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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刑法修正案(九)》關于貪污罪數額標準的修改

2015-03-26 14:18:33張亞平皇甫忠
河南警察學院學報 2015年5期

張亞平,皇甫忠

(1.河南大學 法學院,河南 開封475006;2.河南省開封市龍亭區人民檢察院,河南開封475000)

評《刑法修正案(九)》關于貪污罪數額標準的修改

張亞平1,皇甫忠2

(1.河南大學 法學院,河南 開封475006;2.河南省開封市龍亭區人民檢察院,河南開封475000)

我國刑法明確規定了貪污罪的數額,并將其與法定刑直接對應,這一立法方式與貪污罪的本質不符,也導致司法實踐的困難。《刑法修正案(九)》將其修改為模糊數額的立法方式,更加符合司法實踐的要求。當前,貪污罪的起刑點數額為5000元,這一數額不符合我國反腐敗刑事政策的要求,以對腐敗犯罪零容忍的政策為指導,并與其他財產型犯罪的數額相協調,應當降低貪污罪的起刑點數額。貪污罪的量刑數額多個檔次之間沒能拉開距離,不利于罪刑相適應原則的貫徹,應當適當提高其量刑數額。

《刑法修正案(九)》;貪污罪;數額標準

我國1997年《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條明確而詳細地規定了貪污罪的數額及法定刑,并且將犯罪數額和法定刑檔次直接一一對應。這種明確規定數額的立法方式以及所確定的具體的定罪、量刑數額,一直以來頗有爭議。《刑法修正案(九)》(以下簡稱《修九》)采納了多數人的意見,將明確數額改為模糊數額,將定罪量刑的具體數額留待司法解釋確定。但定罪、量刑數額到底該如何確定,在《修九》之后必將繼續爭論。筆者贊成模糊數額的立法模式,并認為定罪、量刑具體數額的確定應以當前我國反腐敗的刑事政策為指導。

一、貪污罪數額立法規定方式的修改

關于貪污罪法定刑標準的確定,在刑法修訂過程中曾有長期討論和較大爭議。一種觀點認為,各地發展水平不同,經濟發展速度也很快,為了保持刑法的穩定性,建議不規定具體的數額標準,只規定“數額較大”、“數額巨大”,由司法機關根據實際情況作司法解釋。另一種觀點則認為,為更有效地遏制并懲治腐敗犯罪,刑法應當對貪污罪規定具體的數額標準。后來在具體的刑法修改稿的擬定過程中,曾反復采用這兩種觀點。例如,1988年9月的刑法修改稿采納了第一種建議,為貪污罪設置了三個檔次的法定刑:對于基本犯,處5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數額巨大、情節嚴重的,處5年以上有期徒刑;數額特別巨大或者情節特別嚴重的,處無期徒刑或者死刑。但是1996年以后的修改稿則采納了第二種觀點,并且這一做法一直延續到新刑法典通過[1]。可見,新刑法典取明確規定數額的立法方式,是立法者長期深思熟慮、反復研討的結果。但是為何采取這種立法方式,據高銘暄先生說是“為更有效地遏制并懲治腐敗犯罪”。這一理由并不具有太多的說服力,因為明確規定數額并不一定“更有效”,否則對其他數額型犯罪也應當以此立法方式明確規定數額。

1997年《刑法》通過以后,依然有不少學者對明確規定數額的立法方式提出質疑。例如有學者明確提出:“對于貪污、受賄罪定罪量刑的規定不宜規定具體數額,可用‘數額較大’、‘數額巨大’、‘數額特別巨大’等相對模糊的詞語。”[2]張文顯教授也曾建議取消貪污罪受賄罪的數額規定,將“數額較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等作為定罪量刑標準[3]。《修九》采納了模糊數額的立法方式,將貪污罪的數額規定為三個檔次,分別為“數額較大”、“數額巨大”、“數額特別巨大”。筆者贊成如此修改,具體理由如下:

