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灝 智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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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仁齋對《大學》與《中庸》的“去四書化”
董 灝 智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伊藤仁齋是日本江戶古義學派創始人,他的思想由朱子學轉為古學之后,開始對其早期信奉不已的朱子學進行了質疑、批判、否定,對日本江戶思想的發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從原始文獻入手,針對仁齋對朱子學結晶——“四書”經典結構的解構過程展開的研究,不但有助于了解仁齋古義學的特質,更有益于凸顯“東亞思想”互動的歷史意義。
伊藤仁齋;“四書”;東亞
在唐代中期之前,根本沒有“四書”經典結構的說法,“四書”的形成與理學的發展歷程密切相關[1]。其中的《論語》、《孟子》姑且不論,關鍵是《大學》與《中庸》,二者原本是《禮記》中的篇章,在此之前并未受到時人的過多關注,但當它們成為四書經典結構的內容之后,反而是四者中最為重要的內容,“某要人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2]249然而,當“四書”因朱子學在日本江戶時代盛行之后,對“四書”詬病之處恰恰在于《大學》和《中庸》,尤其是中國朱子學者對二書的改定與新詮,而伊藤仁齋正是江戶時代將《大學》與《中庸》“去四書化”的第一人,他的這一取向開啟了江戶思想史的新發展。
宋儒賦予了《大學》為孔氏遺書的經典身份的同時,也對其文本、章節進行了改定與補充,奠定了《大學》為四書之首的經典地位。然而,在仁齋轉向古學后,“道”為“人倫日用之道”是其立論之基[3]206,“人倫日用之道”又是“孔孟之道”的核心,其蘊藏于《論語》、《孟子》之中。是故,朱子學中“天理”、“心性”等“形而上”說教無補于人倫之道,必須舍棄。
在《大學定本》序言中,仁齋明言:“圣人之道,不出乎人倫日用之間……圣人先其大而后其小,急其本而緩其末,務知關人倫日用之最要者,而未嘗以盡窮凡天下之理為事也”[4]1,從根本上否定了宋儒的“格物窮理”之說。同時,“三條目”與“八綱領”為《大學》的主要框架,二程以此為古圣人為學之次第,而朱熹則以“窮理”之說補充了《大學》未曾論述的“致知在格物”的解釋。對此,仁齋考諸《論語》、《孟子》,認為,圣人以仁義禮智為教、以孝悌忠信為要,未嘗有一言言及“明德”,而“明德”的本義實指“贊美圣人之德之辭也”,宋儒不察,以“虛靈不昧,具義理而應萬事”解之,完全是把禪學混入到儒學之中。對于“親民”和“至善”,仁齋雖承襲了程子“新民”之說,但卻不同于朱子以“事理當然之極”解“至善”的說法,而是簡單的解釋為“善之至極”。于是,《大學》“三綱領”的意涵即是“明圣人之德”、“革舊為新”、“善之至極”,而“明德”、“新民”二者,又以止“至善”為要指、為標的。這意味著,經仁齋的新解,“三綱領”變為“仁義忠信之教”,“大學之道”也因此變為“以仁義忠信為教之通上下盡人道”,此即圣人“求道”的方法。至于宋儒賦予其中的“天理人欲”之解,則完全被仁齋從中斬斷。
重要的是,仁齋在認同《大學》“三綱領”的同時,還凸顯出“《大學》無八條目”的新認識,尤其是針對宋儒最為看重的“格物致知”論。在仁齋看來,《大學》中“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一句至關重要,“物者,即下文所謂曰意,曰心,曰身,曰家,曰國,曰天下,六者是也。事者,所謂曰誠,曰正,曰修,曰齊,曰治,曰平,六者是也。”[4]9以鄭玄注本證之,《大學》從“誠意”到“平天下”,次第相承,義理分明,循序漸進地闡述人倫日用之道。此外,別無其它。是故,《大學》應只有“六條目”而無“八條目”。