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俊響,黨庶楓
(中南大學,湖南長沙410083)
確立健康權保護義務的對世性
——TRIPS下專利權和健康權沖突的出路
毛俊響,黨庶楓
(中南大學,湖南長沙410083)
專利權和健康權的沖突自TRIPS協議確立的知識產權一體化保護后愈演愈烈,《多哈宣言》緩解了二者的沖突,但未從人權的角度為健康權保護提供依據。《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規定了健康權,但卻因用語模糊而被認為是一種政策性原則,TRIPS協議對專利權“私權神圣”的保護模式更加重了健康權的“弱勢”。健康權對應有明晰、具體的義務,而非模糊的政策標準。在國際法人本化時代,健康權代表的全人類共同利益折射出國家保護健康權所承擔義務的對世性。這為解決TRIPS下專利權和健康權沖突提供了解決思路。
健康權;專利權;對世性;全人類共同利益
近兩個世紀在基本排除了戰爭等傳統安全的威脅之后,我們面臨著疾病侵擾、環境污染、氣候變化等非傳統安全的隱患。如果說艾滋病、肺結核還不足以引起大眾恐慌的話,那么上世紀美國、加拿大的炭疽病毒、2002年中國的“非典”、2013年H7N9病毒侵襲我國以及今年肆虐非洲并有席卷全球之勢的埃博拉疫情等突發性公共健康事件足以引起重視。一國國內的疾病和疫情因缺乏藥物和醫療設施得不到有效控制,最終難免會造成區域甚至全球范圍內公共健康治理危機,而TRIPS協議第27條①TRIPS協議第27條規定專利可授予所有技術領域的任何發明,無論是產品還是方法,只要它們具有新穎性、包含發明型步驟,并可供工業應用。對于專利的獲得和專利權的享受不因發明地點、技術領域、產品是進口的還是當地生產的而受到歧視。建立的專利權保護制度更加制約了發展中國家的獲取藥品的能力[1]。
藥品專利權和健康權的沖突基本經歷了三個階段:在烏拉圭回合談判開始之前,大約有50多個國家在該領域沒有完整的或幾乎根本沒有專利保護[2],不存在藥品專利國際保護的絕對性,所以兩者之間不存在沖突。1994年的《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議》 (TRIPS協議)標志著知識產權國際保護一體化②事實上在TRIPS協議之前,知識產權的國際保護經歷了從雙邊條約到多邊條約的發展,包括《保護工業產權巴黎公約》和《伯爾尼公約》等的簽訂,這是由于19世紀中后期知識產權國際市場形成后的制度需求所經歷的一個短暫的時期,而作為WTO協定一部分的TRIPS協議則是程序到實體統一的,對159個成員國均具有拘束力的文本。的開端,開啟了知識產權“跨國界”保護模式。專利權和健康權的沖突隨即發生,發達國家依據TRIPS協議實行統一標準的藥品專利權保護造成藥品價格普遍升高,發展中國家因經濟能力的限制不滿于TRIPS協議的普遍標準,而發達國家的藥品生產商也接連針對發展中國家提起專利權保護的訴訟,例如,美國控訴印度之藥品及農用化學品專利權保護措施案,美國與南非艾滋病藥品爭議案,歐共體控訴加拿大之醫藥品專利權保護案,等等。這一時期,專利權和健康權的沖突達到了頂峰,最終導致TRIPS協議本身的合理性飽受爭論。第三階段是2001年WTO第四屆部長級會議上《TRIPS協議和公共健康宣言》 (多哈宣言)的誕生,發達國家的讓步和妥協極大地緩解了二者間的沖突。但《多哈宣言》的利益“衡平法”只是沖突一時得到緩解的“鎮痛劑”。問題的解決還得依賴于從法理層面分析二者間的沖突,從人權保護的角度分析健康權和專利權沖突的實質,并在國家承擔人權保護的義務層面為健康權保護尋找依據,從而為解決沖突提供根本性途徑。
《多哈宣言》中的藥品專利強制許可制度緩解了發展中國家應對公共健康危機的壓力,但健康權和專利權的沖突并未因《多哈宣言》而厘清。健康權也未能真正在《宣言》規定的“特殊情況”出現時取得優先地位,強制許可規則因《宣言》模糊規定和多重條件而難以援引。《多哈宣言》第5條規定,強制許可制度在一國出現“公共健康危機”時方能援引,但宣言缺乏“公共健康危機”的一般解釋,而且,根據《宣言》第5條第3項的規定,公共健康危機只有達到“國家緊急狀況”的水平才認定。言下之意,一般的健康危機因達不到緊急狀況的程度而不得援引強制許可規則[3]。另外,《多哈宣言》的安排和協調表面上犧牲了發達國家的利益,但給予發展中國家的利益卻“口惠而實不至”。從《多哈宣言》之后的情況來看,首先,只有少數幾個國家修改了國內法律,適用《多哈宣言》確立的靈活性標準;其次,美國幾個大的醫藥公司躍躍欲試,仍想利用“美國301條款”來制裁發展中國家;再次,在WTO之外,美國等發達國家以新簽訂的雙邊或區域貿易協定中的優惠安排侵蝕了發展中國家依據《多哈宣言》獲取基本藥品的政策空間[4]。故長遠來看,《多哈宣言》為治理公共健康危機提供的保護并非如文件中反映的那樣,且以“利益衡平法”為基礎的《多哈宣言》總是不能為健康權的保護提供強有力的依據,甚至更加劇了健康權的“弱勢性”。
