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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酒

2015-03-26 23:38:10顧彬
美文 2015年1期

[德]顧彬

沃爾夫岡·顧彬(Wolfgang Kubin)

德國著名漢學家、翻譯家、詩人。德國波恩大學漢學系終身教授。其研究領域以文學和思想史為主。顧彬也是中國多所大學的客座教授。已發表幾百篇學術論文,出版由他撰寫、編輯的五十多部學術著作、上百部譯著和兩種學術期刊,出版八本詩集、兩本散文集,三本小說。

酒壺雜憶

禍哉!那些清早起來追求濃酒,留連到夜深,甚至因酒發燒的人。

——《圣經》

白酒是白酒,工作是工作,兩者不可混淆。這是德國民間廣為流傳的一句俗語,其智慧性很難讓人反駁。在我65歲之前,我都一直努力遵守著這句箴言,也頗有成效。

每天早上大約七點半,我便騎著自行車來到波恩大學漢學系。經過六小時的工作后,也就是下午一點半左右,我再次躍上自行車,跨越萊茵河,朝我在波恩郊區名叫霍爾茨拉爾鎮的家前進。這期間,酒壺一直乖乖待在我的背包里,從未被拿出來過。因為各式各樣的工作,比如編寫中國文學史,給學生上課,處理漢學系的行政事務等,都要求我必須保持一顆清醒的頭腦。

多年來,盡管我心中的詩人對酒壺中的甘露頌揚不已,但酒壺依然只起到個擺設的作用。那時,我心中向往的是萊茵河右岸的泊口及七山的峰巒,這兩者都能從我當時的辦公室看到。每每我駐足窗前,都能感受到它們對我的召喚,特別是有時能看到壯麗的日出,便讓我舍不得再回到辦公桌。

由于負責共計十冊的中國文學史總編寫工作,我每天都埋頭伏案,全然顧不上偷偷抿一口酒壺里的甘露,以至于它只能空守著寂寞,也不敢哀求我盡快結束它的寂寞。我也沒有能說服自己去擰開酒壺放縱飲一回的理由。相反,我像個僧侶一樣,嚴格遵守著喝酒的規則:先是一小杯白酒,接著來一瓶啤酒,然后再飲一杯紅酒,必須是這個順序,而且時間要在晚上十點以后。在我60歲之前是這樣,但60之后,我慢慢就不再那么嚴格遵守了,這是為什么呢?

這都要怪一個酒壺。

我第一個可觀的酒壺是女詩人翟永明送我的禮物。那是2006年秋天,我在四川大學講學。有一次與翟永明在成都的一個咖啡館重聚,她遞給我一個圓形的、發著金屬光芒的東西,里面是一種名貴的玉釀,外殼上則刻有中國古典詩。雖然我很喜歡酒壺上刻著古詩的意境,可我當時白天一般不喝酒,所以酒壺里的玉釀很久以后才喝完。我思忖著要將酒壺續上新玉釀,最終決定了裝二鍋頭,它沉默而內斂,直到現在都是我的忠實伴侶。

只可惜,這個作為我心靈慰藉的酒壺,在某一天不得不為自己尋找一位繼任者,因為我生活中的伴侶覺得它很危險,故而在未與我商量、也未知會我的情況下悄然將我神圣的酒壺丟進了垃圾桶。

可人一旦安全度過了60歲,成功活到65歲的機率便很大,我就是最好的一個例子。65歲至66歲那年,我是在沒有酒壺的陪伴下度過的。我從波恩大學正式退休前,習慣在每天下班后,也就是下午兩點左右,在霍爾茨拉爾家中的花園草坪上喝上幾杯白酒,為的是借酒澆愁,將我對德國大學改革帶給我的失望與無奈并著白酒一起咽下肚。我孩子的母親對此并沒說什么,大概是因為她知道那不過是38度的酒,而且還是德國的38度,實際上可能還沒有38度,所以才會不以為意。

但正如《易經》所說,世上萬物皆在變。雖然我未真正讀懂過《易經》,但我知道,我的酒精生活不會停留在38度,“更上一層樓”用在我身上,是再合適不過的。

2011年夏天,我被特聘為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而我曾經的學生,也是我迄今為止輔導過的最成功的中國博士——李雪濤成了我的新上司。他的辦公室里擺有一整架的白酒,無論是誰,看到那些玉釀都難免心癢,更別說我了。不過,我從未看見過李同志在他辦公室喝酒。有客來訪時,他習慣晚上在某個會議室里用白酒款待。至于他是否也想有個酒壺,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他鼻子很靈,每當有人在北外海外漢學研究中心某個辦公室的角落里擰開白酒瓶時,他從走廊經過都能聞出來。當然,通常開瓶的那個人都是我,而我常飲的二鍋頭,其味道很容易辨別。

66歲生日,我得到了二號酒壺作為禮物。

它也很可觀,不是圓形,而是方形,周身散發出銀色的金屬光,只是上面未刻有詩歌。那時我在北京,從一個德國朋友手中接過它時,是否滿心歡喜呢?當然!因為喝酒的人,只要有酒,便不會再有什么微詞。只是,二號酒壺與李同志的靈鼻子有何關系呢?一個酒壺就像一個女人,總喜歡受到追捧與仰慕。我在北外時,每次有客來訪,他們都不忘給我帶來好白酒。當然,這只是為了表示友好,并不帶任何其他目的。中國人的熱情好客是出了名的,就算只是來打個招呼,他們也不愿意空手而來。我鮮少拒絕他們的友好,而是帶著感激之心收下。這可高興壞了二號酒壺,因為我經常收到我一般不會去買的珍稀玉釀,它們驚人的價格總是讓我望而卻步。

為何二號酒壺無須哀求,也不會被冷落?為何匆匆灌滿的酒壺很快就能見底?這其中原因很多,也都很簡單。好的中國白酒喝過后,不會上頭,而只會讓身心變得更有活力,讓伏案的人工作更有效率。

雖然我北外辦公室的白酒,其數量與種類均不能與李同志的相比肩,但其中有些卻也是極其珍貴的,比如說那被人珍藏了30年,酒精度超過60度的老酒。哪一個早起后只喝了點咖啡、吃了點麥片的人能抵擋住它的誘惑?通常,在男人縮在辦公室老老實實充當書的奴隸時,女人便踏著高跟鞋神采飛揚地去商場購物;女人喜與新時代、新潮流為伍,而男人則更愿意與那些逝去的謙謙君子高談闊論;女人滿載而歸,興奮之情難掩眉梢,男人則陷入博大精深的金玉良言中,無法自拔。這是女人和男人分別享有的權利,兩者皆無可詬病。

每次我在午餐前喝過白酒,而被李同志發現時,我是否會覺得尷尬呢?答案是一點都不!因為他都會笑吟吟地站在門口,向我打聽所喝的是哪種白酒。有時他也會建議我們帶上白酒,和其他老師一起去教師餐廳把酒言歡。酒桌上不分誰是德國人,誰是中國人,而只分誰更會喝酒。當然了,我一般都會通過刷牙和使用漱口水來掩蓋白酒的味道,但不管我之前是否喝過酒,辦公室里總是有一股白酒的味道,讓每個苦行僧都很難抵擋住其誘惑,尤其是像我這樣每天五點便起床的苦行僧。我總將我的中午與那些習慣晚起的人的黃昏相提并論,我總告訴自己,已經起來工作這么久了,中午喝點白酒,犒勞一下自己,抵御一下疲勞也無可厚非。畢竟我不是在波恩大學,那里博士生成功答辯后,系里都會為其開氣泡酒慶祝??梢话悴粍倬屏Φ娜?,喝上那么一小口,便會覺得暈軟無力,實在讓人失望。

酒壺是為經常出門在外的人準備的,不知它是否喜歡這個宿命呢?雖然我們不能直接問它,可它就像一個忠誠的妻子一樣,無處不在。妻子一般都會警告遠行的丈夫不要在路上貪杯,但酒壺卻一直在感嘆生命短暫,一切終究都是徒勞,仿佛它也深深懂得“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含義。而我下一段故事,則正以此開始。

一般來說,我寫作的素材都有一定的歷史。我習慣在漢語區出差或是旅行的路上寫日記,這些日記就是以后寫作的素材。但最近一次,我并沒有在路上寫日記。那是2012年的7月15日下午至7月22日晚上,我在去北京、香港和上海的路上。當時,我耳中不時回響起德國當代哲學家奧杜·馬夸爾德那句“生命短暫”的箴言,便決定這次不再記錄,而只是思考。

理由是什么呢?北島在2012年4月8日中風,梁秉鈞則在2010年被證實患有肺癌,而張棗已在2010年3月與世長辭。2009年11月,張棗身體不適在北京就醫,不料醫生告訴他,他最多還能活三個月?;氐降聡鴪D賓根的家后,他堅持了四個月,但最終還是在2010年3月中旬追隨著海子的足跡去了。但張棗的病逝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嗎?不是的。他逝世前,已很久沒再寫詩,而只是愜意地度過每一天,將其良好的德語知識都用到了翻譯上。他曾在德國一家出版社出版了一本雙語詩集,但一直無人問津,直到那個出版社破產,有人在出版社的地下室里無意發現了他的詩集,之后才在波恩的一家書店展出銷售,而且賣得也頗好。但賣得更好的無疑是他在中國發表的詩集《春秋來信》,不僅在他死后多次再版,而且每次再版的冊數都在上升。難道每個詩人都要在死后才能成功嗎?不是的。北島和梁秉鈞就是最好的反例,他們的詩歌早就被給予肯定,從而免于張棗所受的冷遇。

我這次出行是參加每年一次的中德政府對話,地點選在了上海外灘一家豪華酒店。從酒店24樓的房間,我可以看到浦東的夜景。每到黃昏,那些游艇便開始穿梭在黃浦江上。我將此稱為“為外國游客上資本主義及現代化建筑補習課”。這是個虛假的世界,其燈光如一個陰晴不定的幽靈在午夜前被熄滅。而我,是否會在燈光熄滅后思念其斑斕色彩呢?是又不是。雖然很美,但它終究與我這顆懷舊的心靈有些格格不入。多年來,憂愁一直都是我最喜歡的話題,也最符合我個人氣質。

