教以一種強勁的姿態開始了自己的征服,大自然有安排或有目的的提法被轉變成由神來生效,人存在的價值淵源相應由大自然的天道轉變為上帝的啟示。在對上帝的共同信仰中,人們獲得了道德觀點上的一致性,普遍倫理思想得到再次伸張。
文藝復興以來,中世紀的宗教信仰體系逐漸崩潰,以宗教為根基的倫理道德規范體系受到質疑和破壞。當世界的秩序不再取決于超驗的上帝,人隨之失去了上帝帶給人的價值承諾。這必然引起人思考一個重要的道德問題,上帝遠去,人應該如何存在?經過文藝復興、宗教改革、自然科學革命、啟蒙運動等一系列歷史事件,在以神學蒙昧為對手的戰斗中,人完成了理性對信仰的驅逐,并把自己設定為世界存在和自我生存的中心,支撐全部存在的阿基米德點。人的主體自身亦取代外在的、非人類的絕對權威,成為構建現代性道德秩序的起點與基礎。用阿莫尼克的話說:“不在別處而只在自身尋找合理證明原理的要求。”[3]
當思想家們擺脫其他權威,將現代自我主體確定為道德前提或根基后,就開始選擇他們所認同的人之本質特性,為道德合理性提供一種證明和辯護。在此意義上,道德相應轉變為對人性選擇的一種表達。正是在人性選擇這一至關重要問題的肯認上,思想家們各自為戰,紛紜爭執,難以形成統一的道德話語,陷入了多元道德體系之間的論爭。以笛卡爾、沃爾夫、萊布尼茨等人為代表的道德理性主義訴諸人所具有的理性能力,認為善惡的標準源于理性對善與惡、正確與錯誤的分析。道德情感主義則將自然人性視為道德的價值源頭,對道德與善進行說明。他們或如休謨、哈奇森一樣,訴諸人之同情心、自愛心等情感,或如霍布斯、愛爾維修等人,轉向人的趨樂避苦、自私自利的本性,對道德做出不同程度上的說明。
不難看出,掙脫了中世紀神學倫理的傳統禁錮后,主體性概念在倫理學領域取得巨大成功,對主體性的極力弘揚是西方近代倫理學的本質特征。人們倫理行為的安排者由神的外在權威轉變為人的內在權威,在理論上實現了啟蒙運動否定外在權威,解放個人的歷史使命,這是文明的巨大進步。然而,當道德行為由個人來闡釋和決斷,西方道德哲學發生了理解道德的主體性與普遍性二者關系的困難。道德如果是主體性的,就是個別性的、非普遍性的。道德轉變成了一種沒有客觀依據的主觀選擇,陷入了道德多元論和道德相對主義的困境。這意味著,當客觀的、外在的傳統道德權威瓦解后,以主體人為中心的道德論證無法提供普遍客觀的標準來明辨善與惡,道德從有權威的絕對主義、普遍主義轉向了無權威的相對主義、多元主義。如何填補道德本源的空白,解決道德主體性和普遍性的困境,成為現代道德哲學家面臨的嚴峻挑戰,也是康德道德思考的首要問題。
近代以來,理性為人類社會發展帶來的巨大進步,堅定了人們以理性解決所有問題的執拗。人們并不滿足于僅把理性作為獲得自然科學知識的手段,而力圖將它的原則強制地擴大到一切領域,成為絕對的標準。在這一背景下,道德問題的解決在很大程度被作為技術問題,通過科學來解決,道德哲學的科學化隨之誕生,并由此導致了真與善、科學與道德的混淆。處于理性高揚的啟蒙時代,康德是堅定的理性捍衛者。但與同時代思想家對理性的盲目推崇相比,康德是謹慎而冷靜的。通過對認知理性的批判,康德指出人的認知能力是有限的,它永遠無法超出感性經驗的界限。這使得理性的地位發生了巨大轉變,從無限理性轉向有限理性。這在理性發展史上的意義,是不可估量的。理性的有限性也決定了它必然無法解決意志與情感問題,康德將它們分別歸屬于道德哲學和美學。事實上,在《關于美感和崇高感的考察》、《關于自然神學與道德的原則之明晰性的研究》等早期著作中,康德就曾指出“表象真東西的能力就是認識,但感受善的能力卻是情感,二者并不必然地相互混淆。”[4]301康德認為,人的認識能力與道德能力、認知判斷與道德判斷分屬于事實領域與價值領域,二者沒有必然的聯系。但康德并不完全同意莎夫茨伯利、休謨、哈奇森等人以道德情感對善進行的說明。康德說:“善意的情感雖然美且可愛,但卻還不是一種真正的德性基礎,這就是取悅”[4]217。
在康德看來,道德要求是實踐上、意志上的要求,并且占據至高無上的地位。這一至高無上體現在,道德實踐不受任何影響,要求所有人都應當這樣做。人應該怎么才能做到有道德地行動?這是康德不得不嚴肅考慮的根本性實踐問題。它追問的是人踐行道德的具體方式,即依照什么進行道德行為的選擇與決斷。在此,康德對問題進行了轉換,從“道德是什么”轉換為“應該怎樣做到”的具體道德實踐。康德提出,道德法則為人們道德生活和行為提供合理有效的指南。道德法則與一般的實踐原則不同,它并非是某個個體或群體所遵循的道德信條,而是對每個有理性的存在者都有效,具有普遍適用性。同時,它不考慮任何具體的事情、特定的人物與環境,并非在偶然條件下適用,具有絕對必然性。
