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賓 娜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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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京與律令制
韓 賓 娜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在日本歷史上,繼第一個“正規”的政治都市藤原京之后,8世紀初,朝廷又將宮都遷至奈良盆地東北端,并以此為中心,伴隨這個首屈的“舞臺裝置”的新構架,以及都市空間、時間的制度化和不斷完善,進一步推動了律令制國家的建設。
平城京;選址;形制布局;時間管理;律令制
和銅元年(708)二月戊寅,天皇發布了“建都平城詔”。詔書中說:“昔殷王五遷而受中興之號,周后三定而致太平之稱……方今平城之地,四禽葉圖,三山作鎮,龜筮并從,宜建都邑。”*參見《続日本紀》巻第四,“和銅元年(七□八)二月戊寅條”(這道詔書,與隋文帝“建都大興城詔”之間在措辭上非常類似)。岸俊男指出,該詔的發布,已然消除了歷史上曾經有過的、盲目的占地欲望和遷都計劃上的任意性,因為宣詔當時距正式遷都,尚有兩年的光景。營造新都固然有政治形勢上的原因,但律令國家的展開過程需要以都城在計劃性上的某種擴大化為前提,才是新詔中最為鮮明的目的所在[1]282。這一說法顯然有相當的根據。
如前所述,日本歷史上有每代天皇都要遷宮都的慣例,所以直木孝次郎認為,這就像持統天皇的藤原營建是為了給孫子文武天皇遷都作準備一樣,文武天皇死去后元明天皇給孫子“首親王”(后來之“圣武天皇”)準備新的都城,便不是什么不可思議的事。然而,當言及何以必須將宮都遷往平安而不是別處時,直木談得更多的,表面上是經濟,而實際上乃是政治上的原因。在他看來,藤原京位于“橫大路”與“下ッ道”“中ッ道”之交匯處,有飛鳥川斜貫其間,附近還有初瀨川等河流,交通不可謂不發達,物資運輸亦不可謂不便利。倘若宮都人口尚少,繼續都此好像沒有問題。可是,隨著官僚組織的不斷整備和寺院的增加,并且人口若因此而超過十萬時,僅憑藤原之地已無法應對必要的物資調度,而平城地帶卻可以解決這一難題[2]208-209。另外一種觀點顯然也出于政治上的考慮。木下正史指出,藤原京的整體地勢是東南高,北面低。而天皇所居之藤原宮剛好位于京北,地勢明顯低于東南。按照中央集權制的秩序結構要求,天皇不光在人間等級序列中位居極致,即使在地理方位上,其所居的北邊,也一定要對南邊居高臨下才行,而藤原宮顯然不具備這一地勢特征。特別是當粟田真人依照他帶自唐朝的宮都新理念而鼓動遷都時,一個綜合原因的結果,終于使遷都的愿望在和銅三年(710)3月變成了現實;而平城京中大極殿和兩個中樞機構對于京城南面設施在地勢上的高聳和俯瞰,仿佛使長安城的感覺和氣勢也同時被移植到了日本[3]283-284。就是說,論者們幾乎都把律令制國家的發展需要與遷都問題做了一體觀瞻。但稻田孝司在對比藤原·平城兩京與平安京的都市計劃上所表現出來的差異時指出,前者優先考慮的,往往是“地割”的區劃,“坊”乃為其從屬;而后者更多著眼的,則是如何通過“坊”的集積來實現“條坊制”。毋庸諱言,以往藤原京時代所遇到的排蓄水問題,在平城京中也有程度不等的存在。從發掘報告中可知,位于右京邊緣的四坊,海拔高度約80米,即右京域比京城中心的平坦地帶要高出20米左右;同時,外京東端的高度約海拔90米,比左京四坊要高出30米左右[4]292。但天皇之所以還執意遷都,說明有比那些生活細節問題更重要的因素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盡管木下的解釋略顯牽強——因為他的說明除了在“南—北”結構上有一定的說服力外,適才所謂平城京右京邊緣和外京東端仍明顯高于京城中心平坦地區的事實卻并沒有被他計算在內。