基于種種原因,我答應了參加在上海的這次中德政府對話。雖然我只寫過幾首關于上海的詩,也在上海多處大學講學過,但我從未將我在上海期間寫的日記拿出來作為素材,其中緣由很難解釋。

雖說上海經歷了很多歷史變遷,許多建筑被拆除,可上海不少地方還是美而愜意的,這座城市也懂得如何保護以前殖民時代留下的遺產。外灘匯豐銀行大樓(今為浦發銀行總部大樓)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其金碧輝煌的大廳在幾十年的時間里都用木板被隔開,從而得以保存至今,這也可以說是那些“文革”者對藝術一竅不通的一個好處吧。

這次,我既有機會去北京看看我北外辦公室的那些白酒,又能去香港看書展,還能在上海的老外灘和新外灘上散散步。當我徘徊在蘇州路,眺望維多利亞港,或是欣賞黃浦江美景時,酒壺里的美酒便是我最忠實的伴侶。

我為何要繞道北京呢?難道二鍋頭真的如此寂寞,如此急需我的撫慰?事實上,對于一個懷舊者來說,還有很多其他東西看起來更落寞,比如說北京西北部的五道口及中關村。在“文革”時期,甚至是那之后的80年代,那里都遍布鄉村的痕跡。雖然有很多大學,但那時人們在路上碰到驢的機率比汽車的機率要大得多。如今,中關村已經成了中國的硅谷,五道口則變為了一個摩登的美國式購物中心。

雖然中國并不想讓北京的這兩個地方變成資本主義的地盤,但民眾消費的趨勢卻令人無法阻擋。那些獨生子女一代的人,特別是年輕的姑娘,在夏日異常清爽的打扮下,手拉著手,信心滿滿地流連在北京的各大商廈里。她們賦予所購買的物品以生命力,它們不再冷冰冰、死沉沉,而因存在于女人的腦海中變得鮮活。

有時,我會有機會和我最優秀的女學生們一起去商場體驗購物的“樂趣”。她們的理由是——我能因此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雖然如此,我依然覺得我一個年過花甲的人,與一群年輕的姑娘穿梭在商場里很別扭。況且商場的布置很美國化,并不是我的品味。而我對那些琳瑯滿目的飾品、褲子、襯衣、裙子等也并不感冒,我女學生們眼中在見到這些東西時綻放出的光芒,只有在看到好書或遠山時,才會在我眼中出現。

奧地利作家卡爾·克勞斯曾經說過,如果你看一個東西看久了,它就會回看你。我是個懷舊派,經?;厥走^去,所以過去也會想起我。

看著商場里新式的外套大衣,我想起40年前在五道口我穿著藍棉襖頂著11月寒風前進的情景?,F在這種壯舉已經不流行了,或許是有了暖氣的關系,也可能是汽車尾氣導致全球氣溫升高所致,又抑或是商場的中央空調將寒風中戰栗的人們吸引進商場的原因,雖然里面的空氣悶得能讓人窒息。

如今的北京,藍天已很少見。不知那里的居民是否也這樣認為。那些搭地鐵來五道口購物的人,以前肯定沒在五道口住過,因為在五道口住過的人,現在都已經不住在五道口了。而像我這樣了解五道口歷史的人,已經不多了。只可惜,沒有人向我打聽五道口的過去。不過也好,這樣我就可以自己一個人盡情沉湎在大家都不想知道的過去。

40年前的五道口,到處都是黏土、木頭、石頭搭成的平房,并沒有幾層之說,暖氣也很少見。每年的十月到來年的三月,那里白天幾乎都是通過陽光采暖,晚上則燒炕。而在三月及十月間的那幾個月里,五道口的農戶們便像他們的祖先一樣,在附近的田地上耕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無論是否刮風下雨,不管是否烈日炎炎。稻谷和玉米在農戶的辛勤勞作下慢慢長成,農戶們喜不自勝,而當時的我,也是幸福的。

那些位置比較靠前的灰色調平房,構成了當時的集市,類似于現在的市場及購物中心,人們日常的需求都能在那里得到滿足。那時空氣里到處都彌漫著醬油、大蒜及豆腐的味道。

我很少在那買東西,因為我需要的很少。通常我都去那的小吃店吃飯。小吃店極其簡陋,只有粗陋的木桌及矮凳,前臺擺著油膩膩的涼菜。如果想喝啤酒,也可以喝到,只是那里的啤酒極其稀。冬天的時候,大家都蜷縮在黏黏的過道里,一邊吸著鼻涕,一邊吃飯,飯菜還時不時會不小心掉到大衣上。夏天,大家則汗流浹背地擠在過道里,使得過道總彌漫著一股異常的氣味。不管怎么樣,當時吃的雖然簡單,但卻是非常美味,而且只需花上一元錢就能吃飽。不管是貧寒的學生,還是窮苦的農民,大家都很愿意去享用那里的美食。雖然不會彼此攀談,但我們并沒有因此而不開心。

直到今天,五道口的家常小吃在我的記憶里都很鮮活。每次我去北京,都會問店家有沒有醬爆肉之類的菜,只可惜這道只用醬油炒的肉菜,對于今時今日利潤至上的餐館來說,已相當少見,年輕人也覺得這樣簡單的菜不夠時尚。不過,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幸運地在北外發現了一家小吃店,里面不僅有很多北京老小吃,而且服務員說話的語氣也很有“文革”時的味道:“沒有!”對于這家小吃店,我是格外地青睞有加,我將其親切地稱為“文革小吃店”,每次我和家人晚上出去吃飯時都只想去這一家。

小吃店的服務員總是讓我們自己去拿餐巾紙,過了晚上八點,他們便不愿動了。也許他們腦中想的是:我們的父母在1979年只工作到晚上七點。作為一名工會成員,我很理解他們,所以我也很愿意在晚上八點半時,自己動手將沒吃完的晚餐打包帶走。雖然服務員經常將菜“啪”的一聲放到桌上便算完事,但端上來的東西是如此美味,很快便讓我把對服務態度的不滿拋諸腦后。說到做菜,我做不出比那更美味的菜肴;而談起打嗝,我也比不上那個總穿著一身紅衣的女服務員。

在如今的北京,很難再聽到“沒有”這樣的答復,因為現在什么都有,而且也不分季節。以前大家都是在冬天才會吃蒙古火鍋,但現在夏天吃火鍋的人也比比皆是。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在中國北方(中國南方暫且不提),那些購物中心的冷氣讓人們在夏天也對火鍋興致濃濃。五道口的商廈也不例外。搭乘電梯來到某個商廈的17樓,便可以看到一個火鍋世界。人們可以在那里自行搭配火鍋配菜,然后在一張塑料桌上享用。不管怎么樣,我必須得承認,那里的火鍋是真正的物美價廉。我周圍的年輕人都喜歡喝“帝國主義”的飲料,而我卻一如既往地打開我的酒壺,享受著里面香醇的二鍋頭。不過我只能偷偷地喝,因為那里沒人喝酒。對于我這樣一個在“文革”時期的語言學院(今為北京語言大學)學習中文的“帝國主義”出身的人來說,我是最“反帝國主義”的。那時候我除了“沒有”二字,也經常聽到“將革命進行到底”這句話。相比于很多人,我是堅強的,至少我在廉價中國白酒對抗昂貴美國可樂的戰爭中堅持到底了。我從不喝可樂,因為在我看來,它是帝國主義的產物,喝它有悖我的信念。

那真正的火鍋呢?它是我的最愛。對我來說,它是聚餐的代名詞。在柏林的時候,我經常在天氣涼爽時請朋友來我家吃火鍋。我在20世紀80年代初從北京帶回了一個真正的火鍋,通常我都是燒煤來點燃它,再加入各種肉菜,然后我們一群人便圍坐在榻榻米上一邊吃得不亦樂乎,一邊暢聊著對中國社會的憧憬。那時我們腦海中的中國,不像德國一樣事事以錢、以地位為重,而是一個有著真正理想與抱負的國度。只可惜,那些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不過,我現在還是不要沉迷于懷舊,言歸正傳地好。如今,大家都不再用燒煤的火鍋,而改用電火鍋了,我家里的也不例外。北京的火鍋店也都采用了電磁爐,火鍋底料一般都是提前準備好了的。打開電磁爐,不一會兒,底料開始沸騰,便可將肉、魚、豆腐、素菜等放進去煮。

火鍋的這個轉變可能是90年代末發生的。那時韓國料理開始逐漸在中國流行,而韓國料理中的燒烤與火鍋很類似,只是韓國的燒烤鍋一般都是嵌在餐桌里面,而不是放在餐桌上面。也許真的是韓國料理的普及,讓中國的夏天變成冬天,讓北京人的季節感消失殆盡。

無論如何,相比于燒煤炭的火鍋,新的電火鍋更環保、更衛生。吃完火鍋后,家里或是火鍋店里不再是一股驅之不去的煤炭味。那些受不了煤炭味的人,也不必去吃露天火鍋了。另者,我也從沒在我的電火鍋里發現過蛆,這在我以前用的煤炭火鍋里倒是出現過,也許是我當時洗鍋的時候不夠仔細。當我在煤炭火鍋里發現蛆的一剎那,我非常詫異,它是怎么在這可憐的火鍋里存活至今的?可它慢慢蠕動的身影,看起來又像是很享受在火鍋里的日子。

在今日的中國這個巨大的資本城堡里,人和蛆不會再相遇,而中關村——北京以前的農村,就屬于這個資本城堡。我一位人民大學的朋友,堅決要讓她女兒領我去中關村的商廈吃地道的火鍋。她之前團購了那里的火鍋券,所以價格優惠不少?,F在中國的美食連鎖店都流行團購,通過提供折扣,吸引更多的顧客,以增加營業額。