(一)人權條約中不同權利間的沖突
專利權和健康權同為人權,是《世界人權宣言》和《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均明確規定的,故二者之間的沖突實為不同類型人權間的沖突。不同類型人權間的沖突最早主要表現在兩代人權之間的沖突,起源于國際人權保護制度發端,即《世界人權宣言》的通過。《世界人權宣言》同時囊括了兩代人權,強調公民權利、政治權利和經濟、社會、文化權利的“一體化”保護,但遺憾的是,之后的國際人權兩公約將兩代人權撕裂開來,分別設置了不同的實施機制[5]。
事實上,同一人權條約中的不同類型人權之間也存在沖突,的“弱勢性”事實上,同一人權條約中的不同類型人權之間也存在沖突。《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中也存在不同類型權利間的沖突。公約第13條規定,人人享有受教育的權利,但這一規定會與宗教信仰自由產生沖突,即某些信奉某種宗教信仰的家庭拒絕自己的子女接受教育,以履行自己的宗教教義,維持自己的信仰,還有些父母基于宗教信仰不愿自己的子女接受公立學校的教育,國家站在子女的受教育權的角度限制父母的宗教信仰自由會被認為侵犯了父母享有的宗教信仰自由。歐洲人權法院處理過諸多宗教信仰自由和受教育權相沖突的案件,諸如Folger and Others v.Norway案①該案申訴人稱自1997年挪威公立學校課程改革后,原來天主教和生命哲學兩門課程被一門KRL(涵蓋天主教、宗教和哲學)的課程所代替,在之前課程安排下,學生可以選擇不接受天主教課程,但在后面的課程安排下只能選擇接受,從而違背了他們自己的宗教信仰。See, Grand Chamber Judgement of Folger?and Others v.Norway,ECHR,2007.和 Appel-Irrgang v. Germany案②該案申訴人稱2006年生效的《柏林學校教育法令》強制學生接受倫理課的教學,違背了他們本宗教信仰。See,Appel-Irrgang v. Germany,Application NO.45216/07,2009.。歐洲人權法院的裁判因個案情況而異,在前一個案件中,歐洲人權法院認為公立學校的教育安排違反了宗教信仰自由,但在后一個案件中卻做了相反的裁判,因為他們認為倫理課程是教授學生文化、倫理和宗教源起等基本問題,不涉及與申訴人宗教信仰相沖突。《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也注意到了這種可能發生的沖突,并在第13條第3款明確規定,尊重父母為他們的孩子選擇非公立的但符合國家所可能規定或批準的最低教育標準的學校,并保證其子女能按照他們自己的信仰接受宗教和道德教育。
(二)專利權和健康權的沖突
健康權和專利權的沖突是另一對易產生沖突的權利。專利權和健康權同為國際人權條約所確認的兩項基本人權①關于專利權,《世界人權宣言》第27條第2款規定:“對其本人的任何科學、文學或藝術作品所產生的精神上和物質上的利益,享受被保護之利。”之后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15條第3款做了同樣的規定。關于健康權,《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12條以及《兒童權利國際公約》第24條也做出了詳細的規定。人權條約明確的健康權具體包括:首先,人人享有能達到最高的體質和心理健康的標準;其次,為減低死胎率和嬰兒死亡率,使兒童得到健康發育;再次,國家承擔改善環境衛生和工業衛生以及預防、治療和控制傳染病、風土病、職業病以及其他疾病的義務;最后,國家應創造保證人人在患病時能得到醫療照顧的條件。。TRIPS協議主張保護專利權本身是不應受質疑的,但TRIPS協議對專利權的保護并非依據人權保護的理論根據,而是承認專利權是一種“私權”,其站在了“私權神圣”的角度提出專利權保護,對專利權提供的是一種“超人權保護”,所以在TRIPS協議框架下,專利權保護水平是高于任何其他人權的保護[6]。如此,專利權贏得了優先于健康權的地位。