那么,除了以上原因外,藤原京朝平城京的轉移,在日本有沒有符合宮都遷移自身所應遵循的某種規律呢?日本本州地區有一個著名的“大和古道”和“橫大路”。所謂“大和古道”,指的是由“上ッ道、中ッ道、下ッ道”所構成的三條縱貫南北且等距間隔的古道。該古道穿越奈良盆地的中央偏東地區;而“橫大路”則是指與“三道”直角相交的貫穿東西的兩條干線,向西即與河內古道相接。大和川源出今奈良縣北部,下游注入大阪灣。淀川發源于琵琶湖,下游也注入大阪灣。很明顯,這些水陸干線將東西、南北的都城都很好地連接了起來。也就是說,宮都的遷徙方向基本上都是沿著這些干線來移動,并延伸至奈良盆地北端并成為縱貫新都平城京中央線朱雀大路的,剛好與順藤原京西面“京極”(都城的西端)路線向北伸展的“大和古道”之一“下ッ道”重疊;而平城京的東面“京極”,則恰好與向北伸展的藤原京東面“京極”線——“中ッ道”完全疊合。
而且按照岸俊男的分析,此番遷都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律令制國家的發展需要。正因為如此,要擴大藤原京原有的律令制建筑格局,就一定要將都城移諸符合并能擴展這一格局的地方才行;而要在可以限定的時間內完成這一任務,就必須要繼續利用符合建都基本條件的山巒河川條件。奈良之所以成為眾議之首選,顯然是律令制因素和“中ッ道”、“下ッ道”的北延處符合上述條件的結果[1]。
平城京東西以朱雀大街為界,以東為“左京”,以西為“右京”。這兩京又被南北向大路分別切割為四坊,共計“八坊”。同時,與東西向分割出來的“八坊”寬度相等的南北向“九條”,則把平城京切割成了標準的棋局狀。關于為什么要以“東西八坊”和“南北九條”來區劃平城京的問題,歷來沒有定說。直木孝次郎的解釋是:八為偶數之最大值,而九為奇數之最大值。岸俊男在《從飛鳥到平城》一文中則有過考古學上的更加細致的說明[1]47-66。
旨在律令制國家的發展目的而采取的遷都行動,的確使新都——平城京比舊都藤原京在面積上大為擴展。由于藤原京西面的“京極”線不過是“下ッ道”延伸至奈良盆地北端并成為縱貫新都平城京中央線的朱雀大路,而平城京的東面“京極”,又不過是藤原京東面“京極”線——“中ッ道”向北伸展而成,因此,這無疑先使向西擴展了的新都在面積上變成了舊都的二倍;同時,雖說京城南北“條”數由舊都十二條減為新都九條后使新都南北面積變成了舊都的一倍半,可因新都主體面積東西約4.3公里,南北約4.8公里。而且,遷都后不久新都又進一步向東擴張,新建了一個東西約1.7公里(三坊)、南北約2.2公里(四條)的“外京”*但有專家據考古道路遺跡認為,藤原京范圍東西占地達5.3公里,而不是2.1公里,故整體面積大于平城京。。
如此擴大了的宮都,在功能上也發生了使律令體制日趨完備的積極變化。在藤原京時代,宮內的“大極殿院”和“朝堂院”的面積,與平城宮等后來諸宮相比,所占空間無疑是很大的。這意味著,中樞設施所占面積的比例越大,執行具體公務的“官衙”所占的面積比例就會相應縮小。與平城宮80余頃廣狹的官衙區域相比,藤原宮的有關面積卻不過60頃而已。這既表明藤原京時代與平城京時代在政治的具體實施方法上有所差異,也暴露出藤原京時代的官僚組織還沒有達到平城京那般整備和細密程度等事實。發掘結果顯示,在藤原京,官衙建筑物偏少,長而等質的建筑群往往直線連綴成某些結構雷同的配置房舍,這說明當時官司間的序列和官人間的身份序列尚未得到明確的區別,文書行政的方式還未能真正落實。然而,自“大寶律令”編纂以來,官僚機構開始充實。表現在行政方法上,中央以往所采取的口頭命令方法逐漸被廢止,代之而起的,是通過文稿的起草等方式來運營政治事務的新規章和新程序。這樣,宮殿便開始朝文書行政這一主流方向發生轉變,而朝堂院以往的政治儀式也逐漸走向形式化。一個最典型的變化是,行諸朝廷的朝禮,已由每天的活動變成了每月月初才舉行一次的例行公事,這在平安時代甚至被簡化為四回,即每年的正月、四月、七月和十月的朔日。而與其發生相反變化的是,朝堂院以外的各役所所進行的行政事務比重卻日益加大。在平城宮官衙區,以往千篇一律的建筑開始被富于具體內涵的形式多樣的建筑所代替,官衙建筑物也有了明顯的增加。同一官衙的官僚組織也越發充實和完備起來。像“內膳司”,當初的建筑物有4棟,面積約合397平方米;然而后來,竟發展成6棟,總面積達1 035平方米。至于“大膳職”,也從原來的6棟1 000平方米增加到15棟1 950平方米。在8世紀前半葉“養老令”的“職員令”中,內膳司的定員為80人,大膳職已達202人之多。據不完全統計,平城宮官人的總定員由遷都初期的6 487人最后已增加到12 974人。官衙人員的增多事實上反映了官衙建筑面積的增加,而朝堂院建筑面積日漸縮小和官衙地界的日益擴大,又無疑折射出了律令制官僚組織的日趨發達實況[3]117,123,149-150。