在人民大學下課后,我便和這位女學生一起去吃火鍋。她建議我們乘出租車去,因為中關村的那些豪華商廈已不再有自行車停車位。而我所知道的中關村,都是在自行車車背上認識的。我習慣騎著自行車飛速穿過中關村,去大學上課。那些奢華的商廈讓我無所適從,它與我印象中落后的中關村完全不相符。

出租車在一座耀眼的商廈前停住了,這種商廈我也經常在香港和東京見到。我們定了下午一點的位子,故而不需要排隊等候。我已經忘了我們是乘電梯上樓還是下樓,但很可能是上樓。雖然外面艷陽高照,那里卻有許多人圍坐在熱氣騰騰的火鍋前吃得不亦樂乎,仿佛他們需要更高的溫度,仿佛1949年的革命之火還不夠烈,仿佛還有最后的戰役在等著他們去打。那里的火鍋不叫火鍋,而是用一個“香”字加以修飾,名為香鍋。

這個全身散發出奢華氣息的摩天中關村,已不是我所喜歡的中關村了。我更喜歡走海淀那條行人不多,而樹木又成蔭的路,那條有“長征”飯店的路。我就是在那里發現了擺在櫥窗里的法國高級定制時裝,也在那里細數過日益消失的四合院。我也曾與多位學者在那里吃著烤鴨,聊著中國當代文學,也曾在一間破舊不堪的酒館里過過夜。時至今日,我還清楚地記得一個胖男人一整晚都在過道上對著服務員大聲嚷嚷,讓人不得安寧的情景。

慢著,懷舊客,這些都已經過去了,面對現實吧!今時今日,不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火鍋當然也不例外。你什么都不缺,而你周圍的人看起來也很滿足,所以你就別沉湎于過去,直面現實吧。你年輕的女學生不會再想聽你這些關于老北京的老掉牙的故事了。比起這些,她肯定對那些五花八門的掛歷、泰迪熊,還有服飾等更感興趣。

連鎖餐廳的服務員都習慣穿清一色的特制工作服。每天上班前,她們都要先集合,向領班允諾一定會勤快、衛生、熱情地服務。在解散前,她們還要高呼一聲當日的工作口號。而我們去的火鍋店也不例外。服務員都穿著綠色的工作服,頭發盤起,并用一朵頭花進行修飾。有的收拾桌子,有的上菜,一切都快之又快。我們的菜也很快上桌,有蒜、菌類、牛肉、蝦、肉丸等。只是我覺得調味醬不太好,不夠辣,于是便讓服務員給我端來最辣的調味醬,其辣勁足以讓每個不勝辣力的人叫苦連天,不過我一點都沒事,這還得多虧維也納菜系對我的訓練,我從小就喜歡吃匈牙利辣味紅燒牛肉。說到這,我又有了回想過去的理由。我記得有一次在長沙,因為覺得桌上的香辣鰻魚特別好吃,于是便一直只吃那一道菜,完全不顧桌上其他美味佳肴的感受。我最好還是沉默吧。吧臺上有新鮮扎啤,就算得自己動手去倒,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們鄰座的都是些打扮靚麗的年輕姑娘,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幾眼。但我忍住了,我不想被人誤會。這里為什么會吸引這么多漂亮姑娘來購物呢?奢華與青春、嫵媚與妖嬈又有什么關系呢?“文革”的時候,中國男女之間的區別被極度的縮小化。女人們要是稍一打扮,便會被大眾唾棄。難道我當時不是也對此津津樂道,認為這能讓性別斗爭得到徹底解決嗎?也許是因為那時的簡單思維,那時人與人之間沒有高低之分,所以才會讓我有那樣的錯覺吧。所以,我還是滿足吧,畢竟我現在不用像以前那樣騎著自行車穿過田地,而可以直接從商廈的底樓邁入地鐵,方便又快捷。

雖說是這樣,但我對那大大小小的服飾店及香氣宜人的化妝品店卻還是覺得陌生。也許它們都是專門為女人、為年輕女人們打造的。她們的口頭禪是什么來著?對了,是“金錢是我們存在的理由,每個人都知道。”不管是Armani、Boss還是Prada,我要學習的還很多。那位打扮時髦的女學生說:“對,我們無法想象沒有LV的生活!我們可不是那些只知道炫富的女人。我們有錢,也有自己的風格?!?/p>

像這位女學生一樣的中國姑娘在上海也比比皆是。LV曾特意從巴黎運來一架蒸汽機車,這樣它的模特便能從舞臺上走下蒸汽機車,仿佛只有她們是來自唯一真實的世界。LV所要表達的信息被上海的姑娘們理解了。像我這樣的男人早就過氣了,新的一代人在創造歷史,也在創造我的歷史。

每天穿梭在北外及人民大學之間的蘇州路,映入我眼球的奢華依舊讓我束手無策,我就算念一百遍波恩植物園的鉆石草、華靈草及雪花蓮也無濟于事。我能做的,只是繼續翻譯那些已經逝去的詩人的作品。

北京,我不能再在你的墓園里徘徊,垂吊那些逝去的歲月。

臨近的魏公村修的高架橋,已經改名為公橋。而不遠處的紅燈區,每到晚上,那些可憐的年輕女子便坐在所謂“發廊”的門前,吸引著來客。一切都與以前大不相同了。算了,我又能干什么呢?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往前走,穿過那些燈紅酒綠的發廊,穿過為公橋下面的停車場。為公橋真的是“為公”嗎?我很懷疑。不過幸好,那里沒有什么流浪漢來打擾我。那些帶著可憐的行囊在街頭度過黑夜與白天的流浪漢,北京可不缺。

香港不像北京那樣灰塵遍布,但有害氣體卻是越來越多。自從那些小企業都移到臨近的廣東省后,香港的水域便不再如先前般透亮。從大陸飄來的有害氣體讓香港的空氣質量日漸下降,而誰將成為受害者?從大陸飄來的不僅僅是有害氣體,也有有害習慣。以前我只見過北京或上海的出租車司機在開著空調的車里打盹,而現在香港很多司機也這樣做。雖然香港法律對此明文禁止,但收效甚微。

第一眼望去,香港是個很干凈的城市,很受大陸人的追捧,不僅是因為香港的壯闊大海與巍峨高山,更多是因為那里的勞斯萊斯、氣勢恢宏的別墅及完善的社會保障體系。每個香港女人在結婚生子前都會被人傾慕、被人追捧,而她所生的孩子從小便可以免費享受醫療、教育,也可以自由發表言論。

原本我是可以在香港開始我退休后的特聘教授生涯的。

那是2011年秋季,我在清水灣作了許多報告,也遞交了很多鑒定信后,終于與香港科技大學談妥了聘任事宜。可誰能料到香港科技大學換了校長后,之前的承諾便不再有效。我發郵件去問,他們居然都不回郵件。后來有一次,我和北島在維多利亞港吃午飯,聊起此事,他說他和新校長很熟,所以便幫我打電話問了問。原來是他們有了新制度,而我年齡太大,不符合他們的制度。這樣一來,我長久以來想在一個環山背海的教室上課的夢想便破滅了。而我現在經常在北京窗戶極少、自然光也是稀罕物的四堵墻內上課,我將此稱為“波鴻囹圄”,因為我作為大學教師,最先是在波鴻大學授課。那里也是只有空調、燈光及令人窒息的四堵墻。

我們還是不要抱怨,再次踏上去香港的旅程吧。這次,我們是從北京出發。出發的第二天,我從報紙上知道,完全是我運氣好才能讓我無礙地離開北京。因為七月下旬突降暴雨,北京數小時被困在暴雨之中,不少動物都被淹死了,還有人。整個北京城像是癱瘓了一般,飛機停飛、汽車停駛。我原本應該將此看成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懲罰,可就算我再不喜歡現代化,在看到無辜的人喪生時還是不免動了惻隱之心。當我在新聞上看到那些開著豪車的人在高速路上被淹死,臨死前用手機打電話求助高喊“救我出來”時,心中很是為之一震。

可香港離北京很遠,無法預料會發生這樣的災難。我像往常一樣,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到達了香港。我事先就料到,邀請我來香港的書展舉辦商不會給我報銷在香港的交通費,而事實也證明的確是這樣。既然如此,我為何要乘坐那昂貴的機場快線去市區呢?于是,我決定像以前一樣,花上幾塊錢搭巴士。通關后,我拖著沉重的行李往雙層巴士的方向走去。

我又可以在搖搖晃晃的巴士車里欣賞我鐘愛的大嶼山了。我經常去大嶼山遠足,20世紀70年代時還只能坐船去島上,可早在十多年前,已經有高架橋、地鐵及快線給去大嶼山觀光、遠足及居住的人提供便利。雖然那里的購物商廈也不少,但偏僻而少有人煙的地方還是很多,它們便是像我這樣的遠足者的樂園。我可以喝山泉里的水,可以在寂寥的沙灘上漫步,忘卻一切文明的足跡。

其實坐在巴士里,我是有理由開心的。我即將入住的是維多利亞港的豪華酒店,應該既能看到水,也能望到山。我在我自認為熟悉的那一站下了車,然后兩手拖著沉重的行李與來往匆匆的行人擠在狹窄的道路上,上下天橋,最終站在了一排摩天大樓前。我前看看,后看看,覺得哪個都像是我要入住的酒店,但又覺得哪個都不像。我只好求助于一個手上帶著袖章,在天橋上給孩子們指路的人。但也許是我不夠孩子氣,她不知道我要去的是哪里。這有點像在大陸,本地人也變得不再認識自己的城市。我只好再問對面銀行的一個印度門衛,他給我指了指方向,說朝那走,大概十分鐘便能走到。于是我又拖著行李,消失在了人群中。走進酒店的大廳,迎接我的是一排身穿深色套裝的年輕姑娘們,光從她們身上,我便能感覺到這座酒店的代名詞是奢華與優雅。

幾分鐘后,我真能從酒店房間里看到維多利亞港嗎?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乘坐輪渡去維多利亞港另一頭??晌业竭_房間后,只能看到維多利亞港的一隅,而且還得坐在床上才能看到。維多利亞港已日漸變小,只有添馬艦那一塊還算寬闊。對我來說,那里不僅是水和山那么簡單。12年前,我曾和梁秉鈞在那里談詩,當時我們是在一個帳篷里,周圍飛機的轟鳴聲很大,我們不得不扯著嗓子說話,以免對方聽不清楚。明天我們是不是也得扯著嗓子大聲說話呢?不,不會的,香港書展一向都很安靜。

