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郁娟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北京100038)
偵查人員冤案責任追究基本問題研究
楊郁娟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北京100038)
冤案,是將無辜者認定為罪犯并追究刑事責任的案件。冤案責任追究問題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責任機制問題,而應當以偵查法律規范體系的建設與完善為背景和依托,在權力運行規則不完善或不細致的情況下強調對偵查人員冤案責任追究并不能達成偵查行為規范化、預防冤案發生的效果。冤案責任追究的核心條件是偵查人員在主觀上存在故意或過失,且實施的偵查行為與造成的危害之間具有法律意義上的因果聯系。由于偵查活動的特殊性,認定偵查人員存在故意或過失、該行為與冤案的形成具有法律上的因果聯系往往很困難。構建冤案責任追究制度時應當區分冤案的糾正責任和存在過錯時的消極責任,并重點強調冤案責任主要是冤案的糾正責任,同時,在規則設置上注意配套性和體系性。
冤案責任追究;糾正責任;消極責任
在預防和糾正冤案的對策研究中,全程追責、終身追責等責任追究制度被認為是一個重要內容,有助于督促偵查人員恪盡職守,從源頭上遏制冤案的產生。但是,由于偵查工作具有特殊性以及冤案的形成具有復雜原因,筆者認為,追究冤案責任當然是必要的,但應當在明確一些基本認識的基礎上謹慎推行,否則很容易適得其反。另需說明的是,冤案,是將無辜者認定為罪犯并追究刑事責任的案件,系錯案中的一種。一般說來,錯案包括認定事實錯誤、適用法律錯誤和違反法定程序的案件,可能是已經結束訴訟程序的案件,也可能是正在訴訟程序中的案件,而冤案僅指錯案中事實認定錯誤且已經完結訴訟程序的案件。此外,冤案的形成,經過了公安機關的偵查、檢察機關的起訴和人民法院的一級或兩級乃至三級審判,在不同階段其成因不同,預防和糾正的對策也不同。本文主要就公安機關的偵查活動造成冤案的情況進行分析。
法律意義上的責任,有多種含義。在冤案責任追究這一語境下,責任,與權力相對應,既包含著權力必然意味著責任的“積極責任”內涵,也包含著一旦權力違法行使必然要承擔責任的“消極責任”內涵。現代法治精神和基本原則將權力與責任密切聯系在一起,認為是同一事物的一體兩面,權利可以單獨存在,但是權力不能脫離責任而單獨存在,責任昭示著權力的邊界和違法行使權力的后果,責任具有制約權力的功能。
責任能夠制約權力是因為“責任是權力的必然代價,這種代價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當權力者行使權力時,應引起對權力運行恰當性和合理性的必要的慎思,從而使行使權力與關注責任表現為統一過程。這時責任作為權力運行的代價是隱性的,但這一代價卻客觀存在著。其二,當權力者失當地行使權力時,必招致另一種責任——消極責任的強加,從而使權力失當的代價增大,也使責任作為權力的代價從隱性達致顯性,起到更有力地制約權力的作用”[1]。當然,這是從理論或邏輯上考查責任與權力的關系,在實踐層面,還需要在規則設計中體現權力與責任的配比關系,即在合理限度內規定和實現責任:如果減少或弱化行使權力的責任,容易產生權力濫用的災難性后果,而如果對責任設置過多、過嚴,要么可能使責任因無法實現而被虛化,要么導致因濫追責任而使責任主體怠于行使權力甚至棄置權力。對于組織化分工越來越細和主體欲求越來越個體化因而必須通過權力對社會生活進行組織、協調的現代社會而言,這樣的后果同樣是災難性的。
從權力運行的角度看,行使權力的過程也是一個履行責任的過程,或者說責任的限定應當與權力的設置相對照,權力是公共機構實施社會強制性管理的資格,而責任是對權力公共性的法律保障。在刑事偵查法律規范領域,存在著授權寬泛、不明確甚至是不科學的現象,如秘密偵查措施和強制偵查措施的實施條件、程序、方式空白多、彈性大;警察使用武力的強度、方式的法律依據過于抽象;刑訊逼供的舉證責任和審查程序不合理等,這些法律規范的粗疏被認為是偵查權濫用的緣由之一,也常常被認為是造成冤假錯案的原因之一。從另一方面看,這些權力邊界界定不明的法律規范也造成了責任追究隨意性大,在一些案件中,可能因為受社會輿論的綁架或官僚層級管理的弊端等出現合法履職卻被追究責任的情況,或者是否追究責任受具體案件的法外因素影響較大,這種責任追究的未知和難測常常導致責任主體怠于行使權力或棄置權力。簡言之,在強調以責任制約權力、設置責任規則的時候,應當同時關注與責任一體兩面的權力的行使范圍和限度,如果在權力與責任之間沒有相對明確的界限,不能在二者之間保持合理的張力,單方面地強調責任追究很難實現權力的良性運行和有效制約。也就是說,冤案責任追究問題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責任機制問題,而應當以偵查法律規范體系建設與完善的偵查法治化為背景和依托。在權力運行規則不完善或不細致的情況下簡單地強調對偵查人員錯案責任追究并不能達成偵查行為規范化、預防錯案發生的效果。