第一,明確規定數額與貪污罪的本質不符。在1979年《刑法》中,貪污罪與受賄罪并非獨立成章,而是分別規定于《刑法》分則第五章“侵犯財產罪”的第一百五十五條和第八章“瀆職罪”的第一百八十五條。1979年《刑法》沿襲了“文革”之前的《懲治貪污條例》及各種刑法立法草案。在這些條例及草案中,貪污罪一直被視為侵犯公共財產所有權的犯罪。當然,這一定位也與當時的經濟基礎有關,因為在建國初期,物資極度匱乏,絕大多數財產都是公有財產,刑法草案第22稿和第33稿中,貪污罪也都是依據保護“神圣不可侵犯的公共財產”這一精神而制定的。1979年《刑法》制定時,一方面經濟基礎并未發生大的變化,另一方面也是在倉促之間制定,因而立法者依然將貪污罪的本質認定為侵犯財產的犯罪。隨著1988年《關于嚴懲貪污罪賄賂罪的補充規定》的通過,應當說立法者對貪污賄賂犯罪本質的認識已經發生了變化,不再將二者分別規定于刑法典不同章節,而是以單行刑法的形式將二者統一進行規定,表明立法者認為二者本質上具有相同之處,不僅僅是侵犯財產的犯罪。在1997年《刑法》通過之后,對貪污罪性質(客體)依然有不同認識,但已經很少有人認為此罪本質上是侵犯財產的犯罪。當前,絕大多數學者認為,貪污罪和受賄罪的客體是復雜客體,其中主要客體是國家公職人員職務行為的廉潔性(不可收買性),次要客體則是公共財物的所有權。

貪污罪的本質不是侵犯公共財產所有權,貪污數額也不是衡量貪污罪社會危害程度的唯一指標,否則司法實踐中就不會出現貪污數額相差無幾,但所判處的刑罰卻差別巨大,或者貪污數額差別巨大,但所判處的刑罰卻相差無幾的現象。既然如此,就不宜將貪污罪的數額置于特別突出的地位,更不宜在立法條文中明確規定貪污罪的數額,并將其與法定刑一一對應。實際上,刑法中那些純粹的財產性犯罪也沒有如此突出財產數額對定罪量刑的直接對應關系。例如,對盜竊罪、詐騙罪、侵占罪等財產性犯罪,刑法典也只是規定“數額較大”、“數額巨大”等模糊數額,而沒有像貪污罪那樣在立法條文中直接規定數額。

第二,明確規定數額已經不適應司法實踐的要求。法律的明確性與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之間注定是相互矛盾的。為了限制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刑法必須保持必要的明確性,盡量避免模糊不清、模棱兩可的規定。但是在豐富多彩、瞬息萬變的當今社會,立法者永遠只能追隨現實情況的發展步伐,很難超越現實。換言之,立法者對現實情況的認識是有限的,必須要為司法者預留必要的自由裁量的空間。對于貪污罪而言,立法明確規定犯罪數額為司法實踐帶來了一系列困惑。其一,絕對明確的數額導致表面公平而實質上不公平。同樣是10萬元錢,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其意義是不同的。正如很多學者及司法實務工作者所認識到的,1997年《刑法》修訂通過時,10萬元對大多說人來說絕對是“特別巨大”的數額,而如今,即便對普通的工薪階層來說,10萬元也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天文數字。然而,立法既已認定10萬元是“數額特別巨大”,司法官就不能任意解釋變通,如沒有其他減輕處罰情節,只能判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甚至死刑。再如,由于我國經濟發展地域不平衡,同樣是10萬元,在經濟發達地區和經濟落后地區,其意義有天壤之別,因而同樣貪污受賄10萬元,其對社會的危害程度也不相同。其二,現實中有很多貪污行為,其數額已經達到犯罪標準,但是考慮到很多情況,并沒有作為犯罪處理。盡管法律規定,貪污罪的起刑點數額為5000元,但是各地司法機關均不約而同地在5000元之上另外確定一個不成文的起刑點數額,并且不同地方這些數額差別也很大。在中西部地區,一般以1萬元為起刑點數額,而在京、津、滬、江、浙等經濟比較發達的地區,這一數額被抬升到5萬元。這是普遍事實,2009年時任最高法院副院長的張軍也曾在一次學術性研討會上對此坦言。其三,數額和情節的關系難以協調。本來數額和情節都是貪污罪的定罪量刑標準,但是由于法律明確規定了數額,就使得司法官過分關注數額,而輕視甚至忽略了其他情節。同樣,社會公眾一般也都僅根據數額來判斷貪污罪的危害程度,一旦貪污數額相同但量刑不同,公眾就會認為司法不公。