那是個星期五,我約好了晚上和兩位病著的詩人——北島及梁秉鈞見面。見面的地點是一個名為老北京的餐館,餐館雖安靜,但在銅鑼灣。我不喜歡去那的路,先不說擁擠得不行的地鐵,那陣勢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來形容絕不過分。好不容易下了地鐵,又要與地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抗爭,我感覺自己就像只千足蟲一樣在地上慢慢蠕動。香港人都喜歡奢華,喜歡速食,而我們更鐘情愜意。我先是與梁秉鈞在香港曾經很流行的一個小吃店見面。這種小吃店也正慢慢被服裝店取代。我們像平常人一樣,點了一杯咖啡茶??Х炔枋且环N融合了咖啡、牛奶及茶的飲料,既香濃又不失甜味。梁秉鈞曾專門寫過一首有名的關于咖啡茶的詩,名為《鴛鴦》。他是此次書展的年度作家,展廳里專門設了一個他作品的展臺,講述他的文學作品、個人資料、照片以及他和其他藝術家一起合作的畫。他作品里講述的都是過去的事情。幾十年前的香港還沒有什么鴨舌帽能夠掩蓋住癌癥的痕跡,那時的香港人也都愛喝咖啡茶。

在老北京飯店吃飯時,只有我一個人喝酒,北島的醫生給他下達了禁酒令。像往常一樣,老板上的是二鍋頭,還有一些像酸辣湯一樣比較有名的京菜。北島說,他不能再寫作了,至少不能再寫什么有難度的作品了,因為這會讓他太費神?;谶@個緣故,他便用畫畫和拍照來代替寫詩。他看起來很愉悅,也很平靜,好像這場病反而讓他解下了一個大大的包袱。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將有更多閑暇時間?我將不再有詩歌可譯?完全不是,梁秉鈞才剛把他的新詩遞到我手上。他已不再在嶺南大學授課,所以時間很充裕。他利用這段時間,將以前沒寫完的兩本小說寫完了,偶爾也會寫寫詩。而我也不是沒事可做,每次出行我都會在路上翻譯,這要歸功于這個時代不知滿足為何物的時代精神。就算我住在一家豪華酒店,我也沒有片刻時間去享受它的奢華。其實,只要有電源插座及網線能讓我上網,與世界保持聯系,我住什么樣的地方,哪怕是茅屋,都無所謂。我早放棄了早上去享用酒店豐盛的早餐,因為我覺得乘電梯下樓太費時間。每天凌晨醒來,在哪都還沒開門時,我隨身攜帶的迷你瑞士咖啡機及維也納咖啡就已經在陪伴我寫詩了。

香港很富有,但香港同時也很吝嗇,正應驗了一句話“越富越摳”。多年來,我努力傳播香港文化,卻從未拿過一分錢報酬。誰能想到,亞洲最大的書展——香港書展的舉辦商,竟然讓其年度作家在與各位參展的國際賓客共進午餐時自掏腰包。梁秉鈞之前新出了一本書,居然還要請出版社的人吃飯。我從波恩帶來了我翻譯的德文版梁秉鈞詩集《玉與木頭》,共有五本,以供書展懂德語的訪客翻閱。雖然那五本詩集現已不在香港書展展廳,但肯定還沒賣出去,而是被閑置在香港的某個角落。

眾所周知,香港的歌德學院對在德語區傳播香港文化并沒有什么興趣,以至于沒有哪個懂德語的訪客關注梁秉鈞。我曾問過歌德學院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舉辦一個梁秉鈞的朗誦會,雖然梁秉鈞是蘇黎世大學的榮譽博士,但正如我所料,歌德學院對我的提議沒有做出回答。梁秉鈞在書展上為午餐買單,我也出了一份。錢不多,可我為什么要提這件事?這難道不是有點小家子氣嗎?當然,但只是對那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來說的。他們不需要付出時間和精力,但文章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作家一筆一字寫出來,翻譯們一字一句翻譯出來的。

在大陸,不管是多小的城市,舉辦商都會準備好足夠的食物和飲料,而且通常都會有一些報酬。雖說大陸遠比不上香港富有,但在這一點上,其姿態明顯是更富有的。

當然,我也有足夠的理由懷抱一顆感恩之心。我以為朗誦會會像以前一樣空空如也,我們這些朗誦的人肯定會比聽眾的人數多,但我完全估計錯了形勢。過了好一會,我才察覺到朗誦會大廳擺起了柵欄,上面用中英文雙語說明不再接納更多訪客。雖然我那兩天并沒有看到很多訪客,但我可以想象,在高峰期人流量肯定很大。事實上開放日一大早,便有很多人圍在入口處等待入場。大陸人都習慣將香港稱為文化沙漠。相對于大陸北方,這句話有幾分道理。但如果相對于大陸南方,那這句話就完全說不通。

而我們的PK,這是朋友們對梁秉鈞的簡稱,在這個星期六的早上顯得很放松。他邀請了許多語種的翻譯來朗誦會,我們這些德語、瑞典語、法語、普通話、粵語等翻譯都應該分別朗誦所翻譯的他的作品。不知香港的聽眾是否會買賬呢?他們會不會在聽完第一個德語或瑞典語單詞后便起身離開呢?可令人詫異的是,在兩個多小時的朗誦會中,并沒有人離開,大家都靜靜地坐在那聽到最后。也許大家都已經預料到了我一直都擔心的事:這也許是這位漢語區懷抱世界主義的詩人最后一次在公眾前亮相。作為詩人,梁秉鈞是獨一無二的。是他,詠唱著一塊千里迢迢從里斯本用船運到北京的地毯,只是為了一博當時皇帝的歡心,可不料地毯運到中國后卻被娥蛹蛀壞了。如今會有誰一邊遙誦著這首詩,一邊感嘆著世事無常?

在中國古代,文人們去看美人,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他們形象地將此稱為看花。如果美人不愿現身,文人們便會想方設法引其露面。歷史上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大詩人杜牧據說有一次為了將湖州最有名的美人引出來,特意讓人在河床上搭戲臺子唱戲,最終抱得美人歸。不過傳說歸傳說,事情真相也許大相徑庭。但毋庸置疑的是,在當今的中國,我們依舊可以去看美人。如今的美人不像古代美人那樣害羞,她們很愿意讓人觀賞。只是現在,上演好戲的不再是男人,而是美人們了。

我們還是回歸正題吧。我登上了香港飛往上海的飛機。下飛機后,我再次拖著沉重的行李穿過天橋與過道,來到了事先問好的巴士站。那是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機場巴士竟然真的停下來等我這唯一的乘客上車。我上車后,擰開了酒壺,這就是我的早餐了。酒壺是我沉默的隨行者,有時它會很傷心,因為我并不總是偏愛它。為了省事,有時我也寧愿就著100毫升的56度小瓶二鍋頭直接喝,而不必倒到酒壺里再喝。花上幾塊錢,就能買上一小瓶二鍋頭來陪伴我的旅途。它體積小,不占地方,我既可以把它放到背包里,也可以將其放進褲兜里,喝起來也非常方便。

但早上十點就開喝,是不是有點太早了?一點都不,因為對像我這樣已經不再年輕,不再需要為革命拋頭顱灑熱血,每天早上五點就起來工作的人,已經不早了。我一邊抿著酒,一邊想起民國時,人們都習慣將店小二和小瓶二鍋頭都簡稱為“小二”,真是一語雙關。

我在上海這座城市干什么呢?我雖然寫過一兩首關于上海的詩,但我從未寫過與上海有關的散文。這也許是因為上海和北京一樣,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時代的洪流讓上海那些年代久遠的弄堂慢慢消失殆盡,整個世界都在對資本主義俯首稱臣。

我們在上海的中德政府對話上討論了什么是幸福,討論了中德兩國人的理解。中國人到現在還是將我們統一稱為西方人,而我們卻并不將中國人稱為東方人,因為如果這樣,日本人、韓國人情何以堪?中國人總是抱怨是西方殖民者在中國犯下的罪行才使中國社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難道中國人自己就沒有責任,不需要反思嗎?我們雖然被批評為對中國不夠開明,德國的媒體對中國的報道很負面等,但我們并未因此而被激怒,而只是冷靜地指出我們在過去近四百年里,對傳播中國哲學及文學所做的努力。中方說就算是沒有宗教信仰,經濟增長、愛國主義也能增強幸福感。而其實我們這些“西方人”對幸福的理解,與中國人是完全不同的。我們的幸福不存在于這個世界,責任比幸福更重要,生活并不總是美滿,這是我們的《圣經》、我們的康德和我們的黑格爾教會我們的。

除了幾位年輕女士外,參加中德政府對話的都是些上了年紀的男士。除了我之外,他們都屬于政治或經濟的高層人士。對話是在外灘的五星凱越酒店舉行的,白天我們在一樓會談,晚上酒店在頂層準備了豐盛的宴會。站在宴會廳,可以看到灰色的黃浦江及周圍的摩天大樓。我既不向資本主義投降,也不想滿臉憂愁地對上海說:你是座冰冷的城市。我們雖然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敵人,我們只是不理解對方,是彼此間隔很遠的合作者,也會互相想起對方。不管這里的人有什么宏偉的計劃與藍圖,我只是一個想回到過去的懷舊者。對于從德國來的那些政客和經濟學家來說,浦東只是一個新的通天塔,一個刻意忘記過去的通天塔。誰是勝利者,早已確定。只是可憐了像我這樣的懷舊者,面對著這一切的無奈,我除了滿心惆悵,悲今懷古外,我又能做什么呢?