為了確立具有普遍必然性的道德法則,康德認為必須扭轉長期以來的錯誤模式。康德說:“哲學家們在道德的至上原則方面的一切失誤誘發的根據。因為他們尋找意志的一個對象,以便使它成為一個法則的質料和根據……他們想把這個愉快的對象,即據說提供至善的至上概念的對象,設定在幸福中,設定在完善中,設定在道德情感中,或者設定在上帝的意志中,這樣他們的原理就總是他律,他們就不可避免地遭遇到一個道德法則的諸經驗條件”[5]。在他看來,無論是伊壁鳩魯訴諸自然情感,還是沃爾夫訴諸理性的完善、克魯修斯訴諸上帝意志等諸多以往道德理論,都以意欲的目標或對象為道德原則的起點和基礎。無論這種目標是什么,實質上,都基于主體的狀況之上。由此,以其為前提所確立的道德原則,也會因主體的不同,呈現迥然的差異,進而陷入經驗主義、相對主義的泥淖。在此意義上,康德得出,以往的種種道德論證都失敗了,沒有建立起真正的道德法則。他們所提出的那些原則,只能稱之為行為的主觀原則,永遠不可能作為道德判斷的客觀根據。
康德提出了“善的意志”,并將其視為道德的內在源泉與基礎。康德認為,道德與人的情感、認知程度、行動類型或效果都無關,只決定于行為是不是從“善的意志”出發。道德就是主體借助于自身“善的意志”這一人格力量,實現主體對善的確信與踐履。何謂“善的意志”?康德說:“善的意志并不因它造成或者達成的東西而善,并不因它適宜于達到任何一個預定的目的而善,而是僅僅因意欲而善。”[6]401在康德看來,“善的意志”是人先天固有的、為了善而善的意志能力。它指向無條件的善,且不因滿足主體任何的需要、偏好而被稱為善,自身就是善的。實質上,“善的意志”就是實踐理性,二者具有同一性。用康德的話說,“理性仍然作為實踐的能力,亦即作為一種應當影響意志的能力被分配給我們……真正的使命必定是產生一個并非在其他意圖中作為手段,而是就自身而言就是善的意志。”[6]403正是通過這種完全必然發生效力的“善的意志”或實踐理性,康德建立起了普遍理性主義道德體系。
為了檢驗行為是否出于“善的意志”,或依據什么判斷道德,康德通過了必須如此的道德命令,即普遍必然性的道德法則。對于道德法則的來源,康德說,“這個原理不需要尋找和發明;它早就存在于所有人的理性中,并被歸入他們的本質,而且就是道德的原理。”[5]112在康德看來,道德法則并非來自于任何經驗性的事實,也不取決于任何超越性的存在,它先天地、具有實在性地存在于人的理性意志之中,人的實踐理性已先驗地規定了永恒不變的普遍道德法則。
基于先天的實踐理性,康德提出了三條道德律令,深入論證了普遍有效的道德法則。其一,“要這樣行動,就好像你的行為的準則應當通過你的意志成為普遍的自然法則似的。”[6]429就是說,那些人人都希望別人如此對待自己,自己也因此愿意如此對待別人的準則,就是可以被人們普遍遵循的道德準則。其二,“你要如此行動,即無論是你的人格中的人性、還是其他任何一個人格中的人性,你在任何時候都同時當作目的,絕不僅僅當做手段來使用。”[6]437在康德看來,人作為理性的存在者,是本體存在,具有至高無上的價值。道德行為必須重視每個人的理性存在本質,不能把其作為手段。在此,康德強調人不應為外在的欲望,而放棄作為人的價值與尊嚴。其三,“意志能夠通過其準則同時把自己視為普遍立法者。”[6]442這就是著名的“意志自律”。康德認為,道德法則是理性啟示給我們的,理性是其最高的立法者。道德法則就是實踐理性自立法、自守法的道德律。在康德看來,道德法則不應是強加在人身上的一套冰冷的行為準則,對人只有外在約束。以意志自律,康德將道德從外在的訓誡轉化為主體自我的內在要求,使得主體自我在道德上獲得了權威與自由。
通過三條法則,康德為我們的行為制定了至高無上的標準,也是檢驗或判斷道德的最高規范和基本依據。三條法則在規定形式上有差異,但內容上是可相通、相互轉化的,每一條法則都是其他法則的充要條件。實質上,它們都從不同角度指向了普遍性和主體性。人憑借實踐理性這一理性力量就能獨立于自然因果律之外,超越感性欲望的限制與約束,為自身立法,為道德劃界,彰顯了主體自我對于道德的優先地位。而實踐理性的先驗性,則保證了道德法則的純粹性和普遍性,以此克服了道德標準的相對性。如此一來,康德以實踐理性為根基,以道德法則為道德行為規范,所構建的普遍理性主義道德體系,不僅把主體性和普遍性作為道德的規定性提出來,并且實現了二者的溝通,完成了對普遍倫理的尋求。