不止如此,《大學》的“格物”之解也不離“六條目”中的內容,“格物”之義即為“審事物之本末先后而正之”,也就是說,知道從誠意到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進學次序,不可顛倒,如果顛倒的話,恐非圣人為學知道。那么,“致知”的含義也就簡單明了——“知之明矣”,即明白其中的道理。從這個意義上講,朱熹補入“格物致知”的作法完全是無稽之談,“若從章句八條目之說,則其次序節目,上文既盡之矣,而復述此一節,是屋下之屋,床上之床,無甚意味。雖刪去之,可也。故知格物者,正先后之謂,而非窮物理之事也,然則大學本非比列八條,斷可知矣。”[4]11由此,《大學》的經典性已不復存在,也失去了“孔氏遺書”的身份。
至于《中庸》,仁齋仍以“人倫日用”之道解之,圍繞著其中不合“孔孟”之處以及宋儒賦予的心性之說展開了批判與解構。雖然,仁齋未明確認同“子思作中庸”一說,但因為《中庸》內“仲尼曰”、“子曰”等與《論語》吻合,故自首章“天命之謂性”到“子曰,父母其順矣乎”的部分,仁齋認為是《中庸》的內容,仁齋稱之為“《論語》之衍義”,即“《論語》的推衍之義”,其余部分則非《中庸》原文。[5]3-5這樣一來,原本四千二百余字的《中庸》一書,只剩下九百三十余字有可取之處。
重要的是,仁齋還否定了宋儒所論的《中庸》為孔門之“心法”的經典地位。他先從儒家今古文經學的文本入手,指出,朱熹在《中庸章句》中引“人心道心危微精一之語”出自《大禹謨》,而《大禹謨》本系古文尚書,難以作為經典依據,且又與儒家傳世經典相悖,故不可取。接著,仁齋又以“論孟”為旨歸,指出孔孟之教,不離仁義,使人心歸向于此,常言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但未常言有“正心”之說。是故,《中庸》絕不是傳遞圣人心法之作。在理學的視閾內,二程將“天理”的意涵添加到《中庸》新詮之內。對仁齋而言,這是宋儒多欠深考而混合“中”與“中庸”之誤。對于“中”字,仁齋認為其本身并無高深的意涵,但是,按照《孟子》內“執中無權,猶執一也”的說法,“中”必待有“權”而后得當、“中”必以“權”為要,如果“中道”缺乏變通,便與固執無兩樣了。是故,不偏不倚等說恐非圣人之旨。正是對“中道”的如此認識,仁齋斷定了朱子學者的《中庸》認識與新詮叛離六經語孟之旨,僅從仁齋列舉《中庸》非圣人之書的“十證”中,約有七處圍繞著“中道”的意涵展開論述,就可見一斑。
同時,仁齋以《論語·雍也》中“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為正解,稱“中庸”為“無過不及而平常可行之道”,并反復強調“中庸”為“天下至極之德”、“道之至極”,這意味著,中庸之道為圣人之道的內容,屬于道德層面。雖然圣人之道不離人倫日用之間,但其看似簡單而真正能夠做到“無過不及”的恐怕只有堯舜禹湯及孔子孟子等圣人,所以,孔子才會有“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的感慨。因而,對于《中庸》首句——“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仁齋也以“道為人倫日用之道”的核心觀點貫穿新詮之中,“言人有斯形焉,則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生來具足,不假外求,乃天之所賦予于我,故曰天命之謂性……言人莫不有父子君臣夫婦昆弟朋友之倫,亦莫不有親義別敘信之道,皆循其性,而非有所矯揉造作,故曰循性之謂道。明禮義,謹孝弟,以為之教,故曰修道之謂教。”[5]9顯而易見的是,即便是不認同宋儒的心性之學,但先秦儒家,尤其是孟子所談論的“人性之說”也是仁齋難以回避的問題,是故,仁齋對“性”的認識贊同孟子的“性善論”,將其視為“天命之謂性”的正確解釋,否定了朱子學中“心統性情”、“已發未發”之論,也解構了其“性即理”之說。更為重要的是,仁齋還將宋儒最為看重的“喜怒哀樂之未發……萬物育焉”一段視為古《樂經》的脫簡,后被摻入《中庸》之中,宋儒不察,反而以之為“言性情上德,以明道不可離”之意,故仁齋駁斥道:“(喜怒哀樂之未發等為)贊禮樂之德云爾。若以此章,為中庸本文,則唯喜怒哀樂未發之中,獨為學問之根本,而六經語孟,悉為言用而遺體之書,害道特甚,故今斷為古樂經脫簡。”[5]10至此,宋儒賦予《中庸》的新詮以及《中庸》中不符圣人之道的部分,完全被仁齋所解構。