與此同時,作為律令政府經濟底盤坐落空間的物資集散地——“市”,在平城京的空間布局上也日趨嚴整。由于東西兩市在唐長安城的合理分布對國家中樞而言具有重大的經濟支撐意義,因此,平城京一改藤原京時代置集市于宮北的布局,而將長安城置于宮南的兩市形式移諸平城。并且,為了使大量而順暢的物資運輸變為可能,朝廷還重點考慮并開發了市場周圍的交通網和水運設施。從發掘報告可知,平城京內人工運河——東崛川,寬10米,深1.5—2.0米,曾作為流經東市中央、貫穿南北的主要水運干線[3]242-244。
官僚組織在空間上的擴大化、細密化和正規化,從一開始就沒有離開過律令制所內含的另一個重要功能——時間對行政效率的規約和強化。就是說,時間觀念的確立和嚴守,已開始在京城生活中日益發揮出綱紀般的作用,成為生活于律令制度下人們所無法違拗的公共約定——它帶來了人們始料不及的秩序。
對比“唐令”,“大寶令”內容中的“宮衛令·開閉門條”,即:“凡開閇門者,第一開門鼓擊訖,即開諸門,第二開門鼓擊訖,即開大門,退朝鼓擊訖,即閇大門,晝漏盡,閇門鼓擊訖,即閇諸門,理門不在閇限,京城門者,曉鼓聲動則開,夜鼓聲絕則閇。”宮都內每天的生活節奏安排,要求寅時一點(上午三時)擊鼓后,隨著宮城門即朱雀門打開,官人必須參集于平城宮。就是說,每逢此時,人們在宮中所能看到的已不再是橫刀立馬的大臣,而是穿好朝服后佇立于朝堂院南門外左右朝集堂靜候開門的官人。到了卯時四點(上午六時三十分),隨著第二通開門鼓的敲響,朝堂院南門打開,官人乃從南門進入朝廷,行再拜禮后升至朝堂并旋即進入政務。關于“退朝”的具體擊鼓時刻,岸俊男根據“公式令·京官上下條”規定中“凡京官,皆開門前上,閇門后下;外官,日出上,午后下,務繁者,量事而還”等記載,認為退朝鼓當擊打于午時,即上午十一時左右。而閉門鼓的時間,岸氏根據《延喜式》的規定,認為當擊打于午后六時二十分[1]472-473。當一天的政治生活被安排停當后,京內的經濟生活亦有條不紊地隨之而展開。“關市令”規定:“凡市,恒以午時集。日入前,擊鼓三度散,每度各九下。”即集市的交易時間已被清楚地設定于從朝堂政務結束的午時(上午十一時)開始、到日落時為止這段時間范圍內。由于作為官市的東市、西市已成為都城不可或缺的要素構成,因此,隨著報時用鐘鼓制度的普及,“市”的行動步驟和集散時間也逐漸被納入到律令體制中來,而習慣于這種作息規定的京內居住者,也在習焉不察間接受了律令時間制度的約束。
不僅如此,上述時間管理,還極大地便利了社會治安的整頓。“宮衛令·分街條”曾作過如下規定:“凡京路,分街立鋪,衛府持時行夜,夜鼓聲絕禁行,曉鼓聲動聽行。若公使及有婚嫁喪病,須相告赴。求訪醫藥者,堪問明知有實,放過。非此色人犯夜者,衛府當日決放。應贖及余犯者,送所司。”
所謂“夜鼓”,即閉門鼓;“曉鼓”,即第一開門鼓。就是說,在閉門鼓和翌日第一開門鼓之間的時段里,京內除特別情況外,一般來說是禁止夜行的。兵衛府和衛士府的交替警備,使犯禁者要受到“笞二十”的處罰。司報時之役的鐘鼓所具有的重要作用,顯然已超過了簡單的報時意義本身。所以岸俊男指出,京內設施和鐘鼓制度的日趨完備,不但使京內居民的日常生活獲得了規矩性的保障,也使“京”本身真正發揮出了律令制的功能[1]474-475。