人類已經進入了一個價值多元的時代,人們的生活方式日益多樣化,對什么是好的、善的理解也越來越強調自己的理解,出現了道德選擇多元與混亂的嚴重局面。時至今日,超越文化與歷史形態上的多樣與差異,構建普遍倫理,有效地協調、化解人類的價值沖突,促進共同發展,已作為一個時代性課題凸顯出來。在這一背景下,冷靜而客觀地分析康德對普遍倫理構建的正負面效力就顯得尤為必要。康德的普遍理性主義道德能否成為“普遍倫理”尋求的可靠選擇?對此,就少不了一番必要的探究。
自文藝復興以來,人逐漸取代神,成為解釋一切問題的出發點,也成為道德判斷的基礎與源泉。但這里有一個關鍵的問題:這種道德判斷必然只有首先回答了人是什么,才可能真正厘清道德問題。在這個世界上,人是最變幻莫測,最難以破解的秘密。“人是什么”是哲學的永恒問題,是困惑千古的斯芬克斯之謎,千百年來一直存在著論爭。對人的關注,始終是康德艱深而漫長的理論生涯中不變的主題。康德全部哲學都可看作對“人是什么”這一問題的回答。康德批判哲學分別從人的認識、意志、情感這三個方面對“人是什么”展開了分析。按照康德分析,在道德領域,人可以擺脫自然規律的支配,而完全按照理性意志為自己訂立的道德法則行為。這可歸納為人的實踐理性為自身立法。
實踐理性的立法精神貫穿康德道德哲學始終。就普遍倫理的構建而言,康德假設每一個人都有向善的意志,都是自由而理性的主體。因而在同樣善的意志指引下,人們必然擁有相同的道德判斷標準,即人性的普遍統一意味道德原則的趨同。顯而易見,康德普遍倫理的求證方式,根基于一種人格化或人學式的道德形而上學預設,即主體自由創造一切的康式“先驗方法”。新康德主義者那托爾普對此有過精彩的分析:“這個根本性的關鍵確乎在kant的學說中到處起作用,而且起最后的決定作用;由于它,自然的規律性,以及道德的規律性,便成了理性的自我立法活動,藝術的塑造,以及宗教本身,便成了人類精神的永恒的、固有的活動”[7]。在道德秩序構建中,康德在一種類似現象學的意識里,把經驗、文化、社會所有一切都擱置起來,只留有最最純粹的先驗主體自我。這一主體成了整個道德世界的造物主,無所不能。康德也將普遍倫理問題的解決歸于這一道德主體或實踐理性,力圖通過個體的道德合理性來確定普遍的道德規范。在此意義上,康德的普遍倫理可被稱為主體自我道德論。
康德以其主體性道德思想,否定了古希臘的自然天道和中世紀的宗教倫理,對人性的解放與進步產生了很大的促動作用。雖然,為了實現德福統一的至善,康德在道德哲學中,終歸承認了上帝存在。但康德的上帝非神學意義上的上帝,而是“信念”的上帝。上帝存在的充分性以人的道德意向為根據,只具有主觀上的充分性。不能說有一個上帝真的存在,只能說在道德上,我確信有一個上帝存在。康德這一理論在思想史上是一場觀念上的革命。叔本華對此做出了高度評價,他說:“現在看來,不是別人,正是康德摧毀了直到他時代認為不可動搖的思辨神學的基礎。”[8]康德在西方倫理思想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其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思想巨擘如康德,也難免留下缺憾。姑且不論“善的意志”為人的本質,這一抽象的人性設定是否具有科學性。即便康德可以將之預設為人的本質,也不能夠在其與道德法則二者之間建構牢固的關系,進而合理地推斷出人必然應該按照道德法則行事。康德所做的判斷根基于一種理想狀態,如同把人置于一種我們在數學、物理定律中要求的那些環境中,比如真空、零攝氏度、一標準大氣壓。真正的現實世界,是不可預知、充滿變量的。如果把這些變量導入,結果也往往充滿了變數。類似每個人當生命開始的時候,差距并不是很大,但是當生命軌跡延續下去的時候,生命中的那些變量就會對每個人加以影響,最終彼此的生活也就會產生變化。現實世界中的道德是一種基于現實條件與人自身條件基礎之上,而做出的最合理的判斷。康德式的道德,則超越了一切現實因素、一切干擾。能夠按照康德的設計,走完道德歷程的人,應該是個神,而非現實的人。人作為現實世界中的存在,總會為各種欲望所擾,很難做到任何時刻都符合道德律的神圣標準。正所謂,一個人做一件善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只做善事,而不做壞事。況且,康德將道德問題的解決歸于一個道德主體或實踐理性,是通過個體的道德合理性來確定普遍的道德合理性,忽視了人類社會是由多個有意識活動的、不同資質的、不同能力的、處于不同環境下的人構成的共同體這一客觀現實。上述種種導致康德將其普遍倫理熱情與現實結合時,必然遭遇現實性貧困。