當我面對浦東的誘惑時,我在想什么呢?要想理解我說的這個誘惑,我們得先上到酒店頂樓的宴會廳。晚上的宴會廳,不管是廳內,還是露臺,都是女人的天下,是那些身姿婀娜、長發及肩、穿著黑色禮服、從高腳杯里品嘗著紅酒的女人們的天下。她們優雅地小口品嘗紅酒,那姿態分明是在告訴我們,一飲而盡只是那些不解風情的男人的專利,而女人的專利則是優雅。她們有的隨意地站在高腳圓桌旁,有的微坐在方桌邊,有的愜意地躺在沙發上,也有的在露臺上享受著徐徐微風及男人們的仰慕。有時她們身邊會有一個靜靜的護花使者,但有時她們身邊陪著的是另一個神秘的美人,這讓她們的神秘感更加倍了。原來,奢華與美人是同在的,有奢華的地方,就能找到美人的身影。而我,并不是特意來看花的。第一輪會談結束后,我們上到頂樓喝東西,當時我并不知道會有這么多美人在場。我不得不承認,她們很賞心悅目,可我不想成為第二個杜牧,于是待了一會后,我便離開了,而且沒有再上去。因為那里唱戲的不再是男人,而是女人。女人們很懂得如何詮釋她們戲里的角色,一切都在她們的掌握中。而我們作為男人,不能因此惱羞成怒,而只能心平氣和地承認我們的失敗。

哲學上都說能看是幸福,看到好的、美的、神圣的東西便是最大的幸福。酒店頂樓的那些美人們是否本性善良,我不好判斷,但我也不想武斷地說她們本性不善良??粗齻?,我并沒有感到厭煩或不悅,我只是感覺到了美,這就夠了。也許神圣的東西離我們并不遠。

離開上海,就意味著要離開這些美人,但我們可以追隨著美人的足跡,因為她們都是來自附近的蘇州或杭州,我們可以在半小時一趟的高鐵上遇到她們。

在回德國的前一天,我們也登上了去杭州的高鐵,去看看西湖的美景,更多地了解中國。第二天上午,我們在參觀了中國電商巨頭阿里巴巴集團后,便去西溪濕地,順便在那用午餐。

我以前獨自一人來過西溪濕地,覺得它很無聊,除了水和蘆葦外,并沒有什么其他的東西。中間有一些小路,但很難認,因為都被樹蔭給罩住了??蛇@次,我們并不是走路,而是坐船,并由此了解了一點古人愜意的生活方式。在明清時期,文人們經常來此消暑,并可以在很簡單的東西,例如清風、蘆葦中找到生活的樂趣。1911年清朝滅亡后,普通的百姓開始搬來這里生活,但現在基本上沒有人住在西溪濕地了。雖然沒有什么老房子可以修繕,但這里也像中國其他地方一樣,修建了很多復古建筑,只是這些建筑大多是空的。因為很多是餐館,只能步行或坐船才能達到。而中國人絕大部分不愿意步行,也寧愿省下坐船的錢。

中國人都愛坐,最愛的是坐在錢袋子上。中國人以食為天,一日三餐,頓頓不能少,否則便會坐立不安,而這三餐,要花費四到六小時,剩下的十八到二十小時里,他們不是堵車在路上,就是坐在辦公室里,再就是坐在電視機前。如此,中國人便日益成了世界上最有名的坐著的民族。中國人坐著的時候,不是吃就是說,當然最理想的是邊吃邊說,坐、吃、說于是構成了中國的三大特征。

我們也嘗試著坐在一只平底船硬邦邦的座位上,像強盜一樣穿過層層的叢林。據說太平天國的軍士曾在這里訓練過,訓練從萬草叢中鉆出來。這項艱苦的訓練我早在十多年前,已在香港的山林中經歷過,實在不太有趣。于是我也像中國人一樣,趕緊挑了一個好位子坐了下來。船拋錨后,我們來到了一個仿明建筑的木制餐廳吃午飯。在圓桌上坐下,服務員很快便給我們上了酒。因為四處都是窗,所以不管坐在哪,都能看到外面的光景。我看到的是漁夫,他們用木棒敲打著水面,驚得魚兒們跳起來,正好被納入漁夫們早已準備好的漁網之中。不過,漁夫們接著便將這些魚兒放生了,因為這只是表演給來參觀的年輕人看。對他們來說,這些魚就是他們自己存在的象征。

我們餐桌上的魚肯定也很想回到水中去,只可惜我們讓它們無從選擇。而我們呢?很早就學會了抱怨生活的我們,將搭乘晚上的飛機從上海回德國。吃完午飯后,我們回到了外灘的凱越酒店收拾行李。我的行李很想我,可以將其稱為“東西的思念”。這些天,我收到了很多白酒當禮物。它們都很想被喝掉,而不想被留在酒店。箱子已經裝不下了,必須消滅掉一瓶。我選擇了我最喜歡的五糧液,帶著它來到了老外灘。有人正在修復后的教堂前拍婚紗照,他們選擇美國20世紀60年代的風格來裝扮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我不敢茍同,只是背對著他們,面對著黃浦江,將五糧液灌到我的酒壺和一個塑料瓶中。因為五糧液的瓶子既重,瓶身又寬,拿在手里很不方便,而且很容易被看出我在喝酒。我還是想秘密一點,不受人注意地一口一口將白酒喝下肚。

看著眼前的大片工地,我的心在隱隱作痛。工地的邊緣住的是農民工,他們從一個工地移往另一個工地,而那些匆忙建造的房子很多很快就倒塌了。不管是橋、高樓還是門拱,它們都在步杭州雷峰塔的后塵。唯一慶幸的是,如今的美人們不再像在古代,行動受限,她們可以自由地在凱越酒店的頂層露臺,觀看一場名為“坍塌”的好戲。

我的酒壺很滿,它不會去想我北京那裝有兩升半60度白酒的酒缸,但它會很羨慕八月在《中國日報》上刊登的一個號稱全球最大的酒缸,足足可以裝下353升白酒。我的酒壺知道,與之相比,它簡直是微乎其微。我能理解酒壺的惆悵。而那個酒缸,則像一塊神奇而巨大的磁鐵一樣,不僅吸引著我,同時也吸引著我最愛的詩人李白。不管是中國的詩仙李白,還是德國的仰慕者我,我們都只有一個愿望,那便是將那個酒缸中的酒一飲而盡。

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永遠忘記時代的憂愁。

(朱諒諒 譯)

鼠與酒

提起維也納的Graumanngasse街道,我頭一個想到的并不是B酒店。B酒店太老了,60年過去了,它那倒人胃口的模樣卻絲毫沒有改變。我想到的是住在B酒店對面的出租房里的F大叔。我從沒見過F大叔工作,成天只見他坐在廚房里,握著小酒杯喝白葡萄酒。據說他在街邊的地下室有一間作坊。F大叔每天從中午,甚至從早上就開始喝小酒(我們稱之為上午酒),日復一日,直到1968年的3月。

我的M姨媽也住在那座出租房里。M姨媽有一個多普勒(Doppler)倉庫。維也納的多普勒,是一種兩公升的瓶子,那時賣十二先令一個。我無從知曉F大叔有沒有從這兒弄過酒喝,反正后來我住在維也納時,是常常從地下室弄酒喝的。光陰沖淡了一切,大叔、姨媽以及地下室都已無處尋覓,只有門前少女笑靨如花依舊。

小酒不醉人,一點也不,在中國也一樣。姨媽在出租房里自己釀制李子燒酒,那是1968年夏天,革命已瀕臨維也納城下,姨媽給我嘗她釀的酒??上菚r我還不能領會酒之妙味,只是淺嘗輒止,喝了口“小酒”。

后來我到了中國也是如此。雖然我有時會嘗嘗中國的燒酒,但也都是嘗嘗而已,并不敢多喝。但一個真正的酒靈,不會一直沉默,而是靜等我的召喚:小酒,我要小酒。

所有的罪犯都會回到作案現場故地重游,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而我也難逃此規律。2012年3月末,我在汕頭大學教授完德國當代哲學課程后離開時,把許多物什留在了那里,這樣秋末返回時行囊便可輕便許多。這些物品中包括我授課用的初級課本,滿族婉約派詞人納蘭性德的集子,當然還有一堆從52度到71度不等的白酒。下學期我將開一門叫作20世紀德國神學的新課程,有了這些白酒,我的新課程定會有如神助。

11月末回到汕頭,學校工作人員微笑著將我的物品還給我時,我驚呆了。難以想象,他們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對待我的可憐家當的。那時,我窗前的紫荊花開得正盛,淡紫色的落英在門前鋪了一層,不知在訴說什么秘密。剛經歷了北京秋季的寒冷,回到汕頭,我又重新穿上了T恤衫。

我不知道老鼠是否喜愛淡紫色的紫荊花,這已然超出了我的鼠類知識范疇。但我發現它們與我有一些共同的愛好:那就是中國的佳釀??上鼈儾淮髳酆梦乃?,既沒咬過納蘭性德的集子,也沒碰過鮑勒諾夫關于“敬畏”的高論。不過,山西名酒十年老白汾看起來有些奇怪,它那豪華的包裝上可以辨認出被咬過的痕跡,大概是群鼠像中國抗日戰爭時期的游擊隊那樣戰斗過了吧。只是敵人堅不可摧,老鼠們不得不放棄,只留下咬碎的包裝紙殼及片片污跡,如同汕頭隨處可見的垃圾。有時候,人與鼠之間的差別就是這么小。

在汕頭,人與鼠都淪為了失敗者,這既讓我驚慌,又令我欣喜。至于這失敗的原因,就留給那些90年代將經濟發展的希望寄托于走私和腐敗的所謂專家們去回答吧。他們也許會指責帝國主義,從而為自己開脫,因為帝國主義國家在汕頭留下了一些爛尾樓,而這些樓都于1949年后逐漸坍塌朽壞了。

我不知道我能對中國的老鼠寄予何種期望,它們就像中國的革命,已令我大失所望。70年代,中國人說“人定勝天”,然而留下的不過是一片片荒野和廢屋。老鼠定能戰勝酒瓶,這我倒沒聽說過,不過可喜的是,它們曾經努力過。即便老白汾包裝紙殼及塑料泡沫都被它們成功地咬得稀巴爛,即便新世紀以來中國的土地上到處都是廢墟,事物的核心依然絲毫未改變。如果在進化的過程中,老鼠掌握了對付陶瓷和瓶蓋的本領,那么我最喜愛的酒瓶現在可能已經淪為鼠冢。

雖然老鼠失敗了,但我還是不得不佩服它們,因為它們選中的實在是最美麗的地點和最香醇的美酒。汕頭大學位于市郊山中,堪稱一片桃花源,尚未因興建住宅樓而遭到破壞。許多剛富裕起來的人攜家帶口前來觀賞游玩,他們自己大腹便便,領著還沒有變成大腹便便的下一代在樹下享受閑暇時光,水畔停滿了笨拙的轎車和纖瘦的腳踏車。

老鼠們呢?它們每天都有閑暇時光來對付我的酒。它們的選擇多了去了:青島產的71度酒,北京產的56度酒,還有山西產的53度酒。它們總能像專家那樣選擇精準,像我一樣追求卓越,不會為了暖身而喝大眾白酒和德國“保護區”產的酒。不知毛澤東是否還敢說“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這樣的話?他說的歷史是否是像老鼠一樣的歷史?