在刑事偵查這一刑事訴訟活動中,責任一直是制約偵查權的主要途徑方式之一。在積極責任層面,偵查責任主要表現為立案數、破案數、破案率、批捕率等各項考核指標和命案偵破責任制、追逃責任倒查等辦案責任制度,從履行職責時嚴格依照法律、周密部署、積極采取措施等角度督促偵查人員認真行使偵查權;在消極責任的層面,如果偵查人員故意或過失地實施偵查行為,造成危害的,構成刑事犯罪的,追究刑事責任;構成行政違法的,追究行政責任。對于前一種形式的責任,盡管也存在考核指標合理性和有效性的爭議,但運行基本順暢,能夠引導和激勵偵查人員恪盡職守,積極主動地展開偵查活動,且這一問題屬于偵查體制改革和偵查管理的內容,本文不論及。對于后一種形式的責任,其核心條件是偵查人員在主觀上存在故意或過失,且實施的偵查行為與造成的危害之間(在這里主要是指形成冤案)具有法律意義上的因果聯系。對于這一點,在理論認識上是一致的,但是,由于偵查活動的特殊性,偵查中是否存在故意或過失、該行為是否與冤案的形成有法律上的因果聯系并不總是涇渭分明。
刑事偵查是一種回溯性認識活動,這種回溯性認識活動與起訴、審判等司法活動的區別表現在認識的依據和認識的對象上有所不同。偵查人員發現犯罪、查明犯罪事實和確認犯罪嫌疑人是一個循序漸進的、反復試錯的探索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案件線索和證據并不會自動地或完整地呈現,偵查人員需要在信息不完整、信息真實性存疑的情況下展開認識和判斷,并采取相應行動逐步擴大證據或查實案情,案情如何、犯罪嫌疑人是何身份等認識內容和目標是不確定的,需要根據偵查進展和案情變化作出調整。偵查人員是否能完成偵查認識活動、偵查認識活動的結論是否正確受到非常多的主客觀因素影響,不僅受制于偵查人員個體的認識能力,也受制于特定歷史時期人類社會整體的認識水平;不僅受制于偵查人員的主觀能動性的發揮,也受制于案件的復雜性和各種偶然因素的介入。除非存在刑訊逼供、編造證據等明顯的違法行為,對于偵查活動是否有錯誤且該錯誤是否直接導致冤案產生,往往是模糊和有分歧的。
首先,偵查人員因素質低下、行事草率、不負責任等可能造成錯案。不過,在這一方面,認定偵查人員存在故意或過失困難重重。在沒有犯罪證據或犯罪證據不充實、案件事實不明、犯罪嫌疑人未知的情況下,偵查人員只能根據已知線索或證據展開偵查活動。這種偵查認識活動的邏輯進程是:①根據初步證據分析出犯罪動機、犯罪嫌疑人條件→②搜索可能的區域、場所或檢索相關情報信息,查找到符合犯罪條件的嫌疑人員→③圍繞可疑人員的活動展開查證工作,證實該嫌疑對象犯罪嫌疑的有無或輕重;如果該人的犯罪嫌疑被查否,則回到前幾步重新排查出嫌疑對象。在這一過程中,根據經驗、常識或情報信息發現嫌疑對象是偵查活動的前提,這一主觀認識始終指引著偵查活動的展開。例如,在佘祥林案件中,在相對封閉的鄉村中同時出現無名女尸和女性失蹤兩起不尋常的事件、該失蹤女性與丈夫因婚外情等產生矛盾、失蹤女性的丈夫在案發前后言行可疑等均使犯罪嫌疑指向失蹤女性的丈夫——佘祥林,偵查人員這樣的分析和認識并不能說明偵查人員素質低下。這種先入為主和思維定勢也很難說就是錯的,因為這種經驗和常識,在大多時候能起到良好的效果。特別是對“因奸殺人”類案件的類型化知識和記憶,是刑偵人員在處理具有某些特征的謀殺案件時都傾向于調動和利用的,它包括一整套關于可能的物理線索的含義、作案動機、作案行為的特點、被害人社會關系特點的固定的認知圖式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此類案件中的嫌疑人特征的刻板印象。這套知識是為刑偵行當的人乃至更多的人分享的經驗型信息,如果沒有這些知識,警方幾乎沒有辦法在處理這類案件時找到任何頭緒,得出任何初步的推理[2]。由此可見,經驗和常識等這些隱性知識、在特定社會環境中形成的認知模式以及先入為主的思維方式是偵查人員展開偵查認識和推理的必要前提和方法。盡管從法律的角度,無罪推定是基本原則,但在偵查階段,無罪推定更多的是發揮敦促偵查人員全面收集證據、沒有充分可靠的證據不能確定某人具有犯罪嫌疑的理念性的指導,而不可能是一種具體的認識方式。即便在情報主導偵查的工作模式中,偵查人員同樣是根據各類數據記錄和反映的異常情況篩選出形跡可疑的或符合高危人員條件的人員,然后圍繞這些人員的具體活動查證其是否存在犯罪行為。由于情報分析的蓋然性和社會生活的復雜性、偶然性等原因,情報分析出的嫌疑對象同樣有可能是完全無辜的人。