事實上,專利權作為一種無形的財產權,是兼具有私權屬性和公共利益屬性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15條第1款第2項規定,人人有權享受科學進步及其應用所產生的利益,這一規定事實上認可了知識產權的“公共利益”屬性。在WTO框架內,TRIPS協議第7條規定,“知識產權的保護和實施應當對促進技術革新以及技術轉讓和傳播作出貢獻,對技術知識的生產者和使用者的共同利益作出貢獻,并應當以一種有助于社會和經濟福利以及有助于權利與義務平衡的方式進行。”該規定也是站在公共利益的角度對專利權“公”、“私”平衡的原則性規定。所以,專利權一方面是專利持有人的私權,另一方面,人權條約和TRIPS協議也肯定專利權是一項全人類所共有的公共利益,每個人都有享受專利成果的權利,通過互相借鑒、互相利用,促進整個社會的創造力,最大限度的為全人類造福。
人權保護的實現依賴國家履行依據人權條約所承擔的義務,國家承擔健康權保護義務的弱化源于《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家公約》中條款的模糊性,在該公約通過時便飽受爭議。但實質是條約僅因為用語模糊而給締約國沒有義務約束的誤解,自然,這種誤解也是造成健康權的國家義務被忽視從而導致健康權和專利權沖突的原因,故有必要先行修正這一誤解。
(一)人權條約的義務
上世紀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在公民、政治權利和經濟、社會權利的爭論導致人權保護因權利類型不同應區分對待的誤解便一直存在。《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ICCPR)給締約國施加了“尊重和保護”義務,而且是即刻實現的義務②ICCPR第二條第1款規定:“締約國承擔尊重和保證領土內和受其管轄的一切個人享有本公約所承認的權利”。。相比ICCPR,《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ICESCR)為締約國施加了采取步驟、逐漸實現的義務③ICESCR第二條第1款規定:“締約國應承擔盡最大能力個別采取步驟或經由國際援助和合作,采取步驟,以便用一切適當方法,逐漸達到本公約所承認的權利的充分實現。”。甚至有學者認為締約國承擔ICESCR的義務是一種政策安排的義務,不具有量化標準,并非法律義務。這極大的減損了ICESCR在國際人權保護領域的分量,主要表現美國拒絕簽署ICESCR,否認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歸屬于人權范疇,認為ICESCR只是發展中國家為推脫人權保護義務的說辭。另外,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在國內缺乏可訴性,個人在這些權利受到侵犯后,連訴訟權利都沒有,更勿論救濟和賠償了。但這樣的爭議只是服務于東西方意識形態之爭,無異于推動人權的國際保護。自1993年《維也納宣言和行動綱領》通過,人權的普遍性、相互依存、相互關聯和不可分割性即被確立,人權保護不因類型不同而區分對待,締約國在所有人權的保護上均承擔“尊重、保護和實現”的義務①挪威學者艾德(Asbjorn Eide)首次在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委員會第三屆會議上關于食物權的報告中提出人權義務的三分法,參見,聯合國文件:E/C.12/1989/SR.20.。另外,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委員會也明確“‘逐步實現'的用語只是承認各國在短期內一般無法實現經濟、社會、文化權利,也僅是在這一意義上ICESCR下的國家義務區別于ICCPR。”②See,The Nature of States parties Obligation(ICESCR Art.2),General Comment No.3.para.9.同時,委員會也確認了締約國承擔保護經濟、社會、文化權利的義務包括行為義務和結果義務③Ibid,para.1.。例如:締約國承擔保護健康權的義務既包括為消除疾病、改善健康狀況制定政策,提供醫療衛生設施等行為義務,也包括締約國保證國內健康狀況在一定時間內達到一定標準和水平,后者這種非進程性的結果義務本身就體現著“充分實現”義務而非“逐步達到”義務[7]。
(二)健康權的保護義務