這也使得康德思想落下了為后來人反思批判的口實。查爾斯·泰勒將基于個人自我之上的這種道德,稱之為“單子式的道德”。麥金太爾認為,康德與休謨等人在道德論證思路上如出一轍,即將道德視為個人的“選擇”。這種純粹個人主義的最終發展,使得現代性道德陷入了個人自由主義囹圄。麥金太爾分析道:“因此他們沒有把社會秩序描述成個人必須在其中過道德生活的社會架構,而是把這個社會秩序僅僅描述為個人的意志和利益的總和。一種粗糙的道德心理學把道德規則理解為如何有效地達到私人目的的工具。”[9]最終,麥金太爾拒斥了現代主體性道德,選擇回復亞里士多德的德性傳統,以挽救現代性道德危機。
不管麥金太爾等人如何使包括康德在內的現代性道德謀劃聲名狼藉,康德倫理思想的成果已成為新思想借以發生和成長的一片沃土。諸如,羅爾斯借用了康德的理性道德規范思想展開了倫理體系建構,被視為康德主義的普遍規范倫理學家。文德爾班、李凱爾特等人為代表的新康德主義弗萊堡學派,吸收了康德道德哲學的基本精神,試圖為解決理論和現實問題提供思路和方法。而西方現代普遍理性主義道德代表的哈貝馬斯對康德倫理思想的繼承與深化,一直被學術界所津津樂道。在堅持道德規范的普遍性立場上,哈貝馬斯與康德保持一致。他指出,任何道德規范都必須接受普遍性檢驗,道德規范的有效性就在于它的普遍性,而康德的道德普遍主義立場是普遍道德規范證明的起點。同時,哈貝馬斯繼承了康德普遍倫理論證的理性主體范式,認同道德規范必須依靠理性而建立。哈貝馬斯說:“哲學所使用的原理必須到理性中去尋找,而無須與彼岸世界的上帝打交道,甚至也不用對茫茫宇宙的自然基礎和社會基礎刨根問底。”[10]但他不是在實踐理性之中,尋找出普遍的、本質的、內在的主體特征,作為普遍倫理的基礎。哈貝馬斯一針見血地指出,康德通過實踐理性對道德規范的先驗證明把道德論證,變成了與現實無關的純粹理論問題。哈貝馬斯認為,現代性的困境在于主體理性的誤用或主體理性野心的過度膨脹,即將理性絕對化、單維化,而缺少一種主體間性。在對現代理性概念批判和揚棄的基礎上,哈貝馬斯以交往理性取代了主體哲學的理性,從以主體為中心的主體意識哲學轉向了交往行動理論。在此基礎上,哈貝馬斯提出了獨具特色的商談倫理學,即以主體和主體之間的自由協商、相互理解為前提與基礎,將普遍倫理的實現交付于一個交往共同體中的所有成員。哈貝馬斯的這種做法批判了主體哲學的自我中心論的自大和狂悖,強調了每個個體的道德合理性價值都能得以實現,對個人在社會共同體中的自由與平等問題給予了充分的關注。在此意義上,哈貝馬斯的理論發展超越了康德倫理學,更具有道德實踐意義,也為普遍倫理的構建,提供了一條富有啟發性的思維路向。但不得不指出,哈貝馬斯雖表現出不同的論證方式和理論構成,實質上,并沒有跳出康德道德形而上學預設的窠臼。哈貝馬斯預設了一種合理的言語交往情境、一個理想的交往共同體,忽視了現實的道德情境,脫離了具體的社會發展現實和歷史發展的具體階段,帶有過多的理想色彩。
總而言之,從傳統到現代的轉換進程中,主體性和普遍性作為倫理學的一個矛盾凸顯出來。康德以實踐理性為根基,試圖為合理解決二者矛盾,為普遍倫理的實現構建可能路徑。然而,先驗道德主體的抽象性,使其無法完滿地完成這一任務。要化解康德的問題,就必須尊重倫理道德的現實性。我們應直面真實的道德主體與道德實踐,將道德思考置于現實生活基礎之上。道德作為一種意識存在現象,根源于人類實際生活經驗,對其考察不能離開社會物質生活條件。道德不僅與個人的修養有關,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它是人們在現實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環境中逐漸養成的。普遍倫理或價值的普遍性與客觀性,無疑是存在的,它來自于實踐的普遍性和人的社會性。人們總是生活在勞動和交往中,倫理的普遍性就根源于這種共同勞動和交往的普遍社會聯系中。