當然,根據經驗或由此形成的隱性知識排查或篩選出嫌疑對象并不違法,也不會在法律程序上制造出冤案或錯案,問題主要出現在針對嫌疑對象實施了違反法律的偵查行為,如刑訊逼供。追究責任的對象也是這些違法的偵查行為。所以,如果偵查人員確實存在這些違法行為,為這些行為承擔法律責任當然是必然的。然而,在冤案的偵查過程中是否存在刑訊逼供等違法偵查行為在法律上常常難以得到證實。刑訊逼供等違法偵查行為產生出虛假證據,因此形成冤案,既是邏輯推理,也是經驗現實,但并不能因此推導出所有的冤案都存在法律上能夠查實和認定的刑訊逼供等違法行為,更多的時候人們只是出于對法律和司法權威的不信任或抵觸心理,經驗性地“合理懷疑”存在這些違法行為,并因此導致冤案發生,這其實恰恰是一種有罪推定的非法治、非理性的表現。當然,法律可以通過設置科學合理的申訴或控告程序、健全律師辯護權、規定訊問全程錄像和設置舉證責任倒置等規則提高審查是否存在刑訊逼供等非法偵查行為的能力和效率。
綜上,作為認定冤案責任的客觀前提——偵查人員確有過錯且該過錯直接導致了冤案的產生,認定起來困難重重。在沒有確認這一基本前提的情況下,因其他法律外的因素追究偵查人員的冤案責任,既無助于敦促偵查人員恪盡職守,也與現代法治原則相悖。
上述文字從現代法治中責任的內涵,特別是責任與權力的相互關系以及偵查活動的特質的角度,分析了在發生冤案的情況下追究偵查人員的責任的復雜性。當然,筆者無意于否定冤案責任追究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更不是建言在出現冤案的情況下也不追究偵查人員的責任,而是說對于偵查人員冤案責任追究的問題應當澄清認識誤區,在規則設置上注意配套性和體系性。
在認識層面,在談冤案責任的問題時,應當區分冤案的糾正責任和存在過錯時承擔的消極責任,并重點強調冤案責任主要是冤案的糾正責任。在構建和推行冤案責任追究制度時,首先應當確定追究責任的合理限度,將違法行為與無明顯過錯的行為、一般的不當行為區別開來,重點追究前者的責任,而對后者可以考慮不予追究,“針對權力為違法行為,消極責任往往是有彈性的,這便涉及對彈性責任的適時的自由裁量問題。此時亦應遵循勿枉勿縱的要求,即按權力違法的性質、程度、情節和主觀過錯等公正地選取適用責任的點”[3],從而在避免責任不足以懲罰過錯、妨害權力正當運行的同時,也避免追究責任過重影響權力行使者的積極性,間接導致權力的萎縮。另一方面,無論是相關政策文件還是理論探討中,冤假錯案的責任都理所應當地包含對冤假錯案的糾正責任和在符合法定條件下的消極法律責任兩個方面。但是,一般社會公眾出于字義或經驗的理解,對責任二字的理解往往側重于后一種含義,特別是作為責任追究制度的直接指向者——偵查人員(當然也包括從事刑事司法活動的檢察人員和審判人員)難免會將冤假錯案全程追責、終身追責等詞語理解為所偵辦的案件一旦出現冤枉無辜或法律錯誤,將承擔行政處分乃至刑事責任。眾所周知,在任何司法制度下冤案都是難以完全避免的,如果過于強調冤案的消極法律責任,由于冤案的最終形成是經歷了很多道訴訟程序,涵蓋了多個司法部門的參與和諸多司法人員的活動,即便個別偵查人員或司法人員出于良知等原因勇于承認和承擔責任,也會因為考慮到同僚、同行的立場和整個部門的職業利益而選擇沉默,極端時可能出現集體性地掩蓋或隱瞞冤案。因此,為使已經發生的冤案得到及時糾正,應當強調冤案責任更多的是對冤案的糾正責任,即要求偵查人員或其他刑事司法人員,在確有證據表明所辦案件確屬冤案時,應當積極采取措施予以糾正。也就是說,在冤案難以避免的情況下,及時糾正已經發現的冤案成為現實條件下的最佳選擇,不過度苛求消極責任而強調糾正責任無疑有益于促進對冤案的及時糾正。