第三,模糊數額不違背罪刑法定原則的明確性要求。罪刑法定原則要求法律的明確性,但明確不是僵化,也不是絕對表面統一。事實上,在刑法中涉及數額的犯罪中,僅有貪污罪等極少數犯罪明確規定數額,而其他絕大多數數額型犯罪并沒有明確規定具體數額,而只是規定諸如“數額較大”、“數額巨大”等模糊性數額,然而并沒有人質疑這些立法規定方式違背了罪刑法定原則。例如,與貪污罪的性質極為相近的挪用公款罪,其數額的規定方式也不是直接在立法條文中明確規定數額,而是規定“數額較大”等模糊數額。

刑法立法條文中不直接規定詳細數額,并非說對貪污罪不要求數額。相反,貪污數額是衡量其社會危害性程度的重要指標。對貪污罪的數額也可以采取與其他數額型犯罪相同的立法方式,僅在條文中規定“數額較大”、“數額巨大”、“數額特別巨大”等模糊數額。具體何為“數額較大”、“數額巨大”,由司法機關根據不斷變化的社會經濟情況解釋確定。

當然,不明確規定數額也可能會有其他弊端。其一,中國是人情社會,某些國家工作人員具有驚人的能量,能利用其在位時攢下的“人情”,將自己的違法犯罪行為化為無形。立法明確規定貪污數額,或許有利于防止這一不正常現象,從而更好地遏制及懲治腐敗犯罪。其二,立法明確規定貪污受賄數額,有利于限制地方司法機關隨意抬高起刑點。在立法明確規定的情況下,這一現象已經顯現,可以想象,如果將起刑點數額交與司法機關解釋確定,起刑點數額很可能會隨之上漲。這顯然不利于嚴密懲治貪污賄賂犯罪,不利于“打早打小”。顯然,這些問題不是立法本身所能解決的,因為“徒法不足以自行”。

二、貪污罪起刑點數額的修改

《修九》將貪污罪的起刑點數額修改為“數額較大”。①《修九》第三十九條第一款第一項的規定是:“貪污數額較大或者有其他較重情節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罰金。尚不構成犯罪的,由其所在單位或者上級主管機關給予處分。”由此可見,即使數額沒有達到較大程度,但其他情節較重的,也應當定罪處罰。但這并不表明《修九》采取的是絕對“零容忍政策”。很顯然,在《修九》通過之后,最高司法機關還將面臨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具體確定“數額較大”等的范圍。這并不是一個非常容易的任務,圍繞這一問題,理論界和實務界長期爭論不休,至今難有定論。

我國1979年《刑法》沒有明確規定貪污罪的起刑點數額,也沒有要求數額較大才定罪處刑。1985年“兩高”在《關于當前辦理經濟犯罪案件中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解答(試行)》中,首次明確貪污罪的一般起點數額為2000元,但同時規定“個人貪污不滿2000元的,并不是都不追究刑事責任”。1986年最高檢在《人民檢察院直接受理的經濟檢察案件立案標準的規定(試行)》中,則將貪污罪的起刑點數額定為1000元。1988年《關于懲治貪污罪賄賂罪的補充規定》再次將貪污罪的起刑點數額定為2000元(貪污數額不滿2000元,情節較輕的,由其所在單位及上級主管機關酌情給予行政處分)。1997年刑法將貪污罪的起刑點數額提高至5000元(原則上不滿5000元,但情節較重的,也可追究刑事責任),這一數額在立法上一直沿用至今。

然而,5000元的起刑點數額是否應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而調整,引起了較為激烈的爭論。總而言之,有提高說、浮動說、降低說及保持不變說等不同觀點。