2000年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委員會通過的《享有能達到最高健康標準的權利——<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12條執行中的問題》 (第14號一般性意見) 中,明確締約國在保護健康權上所承擔的義務,包括國內義務和國際義務。在國內義務上,首先,《14號一般性意見》明確,雖然公約提出了逐漸實現,并且承認由于可資利用的資源有限造成了各種困難,但公約還是為締約國規定了一些立即有效的義務④See,General Comment 14,E/C.12/2000/4,11 Agu 2000.para.30.。其次,在一段時間內,逐步實現健康權,不應解釋為締約國的義務已失去一切有意義的內容。相反,逐步實現意味著締約國有一項具體和始終存在的義務——盡可能迅速和切實地充分實現健康權⑤Ibid.para.31.。最后,同其他基本人權一樣,締約國在保護健康權上也承擔“尊重、保護和實現”的義務⑥Ibid.para.33.。除此之外,《14號一般性意見》明確締約國承擔保護健康權的國際義務,包括提供必要的援助和避免簽署的各類協議影響到健康權的保護⑦Ibid.para.39.。最重要的是,《14號一般性意見》在第41條設置了禁止性義務,即締約國在任何時候都不應實施禁運或采取類似措施,限制向另一個國家提供充足的藥品和醫療設備,對藥品的限制絕不能用來作為施加政治和經濟壓力的手段。同時,委員會特別強調,締約國和其他能夠給予幫助的角色尤其有責任提供“國際援助和合作,特別是經濟和技術援助和合作”⑧Ibid.para.45.,還明確國家簽署雙邊或多邊協議時未能在其法律義務中考慮健康權則視為違反健康權保護的義務。
另外,健康權的保護義務還體現在經濟、社會和文化委員會做出的關于《經社文公約第15條第1款(丙) 項的一般性意見》 (第17號一般性意見)中。第35條規定,締約國應確保在保護作者的科學、文學和藝術作品所產生的精神和物質利益方面所建立的法律和其他制度并不影響締約國遵守健康權的核心義務,因此締約國有義務防止基本藥物價格過高,從而影響到相當多的人口享受健康權⑨See,General Comment 17,E/C.12/GC/17,12 Jan 2006.para.35.。這一規定表明健康權的義務不僅不應被忽視或貶為“政策性原則”,而且在專利權和健康權沖突時應特別強調健康權的保護。
綜上所述,從人權保護的角度得出的結論是專利權的保護不應成為多數人享有健康權的障礙,專利權的保護除了強調個人物質和精神利益的保護,還應看到其公益屬性,應發揮其公共利益的一面。
事實上,健康權和專利權的沖突是國際人權法“軟法”性質凸出的一個縮影。國際人權條約并非以“互惠原則”為前提,國家之間只承擔形式上的義務,國家針對“在領土內和管轄內的一切個人”承擔實質義務[8],這便造成各國承擔保護人權義務的松散性。相比國家彼此之間直接承擔義務的TRIPS協議,健康權的“軟弱性”和國家義務的“松散性”表現的更加明顯。但隨著國際法的發展,國家依據國際條約承擔的義務越來越多,國際體系已實現向“共同體利益”的轉變[9],相應的,國際法的價值本位也逐漸實現“國家利益”向“全人類共同利益”的轉變。在這個過程中,國際法人本化價值越來越滲透國際法規則,最突出的表現為“國際法理念、價值、原則、規則、規章和制度越來越注重人和全人類的法律地位、各種權利和利益的確立、維護和實現”[10]。“全人類共同利益原則”確立為當代國際法一項重要原則,并隨著國際人權法的發展在各國際法分支部門開枝散葉。全人類共同利益含義廣泛,包括有形的全球公域內的財產,如海床、底土、南極等,也包含無形的價值,如人的尊嚴,國家在維護全人類共同利益上所承擔的是一項對世義務,區別于建立在雙邊關系之上的對等性義務。
(一)對世義務
對世義務(erga omnes),又稱“對一切”義務或對“國際社會整體”義務,首次提出是1970年國際法院在“巴塞羅那電車案”的判決中①國際法院指出一個國家對整個國家社會的義務和它對另一個國家在外交保護方面的義務之間存在區別。就性質而言,前者是所有國家關心的事情,在對其進行權利保護方面所有國家都被認為具有合法利益,它們是對一切的義務。See,Reports of Judgments,advisory opinions and orders of ICJ(1970).para.32.,之后,2001年《國家責任條款草案》第33、42、48條規定有對世義務②《國家責任條款草案》第33條規定,本部分規定的責任國義務可能是對另一國、若干國家或對整個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第42條規定,一國可以作為受害國援引另一國責任的情形包括該另一國違背對國際社會整體義務的情形。See,聯合國文件:A/56/589.。對世義務主要有四層含義:第一,對世義務對所有國家有效,具有普遍性,而且是一項不許損抑的義務,所以又具有絕對性。第二,對世義務保護的客體是“全人類共同利益”,區別于國家依據雙邊條約承擔的對等性義務,后者保護的是國家利益。