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02年蘇珊·洛里·帕克斯憑借《強者/弱者》獲得普利策戲劇獎,成為歷史上首次獲此殊榮的黑人女性戲劇家,成為當今美國非裔戲劇的領軍人物。在這部獲獎作品中,她通過黑人兄弟倆的敘述,刻畫了新世紀里美國社會中的黑人女性群像,深刻揭示出處于白人社會和黑人男權雙重統治、壓迫下的黑人女性的悲慘遭遇。本文以帕克斯戲劇《強者/弱者》中的黑人女性為研究對象,以女性身體為研究視角,全面考察該作品中所反映出的黑人女性的三種反抗策略。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477(2015)06-0135-05
作者簡介:孫剛(1976—),男,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生,南京審計學院副教授。
基金項目:江蘇省政府留學獎學金資助,江蘇省2014年度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KYLX _0683)暨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江蘇省社科應用精品工程(外語類)課題(14jsyw-24)和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3WWB002)階段性成果。
蘇珊·洛里·帕克斯因相繼斬獲美國戲劇界的重要獎項,而成為新世紀美國非裔戲劇界的領軍人物。2002年劇作《強者/弱者》為其贏得普利策戲劇獎,該戲從表面上看“聚焦美國黑人的家庭生活”, [1](p1)淋漓盡致地反映出黑人兄弟倆悲慘的現實遭遇,但是,帕克斯顯然也看到了女性身體的重要性,因為“身體在道德領域中是罪惡,在真理領域中是錯覺,在生產領域中是機器”, [2](p1)帕克斯試圖以黑人女性的身體這一物質存在為媒介,通過兩位黑人男性主人公對女性身體的凝視、控制與戕害,力圖呈現出現實生活中黑人女性的雙重邊緣地位,深刻揭示出黑人女性的“身體輪廓與形態并非僅僅處于心智與物質間的一種不可化約的張力中,它們就是這一張力本身”。 [3](p49)在白人社會和黑人男權的雙重壓迫下,黑人女性只得利用自己的身體作為反抗策略,通過死亡、偷情和私奔等有悖倫理的方式進行抗爭,這雖然是現實逼迫下的無奈之舉,但卻是內心訴求中的另類表達。
一、肉體的生死:消費社會中黑人女性的抗爭策略
“20世紀是一個消費的世紀,是消費社會和消費文化的世紀?!?[4](p110)在消費社會中,身體已經擺脫了哲學發展史中身心二元意識形態下的從屬地位,其社會屬性得到彰顯,其符號性的意義得到強化,“身體的意象在大眾文化與消費文化中的突出與滲透,是身體(特別是它再生產的能力)與社會的政治、經濟結構分離的結果”。 [5](p292)帕克斯戲劇《強者/弱者》里,黑人女友格蕾絲雖然表面上對蒲斯有著絕對的吸引力,但是她還是處于雙重邊緣的地位,因為“有色女人至少在兩方面被主流文化所邊緣化,一是作為被邊緣化的少數有色人種;一是作為被男性文化邊緣化的女性”。 [6](p95)格蕾絲讓身體在消費社會中經歷重生與死亡,她以身體為媒介反抗著白人主流社會和黑人男性文化。
首先,格蕾絲通過對肉體的裝扮讓身體重生,以此來強化現代消費社會中的身份認同感。女友格蕾絲在蒲斯眼中之所以和其他黑人女性不同,不僅僅是因為她外在的自然美,而且是因為她有自己的思想和追求,“她在學校學美容美發,她的手藝很好,能把女人的發型和指甲弄的很美。” [1](p43)格蕾絲并不主張通過整容整形等醫療技術手段改變女性的身體輪廓,來被動地適應消費社會所界定的時尚含義和身體標準,但是她感覺到了時尚在消費社會中的普遍性和重要性,因為時尚的“多元性和多義性,以及對身體的人為建構的隨意性和娛樂性是顛覆主流社會對女性身體建構的一個可行的女性主義策略?!?