康德道德正是嚴重背離了這一道德生活的規律,才使普遍倫理建設路徑過于抽象,而落入空談。我們一定要站在社會和歷史發展的高度來看道德以及普遍倫理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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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Quest for Universal Ethic:The Reflection and Construction on Kant’s Universal Rationalism Moral System
TAO Li-xia1,2
1.Post-doctoral’s Mobile Station of Philosophy,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2.College of Marxism,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erbin 150080,China)
Universal ethic is a problem with Kant’s strong color,when Kant questioned how universal and inevitable moral did happen, it marked the beginning of universal ethic as foundational question. On the basis of the priori practical reason, Kant realized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moral subjectivity and universality, completed the human desire for universal ethic. Kant’s theory is not only a representative,the iconic theory, but also is a fundamental theory, has a huge impact on the later development of western ethical thoughts. Some modern rationalists inherited and deepened Kant’s universal moral thought, in the process of plotting universal moral,such as Habermas. In essence, they did not escape from Kant’s context. Under the competitive discussion of universal ethic, we explore Kant’s universal rationalism moral system in great depth, which has important significance to develop research of the universal ethic.
Universal Ethic;Practical Reason;Universality;Subjectivity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5.06.006
2013-12-15
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資助項目(2014M561417)。
陶立霞(1981-),女,黑龍江蘭西人,黑龍江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復旦大學哲學博士流動站博士后。
B516.31
A
1001-6201(2015)06-0033-06
[責任編輯:秦衛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