顯而易見,老鼠喜歡奢侈品,偏愛汾河邊出產的昂貴汾酒。對待青島的白酒,它們頂多只是輕咬幾下而已。那二鍋頭呢?沒有哪只自尊自愛的老鼠會喝二鍋頭的,只有希望親近中國民眾的德國詩人才會去喝它。

現在,我們關于老鼠和53度十年老白汾的故事怎么樣了呢?我這個不想變成老鼠的外國人,悄悄地將瓶子里的甘露在一兩天內喝下了肚,因為好酒一旦開了瓶,就很容易引來老鼠。老鼠為我指了路,它們告訴我應該先喝什么酒,后喝什么酒。那二鍋頭上沒有半點老鼠咬過的痕跡,可以留到最后喝。

現在,我們的故事如何繼續?好酒已經喝光,二鍋頭感到很屈辱!不如將二鍋頭留給老鼠的后代,興許它們會一改祖先挑剔的品位,變得更接地氣?就這樣辦吧,我們還有別的故事要講。我忽然想起汕頭大學校門前的兩座山來。14年前我初到汕頭時,這兩座山雖然有被鏟的痕跡,但于寬闊田野上輪廓仍然清晰可見,就像我那堆積成山的白酒,雖遭老鼠咬過,但也無傷大雅。然而,挖掘機和炸藥專家可比老鼠厲害多了,如今那兩座山已完全不復存在,田野也不再是往日的模樣。山丘蕩然無存,鳥兒無處繁衍。曾經寬闊的平地上已經被開發商建起灰頭土臉的建筑,人們駕著車在寬闊的街道上匆忙駛過,不敢有片刻停歇,他們害怕看到路旁成堆的垃圾,害怕自己想到那個問題:以后該怎么辦?

至于我,我會為每一座消失的山丘而哭泣。為什么?因為我是反動派?是懷舊者?是無法走進新時代的落后分子?我只想重新問一問戈特弗里德·貝恩和翟永明提過的那個問題:以后怎么辦?有一次在麥迪遜,彼爾·倪豪士也曾對我說過:以后怎么辦?那是1998年春天,我們駕車去買葡萄酒,一路上經過許多加油站和百貨商店,然而最顯眼的莫過于田野上一塊塊矩形的廣告牌,由一根根桿子撐著聳入天空。如今你若在中國江南的公路上行駛,就能看到許多這樣的廣告牌,上面通常是白酒或家具的廣告。

是啊,以后怎么辦?江山曾經如畫,詩人曾爭相吟詠。而如今,詩人已被社會淘汰。不要抱怨,我們沒錢,也不必為預制板樓的興建或拆除負責。還有那最悲哀的筒子樓,晾滿了衣服,沒有窗戶,又布滿灰塵,一間比一間昏暗。還有那飄滿垃圾的水面怎么辦?那坍塌的橋梁又怎么辦?那里已經很久沒有老鼠的蹤跡了。

難道這不是老鼠哲學嗎?我們從外表無法判斷出一個白種人的國籍以及他的母語,因此他就得說英語。而中國人呢?如果一個中國人在國外被誤認為是日本人或韓國人而用日語或韓語攀談,那么他會將就裝作日本人或韓國人嗎?多半不會!他們希望自己賓至如歸,希望別人能夠包容他們的習慣。他們希望德國的旅館里有開水,巴伐利亞的餐館里有中餐。

在汕頭,拜仁慕尼黑人盡皆知,這真值得慶幸。顧小彬是我們這個德中混合家庭里唯一一個拜仁慕尼黑的擁護者,這也令我高興。我快67了,而他即將年滿25歲。他已經很久沒有踢球了,而我卻即將上場踢球,而且是在汕頭這座其貌不揚的城市,在幾幢破舊的高樓中間的足球場上。我們是汕頭大學教師代表隊,對手也是一只教師隊,來自當地一所體育院校。比賽前見面時,他們正聚在一間雜物間里吸煙,雖然這比喝酒強,但開場哨聲響起后,他們竟然在綠茵場上繼續吸煙。開球時,有些球員險些摔倒。由于已年過花甲,上半場我就站在場邊觀戰。裁判是我們隊的,上半場結束后讓對方一名運動員替換了他,以便自己參與比賽。新裁判并不太認真,比賽快要結束時竟然消失了。那時我們四比二領先,沒了裁判,比賽逐漸渙散和混亂起來,仿佛突然之間一切規則都失效了,有人竟然用手射門??磥黹_場前與其吸煙,還不如喝酒?這樣,他們至少會去依靠自己的醉意,而不是自己的十指去踢球!

而我呢?我嚴格按照普魯士精神踢球。比賽中,看著我的對手們輕易地放棄每一次機會,我驚嘆不已。如果他們中有人獨自來到了我方球門前,或者我們的球門無人防守,那么這個人一定會把球胡亂踢到球門以外的地方。我們究竟應從哲學角度還是政治角度來看待這一現象?難道這是道家無為思想的體現?

我們的對手原本是必勝無疑的。相比之下,我們的球隊成功機率甚微,但我們毫不留情地抓住和利用了每一次機會。體育學院的老師們高超的技術不足以使我們屈服。雖說從實力看,他們本可輕易取勝,但他們缺乏一種精神,一種全力拼搏的精神。他們的腦中想的不是足球,而是香煙,他們缺乏紀律,缺乏求勝欲望,缺乏注意力的集中。

可是如果排除我這個普魯士人,我們不也是一支純中國隊伍嗎?這支隊伍是如何取勝的?其實,我們的球隊只是更加幸運而已。當對方球員煙癮犯時,我們的隊伍也渙散了起來,只是我們比對方渙散得晚和慢一些。比賽結束時,只有我一個人在認真地練習控球。

許多年前我就發現,維也納的許多餐館早上八點鐘就開門待客了,尤其是那些主要經營酒類,而非提供餐點的餐館。那時我感到很疑惑,現在我認為已經知道了答案。因為早上八點鐘,維也納的文化,至少維也納上午酒的文化,就已經開始了。在中世紀,所有人早餐都喝啤酒,包括女人和孩子。啤酒就是一味滋補劑,這種看法不無道理。當我覺得餓,而又無暇吃飯,或因故要推遲用餐時,我就喝牛奶或是啤酒,只需要一杯就能填飽肚子。我每天早餐都喝啤酒嗎?不!八點鐘上午酒的文化與我無關。可那些清早坐在邁徳靈的吧臺前的人們呢?他們不是在喝咖啡,而是喝八分之一升的葡萄酒。早上一小杯,輕松一整天!我是否也該試試?

維也納人有時說:我們再喝一杯。這里的“一杯”指的是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升,維也納人經常說一杯(Glaserl),四分之一升(Vierterl),或者八分之一升(Achterl)來強調杯之小。

這和小酒有什么關系呢?“小酒”因其形容詞“小”,就和Vierterl, 或者Achterl的詞尾“erl”一樣,具備了一種女性化特征。這種特征通常屬于妻子們,她們總是像念經一樣地嘮叨著:少喝酒!可是習慣“喝口小酒”的人已經喝得夠少了,太少了!特別是當他學會了用眼睛喝酒之后。

品酒時,人們會舉起斟滿的酒杯,光線下,好酒會呈現出淡黃的色澤。中國人省去了用鼻子和味蕾檢驗白酒的過程,這在外國人看來可能有些奇怪,但很容易解釋。中國的酒杯雖然形狀與我們相似,但以鼻孔靠近卻是不雅的。而且大家常常一起干杯,于是便沒有時間細細品味酒的味道。迄今為止,只有我違反了這一習俗。我習慣用葡萄酒杯喝白酒,這樣,酒的清香就能夠飄溢四散。我保留了德國的飲酒習慣:先用眼觀,再用鼻嗅,隨后喝下一大口,感受美妙的液體在口中的片刻停留,用舌頭去品味,感受它的流淌,最終再緩緩吞下。

這一緩慢的飲酒法能讓人學會品鑒酒的品質。中國好的白酒用泉水,次一點的用自來水釀制。因此,四川燒酒當屬上品,而山東燒酒則不那么受歡迎。我在北京的寫字桌下放著一個二升半的酒瓶,里面的酒雖然有60度,卻無人愿意喝,還不斷有客人從濟南給我帶來新的這種酒。每晚,那些酒似乎都在向我乞求:讓我做你的情人吧!這種酒適宜睡前喝,否則就只有絕望的時刻才輪得到喝它了。

四川白酒有一種芳香,其散發出的誘人香氣與一個聰明女人并無兩樣。好酒價亦不菲,四川白酒的價格幾乎抵得上一個情婦的價格。要想知道在中國,一個小情婦對一個大老板來說價值幾何,可以去讀《中國日報》。該報幾乎每天都有這種新聞,還附有奇特的照片和故事。這種新聞都有一個共同點:故事的男主人公是黨員。因為如果男主人公不是黨員,那么即便東窗事發,他也不會陷入那般難堪的境地——通常會被開除或降職。在中國,金錢、白酒和女人構成了一個奇妙的三角。中國男人在滿足自己最基本生理需求時會拍攝錄像,以便事后通過畫面再享受一遍臆想的樂趣,還美其名曰是出于對中國女性的尊敬。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的隱私就被握在了另一個人的手中。他們忘記了一個互相尊敬的基本準則:不應拍私密照。即便拍了,也不應將其作為勒索或炫耀自己的資本。讀讀中國媒體的報道,我們會發現,這種出賣是互相的。只要對自己有利,女人有時會出賣男人,男人有時也會出賣女人。

這同中國白酒有什么相通之處嗎?難道白酒也會出賣神圣的飲者嗎?也許吧。最近有報道稱,在中國,酒商在生產白酒時大量使用塑料容器,而這種塑料中含有對男性生殖能力不利的成分,會導致不育。長此以往,沒準在全中國日漸蔓延的酒癮、愛情和腐敗的三大問題能得以解決?如果再摻入一些導致陽痿的成分,是否就可以成功擺脫社會的頭號難題,而白酒就會成為民族的救星?這還真是一件新鮮事!