[7](p94)在現代消費社會中,美容、美發以及美甲的廣泛流行在于它們的實用性、時尚性和可塑性特征。作為塑造女性外在身體美麗形態的有效手段,它們能夠映襯作為意義形式表達身體文化內涵的服裝,能夠彰顯構成現實主體必要條件的思想,能夠體現女性主義標志性內涵的身份。美容、美發以及美甲等方式讓消費社會中的女性主體能無限接近于時尚的步伐,讓她們運用不斷變換形態的身體外在來消解傳統認知框架中的意義,打破其線性的時間發展,突破其單一的空間種屬,讓意義的形態和內容都發生質的改變,成為時間維度中偽時間性的現代性存續,成為空間維度中不斷變換往復的能指。格蕾絲通過在學校進行專業學習,并不是為了通過掌握塑造身體美麗的技能來滿足現代男性在對女性身體的重新占有和消費中所固化的“美”與“色情”的符號化標準,而是為了對黑人女性在消費社會中的身份感進行闡釋與定位:在不對身體造成任何損傷的前提下,通過對身體某些部分進行創意性的改造,使得個體間的差異性更加明顯,使得內在個性的外在表達更加充盈,從而在消費社會中創設出新的個體形象,這種時尚的“新的自我是一種看得見的自我,得當的裝飾和推出的身體漸漸成了個人自我之社會地位的公開象征,身份成了外部表演中所體現的面貌?!?[5](p292)
其次,格蕾絲不惜以自身肉體的死亡作為策略來顛覆現代消費社會中女性的客體地位。在消費社會中,觀賞性或可看性成為衡量身體價值標準的依據之一,“看的本身就構成了消費”, [8](p109)在這被展示的過程中,女性的身體被物化和外化,成為消費社會中男性的視覺消費對象和心理欲望對象,成為可供創作和生產的藝術品,成為可供交換和使用的消費品,從而導致了女性客體化的地位。弟弟蒲斯混跡于黑人社區,沒有合法的工作和穩定的收入,甚至連“跑到大街上去找流鶯的錢都沒有”, [1](p45)日常所需的生活必需品都是偷盜而來,他根本無法為格蕾絲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但是格蕾絲因“容貌是如此出眾”而成為填補弟弟蒲斯靈魂空白和內心欲求的對象, [1](p40)她的身體在蒲斯不斷的凝視和反復的想象中幻化成被消費的客體和欲望釋放的對象,“她來到門邊,身上只穿了件小到不能再小的睡衣……她很狂野,吻的我牙齒都快掉了……鏡子里她的身體得以全見?!?[1](p40)蒲斯妄圖利用戒指來贏得格蕾絲的心,從而實現對女性肉體的占有與控制。格蕾絲雖然處于現代消費社會,但是她并不會為這些世俗的物質所打動,因為她所追求的是愛情的甜蜜、家庭的穩固和婚姻的幸福,這樣就決定了她和蒲斯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線。蒲斯最后去了格蕾絲家里,詢問燭光晚餐缺席的緣由,并向她正式求婚,雖然受到了蒲斯的威脅,但在命懸一刻間格蕾絲依然不妥協,蒲斯回憶道:“她以為她是誰,竟然那樣對我?她說我什么都不會,一事無成!我就玩牌給她看,向她求婚兩次、三次。她還是不愿戴我送的戒指,說弄傷她了……她死了?!?[1](p107)“靈魂是寄居于身體之中的精神實體,死亡是靈魂從身體的開釋?!?[9](p61)蒲斯實施了暴力,格蕾絲雖肉身隕滅,但精神脫離、靈魂升華,在現代消費社會中,黑人女性不惜將自己的身體作為一種反抗的策略,來打破自己所處的邊緣化和客體化的地位。
二、肉身的情欲:男權社會中黑人女性的反叛方式
西方社會中以男權制為核心的文化傳統由來已久。遠在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就曾說過:“有一個善的本源,它創造了光明、秩序和男人;還有一個惡的本源,它所創造的是混亂、黑暗和女人?!?[10](p91)女性生理的特殊性和體弱的特點客觀決定了她們在社會勞動分工中處于劣勢,在以私有制為基礎的西方男權制家庭內部處于依附性的他者地位,長期以來,“女性的身體是被控制、壓迫、改造的對象?!?[11](p224)工業革命后,機器化大生產取代了手工勞動,人類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女性形象和女性氣質也在科技發展的進程中不斷革新和重塑著,但是在西方社會中,男權制依然在思想文化中占有統治地位,“男權制總是打著倫理道德的旗號,整飭著女性生命的經緯?!?[11](p224)在帕克斯的戲劇《強者/弱者》中,身體已經被處于邊緣地位的黑人女性當做一種表意工具和言說可能,林肯的黑人妻子庫奇以及父親的情人們都以肉體的情欲為出發點,她們通過采取亂倫、偷情等有悖人倫的方式,在滿足黑人男性肉體情欲的同時,也消解著男性的主體性地位,反抗著男權的統治性現狀。