提高說認為貪污罪的起刑點數額應當提高,其所持理由一般有兩點,即經濟的發展和司法實踐的倒逼。例如,有學者認為:“從1997年10月1日起施行修訂的《刑法》至今,我國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和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均有了大幅增長。我國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從1997年的5160元增長至2012年的24565元,增長了 4.76倍;我國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從1997年的2090元增長至2012年的7917元,增長了3.79倍。雖然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與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屬于不同的類別,但是二者相輔相成、密不可分。把二者的增長倍數4.76倍與3.79倍結合起來計算,平均增長了4.28倍。需要說明的是,自1997年施行修訂的《刑法》以來,我國的通貨膨脹現象較為嚴重,物價上漲指數也不止4倍。”鑒于此,該學者建議,貪污、受賄罪的量刑標準也應當在現行標準數額的4倍基礎上予以調整[4]。河南省人民檢察院檢察長蔡寧認為,應當取消當前立法明確規定數額的方式,僅規定“數額較大”、“數額巨大”等模糊數額,由司法解釋確定具體的定罪量刑數額標準。蔡寧建議當前貪污罪起刑點數額應當提高至2萬元[5]。于志剛教授則以另一種方式建議提高貪污罪的起刑點數額。他一方面認為,貪污賄賂犯罪的定罪數額應當嚴守當前的立法標準,抬高貪污賄賂犯罪的定罪數額可能會釋放出錯誤的立法信號,但另一方面又同時認為,貪污賄賂罪的數額應堅持“罪刑法定原則下的與時俱進”。在經過大量統計數據的列舉和計算后得出結論:經濟發展,物價水平降低,1997年的5000元所代表的社會財富的實際價值遠遠高于現在的5000元;同時,全國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也在不斷地提高,說明定罪數額所體現的社會危害性也必然發生變化。因此,綜合考慮以上兩種數據結果,在目前的時代背景和司法形勢下,建議將貪污賄賂犯罪的司法定罪數額設置為2萬元[6]。

提高說還有一個根據是實踐的倒逼。雖然當前立法規定貪污罪的起刑點為5000元,但是現實中基于各種原因,各地司法機關大都會根據實際情況提高起刑點數額,有的地方定為1萬元,有的地方甚至定為5萬元。盡管都沒有正式的文件依據,但是在司法機關這已是普遍現象。不管理由如何,司法機關擅自提高起刑點的做法都是對法律的違背。正如張軍副院長所言,這“本身就缺乏社會公正性”。正是基于此,與其由司法機關擅自提高起刑點,還不如立法主動作出反應,以適應司法的現實需要。

浮動說可謂是一種變相的提高說。持此說者認為,我國經濟發展迅速,而立法應保持必要的穩定。為了解決這一矛盾,應由各地區根據其經濟發展水平,以收入水平、物價水平、GDP、消費水平、通貨膨脹等經濟因素為基礎來計算貪污罪的起點數額,這一數額是隨著經濟的發展而浮動變化的[7]。

降低說則認為當前貪污罪的起刑點應適當降低甚至取消。持此說者一般是將貪污罪與盜竊、詐騙等純粹財產性犯罪相比較而得出這一結論。例如,李希慧教授認為:“貪污罪的起點數額是五千元,盜竊罪的起點數額是五百至二千元,貪污罪不僅侵害了財產所有權,還侵害了職務行為的廉潔性,社會危害性更大。社會危害性更大的犯罪的起點數額更高違背了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因此應當降低貪污罪的起點數額。”[8]這一觀點很具有代表性。

還有一種較為極端的降低說,即取消起刑點數額,原則上貪污一分錢也構成貪污罪。持此說者一般基于“破窗理論”和“零容忍”對策,認為對貪污受賄犯罪應“零容忍”,不再設起刑點的數額限制,數額只是量刑的依據[9]。

在提高說和降低說之外,還有學者認為貪污罪的起刑點應保持不變。例如,有學者認為,“貪污賄賂罪起刑點不能只算經濟賬”,“如果把政治、文化、社會等方面的賬與經濟賬一起算,就不應該得出調高貪污賄賂犯罪起刑點的結論。恰恰相反,隨著政治文明、精神文明和社會文明的全面進步,國家和社會對貪污賄賂等腐敗現象的容忍度應該越來越低,不說是因此應該把起刑點進一步調低,至少也應該堅持現有的底線決不后退。”[10]

應當說,以上諸說均有理有據,如果僅限于立法技術和數額本身很難做出非此即彼的判斷。對此,我們必須站在刑事政策高度審視,因為“刑事立法是一套記錄刑事政策內容與過程的符號體系與規范準則,刑事政策的價值選擇決定著刑事立法的模式建構”[11]。