第三,由于對世義務的絕對性,所以其位階當然高于對等性義務,對世義務的產生改變了國際法義務的單一形態,造成了國際義務等級化的分類。第四,當一國違反對世義務,任何國家都可以作為受害國援引該國的責任,這一點也區別于對等性義務,后者只在條約締約國之間產生義務和責任。由于全人類共同利益的范圍缺乏明確界定,國際條約又缺乏對世義務內涵和適用的界定,所以對世義務的適用范圍也尚處于發展中。“巴塞羅那電車案”判決指出“在現代國際法中,對世義務來源于禁止侵略行為及滅絕種族,還有關于人的基本權利的原則和規則,包括免受奴役和種族歧視的基本原則和規則。”③See,Reports of Judgments,advisory opinions and orders of ICJ(1970).para.34.可以看出,國際法院認可上述四類國際法規則適用于對世義務,雖然國際法院的判決缺乏普遍的約束力,但從各國實踐來看,國際社會已達成共識。近些年,對世義務滲入國際環境法領域中,“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即為所有國家承擔保護環境對世義務的體現,無論發展中國家還是發達國家,均無一例外地承擔環境保護的普遍義務。除此之外,對世義務還滲透海洋法、外空法,例如:《月球協定》、《南極條約》等將“公域”列為“全人類共同繼承遺產(CHM)”,并為所有國家創設不得占有的對世義務。此外,無論是ICCPR還是《聯合國憲章》都規定了各國負有促進人權和基本自由的普遍義務,在具體的人權保護機制上,人權事務委員賦予任一締約國指控他國違反公民、政治權利保護義務的權利,這一機制體現了ICCPR保護的利益屬于國際社會共同利益,ICCPR中的某些義務也呈現對世義務的特征。[11]
(二)健康權保護的對世義務
健康權是人權條約規定的一項基本權利,強調的是人的價值和全人類利益的保護和實現,符合國際法院在“巴塞羅那電車案”判決中提出的對世義務的適用范圍。另外,ICESCR第12條第2款第3項規定,締約國負有義務預防、治療和控制傳染病、風土病、職業病以及其他的疾病。締約國承擔的該項義務已經呈現出“對世義務”的特征,即義務的普遍性和不許損抑性以及保護的利益是人的價值和國際社會的共同利益。首先,人人享有的避免疾病侵擾和傳染病感染以及在清潔、干凈的環境中維持自身的健康屬于國際社會追求的全人類共同利益。傳染病的侵擾已經隨著人員的流動性實現了跨區域性,現如今國家利益的息息相關決定了任何一國均不得對他國發生的疾病、疫情置若罔聞,發生于任何國家的疾病災害侵害的都是全人類的健康利益,造成的是整個人類共同體財富的流失。2014年2月發端于非洲的埃博拉病毒最終在10月2日抵達了美國,并接連感染數十人。歐洲10月初也出現了埃博拉病毒的感染者,世界衛生組織8月 8日拉起全球衛生警報,宣布西非埃博拉疫情已經成為“國際公共衛生緊急關切”問題[12]。這場發端于非洲國家的疾病已經演變為全球范圍內的公共健康危機。另外,艾滋病和肺結核作為世界上兩大高死亡率的傳染病每年都要奪走數以千萬計的生命①依據世界衛生組織2014年的統計,肺結核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高死亡率的傳染病,僅次于艾滋病。2013年全球有900萬人患有艾滋病,包括110萬攜帶者,有150萬人死于肺結核。世界衛生組織網站.http://www.who.int/gho/tb/en/.26-10-2004.,防止疾病傳染和蔓延,共同應對公共健康危機已經如同臭氧層保護、生物多樣性等“全人類共同關切事項”②全人類共同關切事項(CCM)是全人類共同利益原則延伸出的概念,指盡管各國對其管轄內的事項擁有主權,但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保護等事項已事關全人類利益,不再屬于“純粹的”國內管轄事項,而是全人類共同關切的事項。CCM目前僅限于國際環境法、生物多樣性領域,尚未滲透國際人權法領域。參見秦天寶:國際法的新概念“人類共同關切事項”初探——以《生物多樣性公約》為例的考察,載《法學評論》2006年第5期,第96頁。有外國專家注意到了人人有權獲得安全和清潔環境越來越成為全球關注的事項,而人人享有健康權也是這項議題中的一個重要內涵。See,Report of the Meeting of the group of legal experts to examine the“Common Concern of Mankind”in relation to global environmental issues,Geneva,March20-22,1991.Availlable at:www.juridicas.unam.mx/publica/librev/rev/iidh/cont/13/doc/doc29.pdf.27-10-2014.