仁齋對《大學》與《中庸》新詮,開啟了“學庸”在日本的“去四書化”歷程。但需要注意的是,仁齋雖然解構了“四書”的經典結構,但卻并未否定《大學》與《中庸》的儒家經典身份,他所批判的是宋儒賦予“學庸”二書的詮釋,進而恢復其本來面目。同時,仁齋批判的內容多集中在“形而上學”的部分,凸顯出仁齋古義學的實學取向。在這一脈絡以及仁齋“氣一元論”的影響下,部分江戶儒學走向了“非哲學化”的道路,對后來日本的價值取向有著一定的影響。
隨之而來的問題是,仁齋古學思想的形成與其由朱子學轉向古學的動因密切相關,其轉向古學的動因卻曾是學界爭論不已的話題。事實上,江戶儒者曾對仁齋思想轉向的動因有過兩種表述,一是仁齋古學的自發性,一是中國學者的影響。這兩種說法在近代以來的中日學者的研究視閾內被進一步放大,并在此基礎之上,漸進式地提出了第三種說法。重要的是,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情緒也被賦予其中。在日本學界,學者們從仁齋古學的獨創性出發,全部否定了明末學者吳廷翰對仁齋的影響[6]153。言外之意,也就否定了中國學者對日本學者的影響,反而強調伊藤仁齋對后來清儒戴震的學術影響。在中國學界,衷爾鉅的研究成果較有代表性。在仁齋與吳廷翰的學術關聯問題上,衷先生贊同大田錦城“仁齋之學半出于吳廷翰《吉齋漫錄》”的說法[7]57-61,指出了仁齋在三個方面發展了吳廷翰的思想。衷氏的說法頗具影響力,奠定了后來中國學者對這一問題以及相關問題的研究基調。相較于以上兩種說法,第三種說法則是以取消問題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其涉及的問題已不止局限于仁齋的學術轉向問題。在17世紀前后的東亞世界,從東亞思想史的脈絡考察,在中國清代、朝鮮李朝、日本江戶時期,一股“反朱子學”的思潮此起彼伏,其中,戴震、李退溪、伊藤仁齋等人最具代表性,他們之間是否有內在關聯?楊儒賓則將此學術思潮稱為:“不謀而合的平行現象”[8]12,表面上,這種“暗合”或“不謀而合”的說法看似客觀,而事實上也就否定了他們之間的內在聯系,顯然是將問題簡單化了,并從另一方面支持了仁齋古學思想的自發性與獨創性。
從中可知,不同時期、不同的儒者因為不同的學術動機,會不知不覺地走向兩種極端。若將二者綜合考察,仁齋學術轉向的動因問題便迎刃而解。這意味著,仁齋轉向古學的動因有其自發性,這一點毋庸置疑。但中國學者對仁齋的間接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問題。雖然,吳廷翰對仁齋轉向古學的影響缺乏足夠的史料支撐,但客居日本的明末移民朱舜水對仁齋的間接影響卻是有案可查。[9]94-105遺憾的是,仁齋古學中重要的“氣一元論”思想在舜水的學問卻中不見蹤影,使得支持舜水對仁齋影響的說法存在著不足之處,而與仁齋的思想較為接近的吳廷翰,雖在時間跨度上確有仁齋接觸到《吉齋漫錄》的機會,但是從現存的仁齋遺著中,沒有發現其接觸過吳廷翰著作的任何記載,而仁齋“古義堂”后學的《古義堂書籍目錄》、《欠本目錄》、《古義堂文庫目錄》等著作中也無相關記載,進而使支撐中國學者對仁齋影響的觀點皆存在著缺陷,由于史料的缺失,使其隱微之處難以詳表,期待著新史料的發現,能使這一問題能有新的解答。
在東亞的脈絡下,探討仁齋對《大學》與《中庸》的“去四書化”以及其思想的轉型問題,無疑更接近歷史真實。因為,中國、朝鮮、日本以及越南之間是一個相連的文化整體,其內部之間的思想、文化交流幾乎從未停止。同樣是“四書”,在江戶日本被賦予了不同于明清儒者、朝鮮儒學的新解讀,折射出日本儒者的新取向,探索其間的差異,更具有學術意義。
仁齋對“學庸”的“去四書化”取向,明顯地折射出仁齋古學思想的實學特質,這一方面毋庸置疑。然而,“反朱子學”思潮并不是江戶日本獨有的現象。如前所述,東亞世界在17世紀前后興起了批判朱子學的學術浪潮,除日本的古學派之外,還有朝鮮的丁若鏞、清朝的戴震等人,出現這一情形的原因,與他們之間的互動、交流情況密不可分,而其中朱舜水發揮的作用就不容忽視。