當前,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和經濟的全面發展,各種腐敗犯罪呈現日益嚴重的態勢。同時,中央嚴厲打擊腐敗犯罪的態度也是一貫而堅決的。習近平總書記在第十八屆中紀委二次全會上指出,全黨要“堅持標本兼治、綜合治理、懲防并舉、注重預防方針,更加科學有效地防治腐敗,堅定不移把黨風廉政建設和反腐敗斗爭引向深入”。要堅持“老虎”、“蒼蠅”一起打,既堅決查處領導干部違紀違法案件,又切實解決發生在群眾身邊的不正之風和腐敗問題,由此形成了“老虎蒼蠅一起打”的反腐敗策略思想。“老虎蒼蠅一起打”意味著反腐敗既要抓大案要案,也要嚴密懲治小貪小賄。應當說,“老虎蒼蠅一起打”是我們黨和國家反腐敗的一貫策略,只是在后來的司法實踐中,有逐漸走偏之嫌。

1979年《刑法》中,貪污罪并沒有明確的數額要求,原則上任何貪污不論數額大小,都應當作為犯罪處理。不過,自20世紀80年代以后,由于腐敗犯罪高發,我國對腐敗犯罪處理出現了“抓大放小”的趨勢,側重抓大案要案,目的是展示其反腐敗的力度和決心[12]。1988年實施的《關于懲治貪污罪賄賂犯罪的補充規定》首次在立法中明確規定,貪污數額不滿2000元,情節較輕的,由所在單位或者上級主管部門給予行政處分。1997年《刑法》則進一步將此數額提高至5000元。立法者將貪污罪的起刑點數額提高至5000元,純粹是一種“抓大放小”的實用主義思維。但是腐敗案件無論大小都侵犯了公務行為的廉潔性和政府的公信力,況且犯罪金額與腐敗的危害性沒有水漲船高的正比關系,對那些涉案金額雖小,但危害嚴重、性質惡劣的案件同樣必須嚴厲打擊,不可姑息[13]。正如趙秉志教授正確指出的:“從現代法治的要求看,這兩種傾向(“抓大”、“放小”)不利于反腐敗刑事法治建設的長遠發展,應當加以調整。”[12]

對貪污賄賂犯罪采取“抓大放小”的策略并沒有更加合理的理論依據,相反,從犯罪學理論分析,這一做法更不利于預防腐敗犯罪。犯罪學的“破窗理論”認為,如果輕微的違法犯罪沒有被及時嚴厲制止,則向社會傳遞一種錯誤信號,即表明該區域社會控制較弱,或者人們可以容忍這些行為,最終成為嚴重犯罪的誘因。“破窗理論”對腐敗犯罪刑事政策的最大啟示是,要消除腐敗犯罪現象,必須把輕微的腐敗行為納入到犯罪圈[11]。“破窗理論”的直接邏輯結論是,應當對腐敗犯罪采取“零容忍”政策和嚴而不厲的立法策略,將所有貪污受賄行為不論數額大小,一律作為犯罪處理。

有學者從菲利的“犯罪飽和”理論出發,認為應當對腐敗犯罪采取有限容忍政策[14]。論者僅以腐敗犯罪不可能絕對徹底消滅,就得出我們要有限容忍腐敗犯罪,但并沒有回答為何要容忍腐敗犯罪,或者說容忍腐敗犯罪到底對社會秩序維護或者實現公平正義有何益處。實際上,我國當前正處在反腐敗的關節點,任何腐敗犯罪都不能容忍。也有不少學者認為,提高貪污受賄犯罪的起刑點數額,并不意味著對輕度貪污受賄不加任何處理,而是對輕微的貪污受賄犯罪采取行政處罰或行政處分的方式。這一觀點貌似合理,但是與當前我國反腐敗的刑事政策相違背。當前,各種腐敗行為嚴重損害國家和人民利益,人民群眾對腐敗現象深惡痛絕。在這種社會背景下,任何腐敗都不是輕微違法,而應當予以嚴厲刑事處罰。紀檢監察反腐敗應當是刑事反腐敗的領導、輔助和前奏,而不應當包攬或替代對所謂輕微腐敗的處理。