同時有學者也稱CCM概念尚未厘清,還不具有適用性,不易擴展,否則影響規則的有效適用。(CCM)一樣需要所有國家共同努力,任何一國都不得逃避義務。其次,保護健康權的義務具有普遍性和不許損抑性。《14號一般性意見》明確提供安全的飲水、基本的住房和衛生條件、必需的藥品以及采取公共衛生戰略和行動計劃是締約國承擔保障健康權的核心義務,在任何情況下,這些義務不得減損③See,General Comment 14,E/C.12/2000/4,11 Agu 2000.para.47.,發展中國家不應以經濟落后為不履行健康權保護的理由,但允許其承擔“逐漸實現”的義務,“逐漸實現”并不意味著減免義務。因此,國家保護健康權的對世義務包括如下兩個方面:首先,國家承擔提供保護健康權的基本需求的義務,包括提供干凈的水、安全的食物和基本的住房以及干凈、安全的環境;其次,國家承擔預防、治療和控制傳染病等疾病的義務,包括保證必需的藥品和及時有效的醫療衛生設備以及一套應急醫療保障制度,這兩項義務構成所有國家必須遵行的對世義務。“賦予某些義務以對世性質并不是說在違反義務后,所有國家有權提起訴訟,而是國際社會能夠通過條約授予或聯合國大會授予監督權力,來敦促各國遵守義務。”[13]正如《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授予人權事務委員會以定期審議機制、國別訴訟以及個人來文程序來督促各國履行保護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的義務一樣,健康權保護義務的對世性意在敦促各國履行健康權的保護義務,以及促進發達國家和國際組織通過國際合作和援助的方式幫助欠缺能力的國家履行保護健康權的義務①截止10月24日,中國已經向西非國家提供4輪援助,包括資金、急需物資等經濟援助和增派公共衛生專家,為非洲舉辦公共衛生培訓班,開展中非熱帶病聯合研究等技術援助在此次國際社會共同抗擊埃博拉疫情的戰斗中起了示范性作用。參見,秦剛就中國政府向西非國家抗擊埃博拉疫情提供第4輪援助情況答記者問,外交部,http://www.fmprc.gov.cn/mfa_chn/zyxw_602251/t1203740.shtml.27-10-2014.。《聯合國憲章》第55條為所有國家設置了在解決經濟、社會、衛生等有關問題上的合作義務,所以各國遵行健康權保護的合作義務也是奉行《聯合國憲章》的結果。
確立健康權保護義務的對世性同時具有理論和實踐的意義。一方面,健康權對世義務的提法根本地解決了專利權和健康權的沖突。通過對健康權保護義務的拆分解析,健康權保護的核心義務具有對世義務的特征,健康權的保護也符合國際社會公認的對世義務的適用范圍,故健康權保護義務的對世性是經得起推敲的。另外,從權利保護的價值層面來看,健康權所保護的價值是全人類共同利益,高于專利權所保護的私權利益,“當國家利益與國際社會整體利益沖突時,應使前者服從后者,因為國家個體利益總量不可能大于或等于國際社會整體利益的總量,無視全人類整體利益會危機整個國際社會的安全。[14]”健康權優于專利權是全人類利益優先于國家利益的體現,符合國際法人本化價值的內涵,故在健康權保護的對世義務的提法下,健康權優于專利權是有法理依據的,從而一勞永逸地解決了二者之間的沖突。另一方面,確立健康權的對世義務具有推動各國保護健康權的實踐意義,即敦促各國切實履行保護和實現健康權的義務,同時推動健康權保護的國際合作和援助,尤其對于缺乏能力應對公共健康危機的發展中國家,發達國家有義務提供經濟和技術援助。發達國家協助發展中國家改善公共健康狀況,防止疾病和疫情擴大、蔓延,避免造成全球范圍的公共健康危機,最終促進的也是全人類健康利益的實現。
從TRIPS協議到《多哈宣言》,專利權和健康權之爭基本都是圍繞國家利益進行的一些無謂之爭,發展中國家視TRIPS協議為發達國家操縱、影響國際規則的產物,加劇了“南北世界發展不平衡”,而發達國家則惺惺作態以《多哈宣言》作為回應息事寧人,無益于解決健康權和專利權的沖突,更無益于促進健康權的保護。從人權保護角度分析,事實上,健康權和專利權的沖突是人權保護中典型的不同類型權利間的沖突。《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軟法”性質以及專利權與生俱來的“私權”身份加劇了健康權的“軟弱性”。通過分析人權條約和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委員會一般性意見,探明國家承擔健康權保護的具體、明晰義務,修正了一直以來對健康權“軟弱性”的誤解。