在規則層面,當然首先是建立冤案責任追究的范圍、條件和司法程序。如前所述,應當重點建立冤案的糾正責任,即負責偵辦案件的偵查人員應當積極配合冤案調查活動,主動出示辦案當時收集的證據、提供辦案當時收集證據的方式和程序、展示辦案當時的案情分析、證據審查的過程,力圖使被冤者盡快得以昭雪;同時,設置責任追究的合理限度,在偵查人員確有故意或重大過失地實施了違法行為且該行為與冤案的形成具有法律上的因果關系的前提下才能追究偵查人員的責任;冤案責任的認定和追究應當采取司法審查的方式進行,即由中立的第三方在偵查人員和追究責任的機構雙方在場的情況下,給予偵查人員充分的辯解權利依法進行審查,從而認定責任的有無及其性質。另一方面,同樣重要,甚至是更為重要的是完善(或修改)與冤案責任追究制度相關的法律規范和工作制度。在法律制度上,如前所述,冤案責任的追究落實有待于偵查法律的進一步規范化和程序化,特別是強制偵查措施、秘密偵查措施和技術偵查措施的實施規范的進一步細致、充實和明確,通過明確權力和責任的邊界落實責任,實現責任對權力的制約;在工作制度方面,應當建立或完善案件偵查記錄制度、集體決策制度、辦案質量評價標準等。當前,公安機關試行的主辦偵查員制度不啻為追究冤案責任的有益輔助。主辦偵查員制通過轉變集體辦案的模式,在實現偵查決策、指揮扁平化的同時,為落實辦案責任創造條件。當然,主辦偵查員制能否為冤案責任追究提供有力的支撐,涉及主辦偵查員的選拔、考核、管理和激勵等各項制度,也涉及公安機關內部行政首長的偵查指揮權、決策權能否真正下放、做到合理授權等問題,需要循序漸進地展開。
[1]謝暉.法學范疇的矛盾思辨[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9:273.
[2]謝銳勤.艱難的挑戰:冤案的發現與證明——以佘祥林案當時語境為中心的分析[J].法律適用,2011(5):68-73.
[3]謝暉.法學范疇的矛盾思辨[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9:290.
(責任編輯:付傳軍)
The Basic Problems about Investigators’Responsibility for Injustice
YANG Yu-juan
(Chinese People’s Public Security University,Beijing 10038,China)
Injustice makes the innocent a criminal.The investigation for injustice is a question not only about finding out whom should be punished but also about the improvement of the investigation legal system.Injustice can not be avoided when the power operation system is defective or not standard.The precondition to punish the investigators is to make clear whether they are willful or negligent and the investigation behavior and harm has the lawful cause-and-effect relationship.The system of injustice responsibility should differentiate the passive responsibility and the responsibility for correcting the injustice.The latter is more important.The regulation of the injustice responsibility should be systematic.
injustice responsibility investigation;responsibility for correcting the injustice,passive responsibility
D631
A
1008-2433(2015)05-0083-04
2015-08-18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2015年度基本科研經費項目《信息化偵查法律規范研究》(2015JKF01216)的階段性成果。
楊郁娟(1974—),女,云南保山人,法學博士,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偵查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刑事偵查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