同樣,山室信一在《作為思想課題的亞洲》中,從“基軸”、“連鎖”和“投企”三個視角去審視以日本為中心的近代亞洲史[10]7,借用山室的說法來考察東亞的思想史課題,中國思想為東亞思想的“基軸”,中國思想在東亞世界的傳播、變異及這一結果對中國思想的回流沖擊為“連鎖”,它們之間的互相影響為“投企”。所以,思想史課題的東亞研究視閾,是把“東亞”當作一種方法,從多元視角、歷史批判的視角來重新審視東亞思想的各種研究,強調東亞儒者的互動與交流,而不是孤立地審視某一問題。若再從這一層面來看,伊藤仁齋的“四書”認識及相關課題的東亞研究意義便由此而凸顯。
[1] 董灝智.“四書”經典結構形成過程的思想史考察[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3):75-80.
[2] 黎靖德.朱子語類(一)[M].北京:中華書局,1985.
[3] 伊藤仁齋.童子問.載近世思想家文集[M].東京:巖波書店,1978.
[4] 伊藤仁齋.大學定本.載關儀一郎.日本名家四書注釋全書[M].東京:鳳出版,1973.
[5] 伊藤仁齋.中庸發揮.載關儀一郎.日本名家四書注釋全書[M].東京:鳳出版,1973.
[6] 三宅正彥.京都町衆伊藤仁斎の思想形成[M].東京:思文閣,1987.
[7] 衷爾鉅.伊藤仁齋對吳廷翰哲學思想的發展[J].中州學刊,1983(1).
[8] 楊儒賓.異議的意義——近世東亞的反理學思潮[M].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2.
[9] 韓東育.朱舜水在日活動再考[J].古代文明,2009(3).
[10] 山室信一.思想課題としてのアジア:基軸2連鎖·投企[M].東京:巖波書店,2001.
ItoJinsai’sDeconstructionofThe Great LearningandThe Doctrine of the Mean
DONGHao-zhi
(SchoolofHistoryandCulture,NortheastNormalUniversity,Changchun130024,China)
ItoJinsaiwasthefounderofJapaneseAncientMeaningSchoolofEdoPeriod.Inhisearlyage,ItoJinsaibelievedinSyusigaku,buthebegantodoubt,criticizeanddenyitafterthetransformationofhisthoughtfromSyusigakutoKogaku,whichhasagreatinfluenceonthedevelopmentofJapaneseAncientMeaningSchoolofEdoPeriod.BystudyingItoJinsai’sdeconstructionprocessoftheclassicalFour Booksinsomeoriginaldocuments,thispapertriestounderstandthecharacteristicsofItoJinsai’sAncientMeaningSchoolandtohighlightthehistoricalsignificanceoftheinteractionofeastAsianthought.
ItoJinsai;Four Books;EastAsia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5.06.021
2015-09-02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青年項目(15CSS028);吉林省教育廳“十三五”社會科學研究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QT15003)。
董灝智(1983-),男,吉林長春人,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歷史學博士。
K313
A
1001-6201(2015)06-0113-04
[責任編輯:趙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