一切皆有時,一切皆有規律。在中國,喝酒總是一項群體活動,要么大家一起喝,要么就不喝,一直喝到有人軟癱了倒在地上,被人抬回家為止。酒桌上沒有社會等級高低,大學教授與市井百姓毫無兩樣。酒杯面前,人人平等。這種豪飲于我并不適合,因為我更愿意細細品味一杯好酒。因此,我并不參與“干杯”的活動。然而有時,尤其是在一些由不得“隨意”的場合中,也不得不入鄉隨俗。

最為繁瑣的是山東的酒桌規矩。首先,從開席起,主人就必須不停地與到場賓客碰杯,中間只可短暫休息幾次,直到第二個人起身輪番碰杯為止。然后,每一個人都要起身,與他人輪番碰杯。如果不使些小作弊,就一定會被灌得暈頭轉向、不知天南地北。許多女性都向我講述過她們的父親倒在地上爛醉如泥、不辨妻兒的情狀。

儒家思想在山東影響頗深,所以相應體現在酒桌禮儀上也不足為奇。首先是碰杯。碰杯時,晚輩的酒杯要低于長輩,然而長輩出于禮貌也會將酒杯下壓,以示謙卑。如果兩個人一直這樣下去,那么他們很快就會碰到地面,于是雙方都會心領神會地停下,將酒一飲而盡。

一切皆有代價,如果誰晚上喝白酒時沒有多喝茶或多喝開水,次日醒來就會飽受頭暈和胃痛的折磨。然而有時,即便多喝了茶和開水,第二天仍會不自在,那問題也許出在酒身上??墒牵绾伪鎰e哪些酒能喝,哪些酒不能喝呢?用老鼠來檢驗?通過檢查酒盒上是否有老鼠的痕跡來判斷?可不是每一家釀酒廠和小賣部都愿意養這種小動物。所以,我有時會仔細考量酒的包裝和價格,以作出判斷。一次,我在汕頭大學東門買酒,看到著名的瀘州老窖只賣六元錢,就感覺不大對勁。雖然我喝了它,也許并不會像嬰兒喝了毒奶粉一樣死去,但我為什么要拿自己做實驗品呢?我于是在貨架上繼續尋找,發現了一種著名的四川大曲。大曲的盒子上蒙著一層灰塵,還有片片污漬,瓶子是球形的,特價45元。這價錢在那時已經相當可觀,幾乎是普通人一個月的薪水,而現在它僅夠在小餐館吃頓飯。這酒大概是80年代出產的,那時恐怕還沒有什么是抄襲和仿冒的。就是它,勇敢地買下吧,你不會后悔的!然后,我看到了一只老鼠勇敢地從酒盒里探出腦袋。它的出現說明這酒一定無比可口!它絕不會騙我!這又使我懷舊了嗎?或許吧。80年代還不是物欲橫流的時代,那是覺醒與變革的時代,是反叛的時代。那么80年代之后呢?

我們是應該沉默,還是應該退隱山中?如果山還在,我們就退隱山中。在那里,我們可以用古老的詩歌蒙蔽自己。過去,人們登高飲酒,緬懷死者,感嘆生者。而如今,沒有人在山上喝酒了,他們只會留下垃圾,讓別人為自己服務。那些貧窮者中最貧窮、年老者中最年老的人穿梭在山中撿拾塑料瓶來賣錢,對其他垃圾卻視而不見,仿佛隨后會有天使或精靈來使大自然恢復原樣。

山下,工人們還在鏟挖巖石,那些石塊會被用船運到美國。如果有一天,再沒有什么可以榨取了,人們就會背井離鄉。

( 鶴立 ?譯)

飲中國白酒之藝術

許多話可以輕易脫口而出,比如“百聞不如一見”。它太過世俗,而我素來不喜俗語,這句話也不例外。譬如福音就不可“見”,而只可“聞”。但這句俗語于我是自愿承擔的義務,所以在最近登上去往北京的飛機時,我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就這樣,我的課程在法蘭克福機場就已經開始。無論帶著孩子與否,一旦登上去往北京的飛機,永遠會無法幸免地被認出來。這次僅有一本書在手,自然算不上是好的喬裝。“你還記得我嗎?”我不可避免地聽到了這個完全在意料之中的問題,快速理了一遍記憶:“我曾經在博士答辯上考過你,到現在已經十多年了。”提問者登上了頭等艙,而回答者則走進了經濟艙。這個早在數月前就已預定的座位必須一番廝殺才能得到?;卮鹫弑灰髱е亳R克現金經由香港繞道,但他并不想如此,畢竟岳母在北京大學南門等他,并要跟他一起前去地壇。提問者可以毫無意義地提問,這個層次的生存斗爭對他來說實在不值一提。他到經濟艙做了一次訪問,之后卻無法放棄香檳和美食的便利。為了解學生和老師之間的真正區別,某人踏上了去往北京的旅途。在那里他了解到,提問者現在已經是德國某著名汽車公司的中國區全權代理人,因此他不僅有乘坐頭等艙的權利,而且一個月的所得,德國大學教授需要工作三個月才能掙到。這樣的事情只可“聞”而不可“見”。

如今在中國誰信賴自己的眼睛,那他被欺騙的程度就跟相信傳聞的人一樣。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不同的中國。有些人在這種情況下喜歡打啞謎,但真相可能更加簡單:人人都有面子,并且都要維護面子。而在面子的背后,是混亂的自由。

西方人很晚才能接受以及享受中國白酒??膳碌臍馕断葒樀沽怂麄?,極高的度數更是特殊的挑戰。終于喝了第一口之后,這些外國人不知道自己是要硬咽,還是要嘔吐,或者干脆倒下。友好的中國人為了安撫他們,說什么“好的中國白酒不會上頭,沒有刺激,并且會很舒服地順喉而下”,但也是無濟于事。在慶典上喝了一杯茅臺后,這個沒有喝白酒經驗的人也會指責中國宴請者的險惡用心。在這種情況下,眼睛與耳朵都沒有用處,而只能聽天由命。十年之后,這名固執的禁酒主義者自己將會承認,中國白酒不是酒精飲料,而是精制的中藥。但我們應該如何無損健康地飲用這種藥劑呢?“干杯”,一飲而盡嗎?會這樣做的只有野蠻人,無論是來自中原腹地還是四海之遠?!案杀标P乎面子。讓別人去真正細品酒味,這樣的情義只存在于朋友之間;看別人嘔吐以資取樂,也只發生在朋友之間。但不應讓任何人到這個程度:一句禮貌的“隨意”提供了整晚只慢飲一杯的可能性。而中國好酒尤其應該細品其味,因此我們只應該在喝第一杯時名副其實地“干杯”,好感受那種直達腳底的愜意熱度。接下來則是懂酒之人的享受。但到底什么是“享受”呢?

中國向來鄙棄奢侈,而倡導節儉?,F代對無底限地實現最荒謬愿望的癡心妄想,造就了這樣一種人,盡管沒能獲得通往永生的預定,但他們卻能用手機、烤饅頭以及他們的女人把現狀變成一種折磨。他們脫口說出了貧困學者的秘密,說他如何用一杯酒和五根閑著的手指幻想了一整晚最美味的葷菜。這些人同樣不了解,中國古代的寬袍廣袖是為了什么——維護面子。若有人已經喝到極限,但出于禮節又不得不繼續干杯,他就可以暗中把杯中物倒入廣袖之內。

那么,如今這些并不貧困但依然內斂節儉的學者們又當如何做呢?寬袍廣袖已不可得,而空腹飲酒時叫上一道小菜的傳統也在“文革”后流失了。答案讓我們又回到了最初的主題,有關眼睛與耳朵的主題。為此我們離開北京,前往安徽黃山。北京大學在那邀請了波恩的漢學家參與一個有關中國美學的講座。白天,每多提及一次那些大話空話,參與者的臉就會更拉長一點;而到了晚上,這些面孔又異常迅速地重新恢復活力。這也難怪——異鄉人如是猜測,畢竟安徽的好酒多如流水。女服務員們往來如飛,能同時斟兩瓶酒。但兩瓶酒實際上也可能必然會使人詫異。各種責難,包括認為中國學術在四個現代化進程中走向衰退的看法,被證明是錯誤的。異鄉人很快就驗證了這一點。在某個周三,他感受到一股突如其來的食欲,這恰恰與他平素的習慣相反。他自然不可能懷孕,只不過是有點過低的血壓,使得他需要最好的中藥。他于是請求來杯好的安徽白酒,但發生的事卻讓他很尷尬。招待者首先聞了聞酒瓶的味道,然后友好地告訴驚訝的客人,這氣味毫無疑問地表示里面的內容是白酒。白酒瓶不裝白酒,那里面裝的還會是什么?如今看來,四個現代化似乎擊敗了所有最最滑稽的癲狂。然而就像他在自己的學術實驗中所處的境地一樣,他這個異鄉人被要求嘗試一下倒出來的透明液體。他把這個要求看作是醫學上的建議,不過,他其實選錯了醫生。他喝下去的東西,不僅完全沒能讓他的血壓恢復正常,反而留給了他寒冷與乏淡。那是白開水,白酒的姊妹——異鄉人喝下去的是水。