因而,從理論上說,貪污罪的起刑點數額不僅不應當提高,而且以“零容忍”政策為指導,應取消起刑點數額,任何貪污行為都應以犯罪論處。然而,這只是理想化的圖景,現實中根本不具有可行性。不要說貪污特別小數額的公共財物本身不具有可罰的違法性,就是在司法實踐的操作上對這種特別小數額的貪污行為追究刑事責任也是不現實的。因而考慮到司法實踐的可行性,必須要對貪污罪的起刑點數額進行必要的限制。然而限制到什么程度合適,是一個比較難以定奪的問題,因為這無法根據GDP或其他經濟指標的增長或降低計算出一個合適的結果。我們認為,盡管貪污罪本質上不是侵犯財產的犯罪,但的確又因為侵犯財產而構成犯罪,犯罪人的目的也和其他財產犯罪一樣是為了占有財產,并且公眾一般也容易將貪污罪和其他侵犯財產的犯罪相對比來判斷貪污罪的危害程度。因而我們建議,可以比照盜竊、詐騙、搶奪等侵犯財產犯罪的起刑點數額作為貪污罪的起刑點數額,從而將那些數額特別小,不值得以刑罰懲罰的貪污行為排除在犯罪圈之外。根據最新司法解釋,當前,盜竊罪的起刑點數額(2013年解釋)為1000~2000元,詐騙罪的起刑點數額(2011年解釋)為3000~10000元,搶奪罪的起刑點數額(2013年解釋)為1000~3000元。據此,筆者建議《修九》中貪污罪的定罪數額“數額較大”可以確定為2000~3000元。

三、貪污罪量刑數額的修改

與定罪數量相似,《修九》也將貪污罪的量刑數額修改為“數額巨大”、“數額特別巨大”。同樣,“數額巨大”、“數額特別巨大”也需要司法機關根據實際情況具體解釋確定。關于貪污罪的量刑數額,我國學者也有較為激烈的爭論。對量刑數額的爭論主要圍繞貪污的數額與法定刑尤其是宣告刑之間的不對等關系展開。

按照刑法規定,貪污10萬元以上,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情節特別嚴重的,處死刑。10萬元是法定最高刑的起點數額,10萬元以上再沒有數額限制,幾千萬元甚至上億元也屬于10萬元以上,其法定刑也是10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死刑(死刑的適用逐漸減少)。這就導致這樣一種現象:貪污數額不滿10萬元的,每1萬元對應1年有期徒刑;貪污數額為10萬元以上的,基本上每100萬元對應1年有期徒刑。①2013年刑法學研究會天津年會上,最高人民法院刑二庭裴顯鼎庭長做主題發言時,對此有較為詳細的分析。并且數額越大,對量刑的影響意義越小。例如,貪污1000萬元和貪污6000萬元,盡管絕對數額相差5000萬元,但是量刑可能沒有差別,特殊情況下還可能出現逆向差別,即貪污1000萬元的宣告刑高于貪污6000萬元。盡管這一現象是合法的,甚至也是合理的,因為數額并非決定宣告刑的唯一標準,但是當刑法明文規定數額的立法方式已經將公眾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數額上時,公眾就會認為這種量刑是不公正的。

產生這一現象的原因在于刑法對貪污罪的數額規定隨著經濟的發展越來越顯得沒有拉開距離。在1997年新刑法通過時,在人們心目中,10萬元已經算是數額特別巨大了。而如今,即便對普通的工薪階層,10萬元也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天文數字。當人們見慣了動輒上千萬甚至上億的貪污受賄案件時,再將10萬元作為貪污罪法定最高刑的起點數額,確實顯得不能“與時俱進”。

對于貪污罪數額與法定刑之間的不平衡,已有不少學者及實務工作者進行了思考并提出若干建議。例如,有法官根據1997年至2012年間我國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和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均增長4倍多,建議將貪污受賄罪的起刑點數額和法定最高刑起點數額均提升4倍,即將法定最高刑對應的數額提高至40萬元[4]。河南省檢察院蔡寧檢察長則建議將個人貪污50~100萬元作為“數額特別巨大”的起點標準[5]。

筆者認為,貪污罪量刑數額當前確實需要調整,但調整的依據不僅應考慮到GDP及其他經濟指標的增長,同時更應考慮到刑事政策和刑罰目的要求。筆者總的設想是,應使貪污罪的量刑數額拉開距離,以更好地體現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精神以及嚴而不厲的刑事立法策略。一方面降低起刑點數額,另一方面則較大幅度提高量刑數額。