事實上,健康權保護的利益是全人類共同利益,國家承擔保護健康權的義務是普遍且不可損抑的對世義務,這種提法是健康權和專利權沖突的根本解決之道。而且,從國際法演變和發展的一般規律來看,健康權義務的對世性順應國際法規則越來越注重“人”的價值的演變規律,與國際法人本化時代主題相契合。另外,健康權對世義務的提法也具有實踐意義的,即這種提法有利于提高各國對健康權的保護力度,同時,健康權保護義務的對世性更加要求各國通過國際合作和援助的方式幫助發展中國家改善國內健康狀況,從而實現全人類的健康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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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tablish the Right in Rem of the Protection Responsibility of Health Right
MAOJun-xiang,DANGShu-feng
(Law School of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Changsha,410083,Hunan)
The conflicts between patent right and health right has become increasingly fierce ever since the protection of the integration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established by TRIPS.Doha Declaration relieves the conflict but doesn't provide any protection for health righ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uman rights.International Covenant on Economic,Social and Cultural Rights(ICESCR)stipulates the health right,but is regarded only as a policy principle,while the models of protecting patent right by TRIPS have weakened the health right.Health right should have clear and specific responsibilities but not vague policy criteria.In the humanistic era of international law,the common interest of all people represented by health right reflects the reality of the responsibility undertaken by the health right protected by the country,which provides approaches to solve the conflicts between patent right and health right.
health right;patent right;right in rem;common interest of all people
D922.7
A
2095-1140(2015)01-0060-08
2014-10-23
2012年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中國參與人權國際合作的法律問題研究”(12CFX104)
毛俊響(1980-),男,湖北黃梅人,中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副院長,法學博士,主要從事國際法學研究;黨庶楓(1990- ),男,甘肅平涼人,中南大學法學院2012級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國際經濟法學研究。
(責任編輯:天下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