首先,在肉體情欲的釋放過程中,父子偷情的現實成為黑人女性反抗男權的有效途徑。黑人林肯的父親曾經為了實現自己的美國夢拼命努力,在和妻子結婚5年后通過從銀行貸款改善了家庭居住環境,但是沉重的經濟負擔和工作壓力都讓他身心疲憊。捉襟見肘的生活直接削弱了他的家庭統治地位和家長權威,于是他沉迷于酒精造就的迷幻和外遇帶來的快感。他通過偷情實施對女性的身體占有,宣泄自己憤懣和悲愴的情緒;通過對妻子的冷落試圖重塑往日權威。在未成年的大兒子的眼里,“爸的女人不止一個。他去和她們幽會時還帶上我。有時候他讓我見見那些女人,她們都很漂亮,很有禮貌,有時候他也讓我在一旁觀看他們親熱的全過程,但是大多數時候我會站在門廊里、大廳里或是汽車里等他完事……當中有個女人喜歡我,等爸呼呼睡去后她就和我發生關系。” [1](p90)男女歡愉之事本是私密之舉,但是那些情人們讓未成年的男孩子觀看且未加阻止,甚至主動與其發生肉體關系,這不僅有悖人倫,而且觸犯法律,可是處于社會邊緣的黑人女性就是要通過這種不尋常的方式來打破男權制社會所確立的家庭人倫標準,通過與有婦之夫的交媾瓦解家庭這一社會的基本單元,通過與未成年人發生關系來給居于家庭權威地位和社會統治地位的黑人父親以沉重的心理打擊。
其次,在肉體情欲的釋放過程中,叔嫂亂倫的事實成為黑人女性反叛男權的另類表達。哥哥林肯在生理上異常,患有ED癥狀,在與庫奇結婚后性事極為不和諧,但是作為男權文化中長大的男人,男權制思想在其心中根深蒂固,為了維護男性顏面和家中特權,他故意在家中存放大量的安全套并向弟弟蒲斯夸耀:“Magnums這牌子是專門為大尺寸的男人預備的。” [1](p42)對于妻子而言,“她所看到的是丈夫林肯不能正常勃起,就固執的認為丈夫開始厭倦她了?!?[1](p93)于是她就想背著他出去偷情,通過給丈夫帶綠帽子來懲戒丈夫,但是“跨種族的性行為被認為是禁忌,有過這樣行為的人被當作種族的叛徒”。 [12](pxvi)為了達到報復丈夫、反叛男權的目的,她沒有出去搭訕其他白人男子,但為了使反叛效果最大化,她將目標鎖定在了丈夫年幼時就相依為命的弟弟蒲斯身上,對于蒲斯而言,嫂子成熟的身體所散發的魅力是無法阻擋的:“惡念讓我剝去了她的衣服,抱她上了這張床。” [1](p93)之后,庫奇拋棄了這兄弟兩人,讓蒲斯每日沉浸在性幻想中,讓林肯的內心長久處于失落和悲傷中:“庫奇不要我了,她拋棄了我。” [1](p52)林肯不能再如以往般專注于賺錢快的紙牌騙局,沒了收入來源。拮據的生活使得哥哥林肯往昔的家庭統治地位和社會優勢地位瞬間土崩瓦解,夜場中那些流鶯們不再眷顧,唯一的親人蒲斯也要為了筑巢引鳳而將其轟走。叔嫂亂倫的事實給哥哥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刺激,甚至在時隔很久后,黑人女性這種反抗男權的策略所造就的陰影依然在其心中揮之不去,閑時他就會彈著吉他哀婉的唱道:“我沒有錢,也沒有地方可住。我的心上人也離我而去,我的心都涼透了?!?[1](p23)
在現代社會里,正如鮑德里亞所說:“性欲是消費社會的頭等大事。性本身也是給人消費的”, [13](p123)黑人女性以身體為媒介,突破法律和倫理的合法界限,引誘黑人男性,讓其消費自己的身體,從表面上看是順應了男權社會的思維定勢,強化了男權至高無上的地位,表征了男權社會中兩性之間的一種權利關系,但是實際上,黑人女性將身體和性事作為有效的反抗策略,以這種獨特的反抗方式給涉事的黑人男性造成極大的心理創傷,使得男性維護自身既有特權的努力成為泡影,消解著他們高貴的社會身份和優越的家庭地位,對現存的西方男權文化和男權制度進行了有力的抨擊和消弭。