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要求,總體上對貪污受賄等腐敗犯罪應當嚴密法網,嚴厲懲罰,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第8條;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在檢察工作中貫徹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的若干意見》第6條。但是在貪污受賄犯罪的范圍內,依然應當區別對待,將嚴厲的刑罰重點針對那些數額特別巨大、情節特別嚴重的重、特大貪污案件;同時,對那些當前看來數額不是特別巨大并且情節不是特別嚴重的貪污案件,應盡量降低處罰的強度。大幅提高量刑數額與集中精力辦大案的刑事司法實踐要求相符。同時,大幅提高量刑數額,也就等于降低了刑罰的強度。對那些數額不是特別巨大、沒有特別嚴重情節的貪污受賄犯罪的預防,關鍵不是依靠刑罰的嚴厲性,而是靠刑罰的必定性,讓行為人徹底擺脫僥幸心理。易言之,降低起刑點數額并大幅提高量刑數額還符合嚴而不厲的刑事立法策略。

提高量刑數額,既要考慮當前經濟發展程度,也應有一定的超前意識,因為即便司法解釋也不能朝令夕改,隨意變動。已有人統計出我國城鎮人均可支配收入自1997年至2012年增加了4倍左右,而當前我國經濟發展平穩,完全可以預測,在未來的10年內,城鎮人均可支配收入及其他各項經濟指標可繼續增加2~3倍,即達到1997年的10倍左右。在此基礎上,我們建議再“大幅”提高量刑數額,可以再提高一倍。因此,我們的建議是,著眼于當前及未來10年左右時間內,我國貪污受賄犯罪的法定最高刑起點數額的“數額特別巨大”可以調整為100~200萬元,相應地,作為法定刑加重的量刑數額的“數額巨大”可以調整為10~50萬元。當然,這一數額并非唯一的量刑依據,還必須結合其他情節最終確定宣告刑。

需要說明的是,即便這樣調整,對于那些數額上千萬甚至上億的貪污受賄犯罪,依然無法顯示出數額和刑罰的均衡比例關系。這也是正常的,不僅貪污受賄犯罪存在這一問題,其他所有犯罪也都存在這一問題。

結語

貪污受賄等腐敗犯罪社會危害性嚴重,不應有限容忍,而應當采取相對“零容忍”政策,“老虎”要狠狠打,“蒼蠅”也不應放過。然而還應當認識到,腐敗犯罪的發生有復雜的社會和制度原因,單純靠刑罰的力量不可能徹底根治腐敗犯罪。絕大多數國家工作人員本質上是好的,只是由于制度上缺乏監管、經濟利益的誘惑、攀比和從眾心理驅使等,才逐漸走上腐敗道路,但是也不排除極個別人將國家公權力作為攫取個人財富的手段,腐化墮落,唯利是圖,貪污數額特別巨大或者造成了特別嚴重的社會危害。對此類人也應體現出區別對待的原則,充分貫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精神。基于此,在貪污罪數額及其與法定刑對應關系的設計上,也應朝兩極化方向發展:一方面降低入罪數額門檻,嚴密刑事法網,絕不姑息養患,提高刑罰的必定性,并降低刑罰的嚴厲性;另一方面則大幅提高最高法定刑起點數額,將嚴厲的刑罰集中針對少數數額特別巨大、情節特別惡劣的腐敗“大老虎”。總之,筆者認為《修九》采取模糊數額的立法方式更具合理性。在具體數額的確定上,要兼顧“老虎蒼蠅一起打”的“零容忍”政策和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抓大”但不“放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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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芮 強)

A Brief Comment on the Modification of the Amount Standard of the Crime of Corruption in the 9th Amendment of Criminal Law

ZHANG Ya-ping1,HUANGFU Zhong2
(1.Law School of Henan University,Kaifeng Henan 475001,China;2.Longting People’s Procuratorate,Kaifeng Henan 475000,China)

The amounts of the crime of corruption are stipulated explicitly and are in correspondence with the statutory penalty.This legislative mode does not conform to the nature of the Crime of Corruption,and leads to practical difficulty.This legislative mode is replaced by that of vague amount in the 9th amendment,which will be more beneficial to judicial practice.5000 yuan,the starting amount of the crime of corruption,does not correspond with the criminal policy against the crime of corruption,so the starting amount of the crime of corruption should be lowered under the direction of the criminal policy of zero tolerance,and for the coordination with the other property offences.The distance among the levels of the sentencing amount of the crime of corruption is too close,which does harm to the principle of suiting punishment with crime,so the sentencing amount should be increased.

the 9th amendment of criminal law;crime of corruption;amount standard

D924

A

1008-2433(2015)05-0109-07

2015-08-30

張亞平(1973—),男,河南固始人,河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刑法學;皇甫忠(1971— ),男,河南開封人,河南省開封市龍亭區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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