當人們想進一步了解在如此時空當中貴族和一般官員們的生活情形時,則相關文獻資料和近年來的發掘報告為這種愿望提供了許多復原式“寫真”。當時,在距離平城宮較近的五條以北廣闊地域,貴族的邸宅櫛比鱗次;而離宮址較遠的八條、九條等處,則大多屬于下級官員的“屋敷”區。貴族的宅邸以條坊的“坪”*“坪”,日本古代條理制度中土地區劃單位之一。在平城京和平安京,相當于1里的三十六分之一和1坊的十六分之一。為單位,每個貴族都擁有大約1坪以上的面積,堪稱闊綽寬敞。位于左京三條二坊、被稱為“宮跡庭園”的以園池為中心的離宮類設施。它仿佛再現了奈良時代貴族們的宴游空間和無法用三維來把握的流動而充裕的時間。“長屋王”*長屋王(684-729),為天武天皇之孫,高市皇子之子。724年(神龜1)晉升為正二位左大臣。后因與藤原氏相對抗,蒙讒言而被迫自殺。歷史上有“長屋王之變”一說。邸宅的發掘報告還顯示,其寬敞度驚人的宅邸,內部曾被分為公共設施、生活場所和家政機關等不同空間。而且,在出土的近3.5萬片長屋王竹簡中,還翔實地記錄了王家富裕優雅的日常生活、勢力遍及諸國的經濟據點以及在宅邸中勞作的為數眾多的使喚人等內容細節,為后人了解和研究奈良時代的貴族生活提供了第一手資料[5]87-88。
平城遷都和后來的發展,給日本歷史帶來了許多重大改變。奈良城(正式名稱為平城)是日本在中國的影響和貴族的領導下,取得新進步的例證及概括。貴族的宮院和公共建筑證實了皇家的尊嚴和新的國力,“大的公共設施、皇宮、政府衙門、寺廟、道路和灌溉系統,標志著奈良的鼎盛時期。這個新的集權制度,是為了貴族、屬于貴族的制度。日本不僅改變了它的政治制度和文化模式,而且創造了一個新的、將存在五個世紀的社會機構。”日本人從此開始懂得撰史的重要性(如《日本書紀》,720年完成),也學會了利用中國漢字來寫詩(如《萬葉集》,約760年編)[6]38,43-44。
[1] 岸俊男.日本古代宮都の研究[M].東京:巖波書店,1988.
[2] 直木孝次郎.奈良―古代史への旅―[M].東京:巖波書店,1971.
[3] 木下正史.藤原京[M].東京:中央公論社,2003.
[4] 狩野久.日本古代の國家と都城(第三部第二章古代都城と寺院の造営〉[M].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90.
[5] 佐藤信.古代日本の歴史 (第七章〈古代の宮都と地方官衙〉)[M].東京:放送大學教育振興會,2005.
[6] [美]約翰·惠特尼·霍爾.日本:從史前到現代[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HeijokyoandRitsuryoSystem
HANBin-na
(SchoolofHistoryandCulture,NortheastNormalUniversity,Changchun130024,China)
InthehistoryofJapan,followingthefirstnormalpoliticalcityFujiwarakyo,theImperialcapitalwasmovedtotheNorthesatareaofNaraBasinatthebeginningoftheeighthcenturyA.D.Accompaniedbythestructuringofthenewleadingpoliticalarena,aswellastheinstitutionalizationandimprovementoftheurbanspaceandtime,theconstructionoftheRitsuryoSystemcountrywasprovedfurther.
Heijokyo;SiteSelection;Layout;TimeManagement;RitsuryoSystem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5.06.020
2015-09-02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12AZD093)。
韓賓娜(1956-),女,吉林長春人,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K313
A
1001-6201(2015)06-0109-04
[責任編輯:趙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