三、身體的出走:非裔家庭中黑人女性的反抗途徑
西蒙娜·德·波伏娃認為:“身體是把握世界的工具,認識方式不同,世界也必然大為不同”, [10](p36)而“女人的身體則是她在世界上的處境的主要因素之一”。 [10](p40)從波伏娃的表述中不難發現身體尤其是女性身體的重要性,在現代社會里,女性身體所處的狀態和位置體現了女性自身對于周邊環境的體味和感悟,表征了女性對于人際關系的態度和原則,反映了女性自身對于內在意識的表達和詮釋,彰顯了女性對于身份認同的認知和理解。帕克斯在戲劇《強者/弱者》中通過建構非裔家庭中的黑人女性形象,指明身體對于已婚的黑人母親而言也是反抗男權家庭和社會的一種有效途徑。
“婦女解放委員會”創始人弗朗西斯·貝勒伊(Frances Beale)這樣描述黑人女性的生活:“作為黑人,她們遭受著所有黑色皮膚的人所共同受到的歧視和虐待,作為女性她們還擔負其他重擔——應對白人男性和黑人男性”。 [14](p90)《強者/弱者》中的黑人母親固守著自己的家庭職責,努力維系著家庭成員的關系,操持著繁重的家務勞動,極盡所能地節約生活開支。每日早上家庭成員共坐一桌、同享早餐的溫馨場景都會準時上演,夜幕時分母親為孩子縫縫補補、唱歌講故事的動人一幕會時常出現,黑人母親努力承擔著男權社會所賦予的家庭職責和義務,以自己的辛勞干練和樸素節儉讓兩個孩子衣食無憂、快樂生活。但是男權制家庭中的父親在兩性關系中占據主導地位,他將妻子當作了泄欲工具和家庭苦力,沒有給與適當的關愛和問候。在生活條件日漸改善的情況下,父親并沒有全身心的投入家庭生活,而是明目張膽的給自己添置了體面的衣服和鞋子,出去偷情。這一切都讓黑人母親重新審視自己的地位,重新反思自己的角色,重新梳理自己的生活。她沒有社會工作,沒有收入來源,沒有家庭地位,沒有美滿婚姻,她所擁有的能反抗男權家庭的唯一資本就是她自己的身體,于是她有了自己的“周四先生”,在蒲斯眼里“每周四她都會打扮一新”。 [1](p100)即使是在因為向“周四先生”索要錢財無果而絕交兩個月后,黑人母親依然選擇了出走。雖然她并不能確保自己的未來生活,但是她需要改變,需要通過身體的移動來改變自身的生活狀態,需要通過身體的出走來反抗現有的男權家庭。當“周四先生”將車停在門口的一剎那,黑人母親還是毅然決然的“把她所有的東西都塞進了那個塑料袋”, [1](p100)坐進了汽車離家出走了。
在《強者/弱者》中,帕克斯雖然隱去了非裔家庭中黑人母親的名字,讓其成為去符號化的存在,但是其利用自身身體解構原有男權家庭的內部關系、結構新有身份認同的基礎框架的舉動得到彰顯與肯定,這位非裔母親如同易卜生戲劇代表作《玩偶之家》里的主人公娜拉一般,解放了思想,擺脫了束縛,通過離家出走萌發出女性的主體意識,幻化出女性的全新自我,展現出女性的嶄新形象。
結語
身體是物質存在和內化精神的復合載體,在西方社會的歷史進程中一直成為關注的重點和討論的熱點。進入20世紀,隨著消費時代的來臨,身體尤其是女性身體被提升到更高的地位。帕克斯適時看到身體作為物質的存在所具有的多重隱喻性和突出重要性,在其戲劇《強者/弱者》中,她雖然沒有讓劇中的女性角色出現在舞臺上,但是她巧妙地通過男性之口將黑人女性以身體作為有力武器、反抗男權的三種方式娓娓道來,凸顯出處于劣勢和邊緣地位的黑人女性自主式的審美建構、自律式的身體消費、自助式的策略選擇。帕克斯選取黑人兄弟倆身邊與之關系親密的女性個體、與之關系漠然的女性群體等為劇中人物,深刻反映出以身體為媒介的內化精神的實質和動向,體現出女性身體由隱形到顯性變化的社會性和歷史性意義,為還處于與男權統治下的黑人女性指明破除依附關系的道路,點明尋求自我獨立意識、自我身份認同、自我平等權利的策略與方式,這無疑是具有積極的現實性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