在黃山,誰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誰就會被欺騙和出賣。不僅在白酒的事情上,在人和自然的事情上也是如此。孔老夫子告訴我們,人是精神的存在,因為人有記憶。眼睛和耳朵因此只能有限制地為他效勞。正如北方廚房的“三寶”那樣。大蒜、辣椒和白酒也會短暫地給最乏味的菜肴加分,因此一切感官的東西都需要被好好地權衡。以水充酒的會議由此開始。你老了,你沒什么可說的,你是多余的——這是老人在西方的日常故事,而這是所有的感官的責任。你老了,你還活著,我給你留面子——這是黃山上的信息,它明白人是群居、有記憶并因此而作為精神的存在。波恩的來客很快也參與其中:最糟糕的報告被最多的白酒沖淡,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驚訝于別人不可思議的酒量。但是誰理解老人的秘密,誰就能夠明了他的酒友青春和活力的源泉:水和酒就像刺猬和兔子,所以應該被深藏起來。

一切都在變化之中,這是“三重借來的存在”先生最喜歡的句子。這句話源自《周易》,中國是它最鐘愛的學生。今天商店里不會再回響不友善的“沒有!”的喊聲。自從一切物資豐富起來之后,它被另一種并沒有友善多少的聲音取代——“不知道”。在支持和要求愚昧的時代,永遠不要犯諸如向中國人問路或者設想出租車司機知道目的地在哪里的錯誤,最好還是用地圖和指南針武裝好自己,跨上自行車,信賴上帝賜予的雙腿。因為誰認為不能相信雙眼,誰就讓自己遠離了一切可能的意外。

沒去過黃山,你就不能說自己懂得中國的山。黃山是荒蕪而危險的。多年前異鄉人聽人這么說,但這又是一個兔子和刺猬故事的開始。兩輛公車把這額外的負載一直運輸到了自然保護區,接下來只能步行或者乘坐纜車繼續向前。異鄉人及時地決定登山,來自北京和臺北的年輕人也興致勃勃,但正如青年的所有美夢一樣,這個夢也隨著雨滴的落下而消散了。當地的向導希望可以采用另一種方式,因為攀登太困難,需要太久時間。但是當所需時間開始在三個小時和五個小時之間搖擺不定時,異鄉人知道,這里不需要耳聞,而需要眼觀。這個額外的小隊分開了,大多數人坐下來高興地等待交通工具,只有極少數人冒雨從那里離開步行上山。這極少數人,包括一個慣于攀登中歐山脈的波恩人,以及兩個于書齋長大的北京學者。一場力量懸殊的戰斗,在邁出第一步之后就已經開始。像是要擺脫會議期間的沉悶,其中一人渴望很快向上攀登,而另外兩人在五分鐘之后就已經要求停歇喘氣。這時,幾個沒有負重的挑夫沿著臺階,從山頂下來了,他們向那兩人提供了挑人和挑貨的服務。他們用挑擔和轎子做到的技藝高超,應該是到第二天早上才索取了必需的獎賞。

黃山是個喜怒無常的戀人,如同所有偉大的戀情,這座山要求必須全心全意地投入。而似乎只有極少數人能具有相應的激情,或者愿意這樣,否則如何解釋纜車的存在?或者更甚之,如何解釋人們至今依然堅持不懈開鑿直達最陡峭山峰的這數千級臺階?傻瓜們很快地被帶到了高處,他們穿著輕便的服裝在那里散步,就像在從家里的廚房走進衛生間那樣。山不會寬恕他們,它本就是被寵壞的戀人。但這是個獨特的故事,沒有刺猬能夠明白。

兔子被預先宣告說,他在夜幕降臨前不可能到達目的地。不管他的同伴怎么說,不久之后,他將站在目的地眺望山谷,欣賞戲弄云朵以及奇幻莫測的巖石,而就在此時,刺猬從他身邊飄過,去向高處。幾分鐘之后,兩邊都驚訝地發現:你們也已經到了!接下來就開始了自由的毛蟲生活。在狹窄的路上,稍稍防著雨,悠閑地喋喋不休著的旅游者們擁擠著走向容易接近的巖石,希望能在那里沐浴在晚霞中,考驗自己的英雄氣概。投向山谷深淵的目光總會被低垂的云朵截斷,只要有一絲半點眩暈,都不可能看到平地。預料之外的人群越來越多,他們輕松地登上懸崖,并被打包成故事。比如飛來石,在女媧鬼斧神工的創造之后,如今壯觀地棲息在一個山丘之上,但卻愉悅地隱藏于云霧之后。也許是為了不讓情侶們看到它來自《紅樓夢》的悲劇訊息。很少有人知道從這里去往山上旅館,西海是從自然界馴化的力量里給與輕率的旅行者們顯而易見的蟲類生活的臨時保護。恰恰相反,大多數人追逐著自己卑微的需求,跌撞著走向餐廳、按摩室、迪廳或者歌廳,好像他們僅離家鄉數步之遙。為什么在這里就不可以收買一切,從女人到政客?

第二天,山首先展現出來它寬厚的一面。它用自己的光線給蟲子們安上了翅膀,用自己的香氣喚醒了他們,再一次把他們放在深淵上方突出的巖石上。很快山上就滿是耀眼而淳厚的英雄們,他們每個人都用手里的塑料瓶或是小吃證明了自己相對于自然的優越之處。并不需要全副武裝,一條短褲,一件襯衫,一雙輕便的鞋子,就足以令人信服地展現中國人的力量。最后異鄉人終于即將完成最后的攀登,中午時分山就已經在他的腳下,而在它的最高處隱藏了一個秘密:天上神仙的居所。又一次的,當地的向導認為,同伴們雖然獲得了各種幫助,但依然精疲力竭,鑒于此,攀登的行動應該停止了。最后的山峰太高,太危險,時間很緊迫,它不是簡簡單單就能征服的,他說。但是在家時張穗子不是警告過說,頭暈眼花的異鄉人不可能征服黃山最后最高的危險嗎?她不是已經打了必要的預防針嗎?但是沒人知道的是:“三重借來的存在”先生是跟中國的神仙一起長大的,他們會一直陪在他身邊,并開啟通往天空的大門。同時,他也做好了最后的犧牲準備,以躲開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并迅速地將這次攀登寫入了作品,連半小時都沒用,而這里山也應該是寬容的。真的如此嗎?在距離峰頂的最后幾米,下起了雨。這在意料之中,而所有的裝備也都齊全。正當異鄉人和他的同伴們迅速地躲進他們的雨具中時,其他穿著單薄夏裝的人們開始往巖石之下偎依。只有一部分魯莽的人還在繼續往前沖鋒。中國的雨可能跟家鄉的雨一樣,不過不是夏雨。北京的大事之一就是從一個傳統四合院的庭院里密切注意八月的暴雨。這是短期的暴雨,天與地都模糊了界限。那時雷電是絕對的主宰,它們不喜任何渺小的人類,把他們驅趕進最深處的房間,用可怕的喧嘩款待大膽的人。為什么在黃山不可以像這樣呢?我們本想等一刻鐘,等到雨停,結果短短數分鐘之后,我們就在最后一道柵欄那捶胸頓足。但黃山不是北京,北京只是一個冷淡的,但絕不無常的戀人。

黃山沒有回報等待者的耐心,正好相反:它懲罰了他們;他們忍耐得愈久,就變得愈寒冷,愈猶豫。上山,下山,還是停留更久?沒人敢于做出決定,因為最近的山峰是雷電容易襲擊的目標。但是像所有相愛的戀人一樣,黃山也喜歡愚弄他的人民。天空放晴,游客們繼續前行,但馬上就被一次雷擊告知了他們的卑微,也因此決定了下山,因為沒人愿意被擊中。我們尚且需要上天給出的訊號。第一個訊號輕柔地靠近了,好像它對異鄉人尚有別的安排。同樣在山峰的轉彎處,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滯留著一群女士,大家一陣齊聲尖叫。一道閃電擊中了本應防止游客墜落的鐵鏈,甚至在附近的巖石上都能感受到雷擊。但是異鄉人仍然不肯相信,這個訊號是針對他的。當他懷疑地跟在驚恐的同伴們后面慢吞吞走著的時候,從峰上傳來一陣不安的嘈雜聲。據說有人嚴重地被雷擊中,大家應該趕快下山,否則有生命危險。其證據是,一個面無血色一動不動的女人被兩個男人架著胳膊抬了下來。與跟在他們后面的驚恐的人們一樣,這三個人也是雷雨的犧牲品。但他們輕便的夏裝應該經過更慎重的考慮。向下的路雖然讓所有人逃離了雷擊,但他們卻被轉交給了另一個敵人——水。它跟游客們一樣,想尋找最簡單最快速的路徑。臺階轉瞬變成了湍急的河流,而所有匆忙的腳步都好像要被拖入深淵。只有敢于進入水中且有耐心與其斗爭的人,才有可能完好無損地到達山下。這時,山表現出了它的嘲弄,戲弄著恐懼的隊伍。它掀開面紗,把巖石忽而朝向天空驅趕,忽而朝向懸崖追逐,好像它想要說話一樣:你整個墜落吧,我周圍沒有別的美景,我會包容你,現在,永遠。但沒人會向黃山承認它這最后的勝利,雨也不會,它不想放棄自己的祭品,而且,它還在尋找著新的祭品,數小時之間伴隨左右,一直到最下面。它的聲音到了一定的高度,也湮滅了其他的一切——游客的頌歌,載著或重的官員或輕的女士的轎夫的歌聲,背著迅速積聚的富裕社會垃圾的挑工的抱怨。

而刺猬呢?他并不信任他的刺,而是信任中國社會的基本原則,信任“舒服”與“方便”之神。當兔子踏上黃山的山腳時,他正愜意地睡在舒服的床上。他疲倦的同伴不需要別的解釋,很快也伸展四肢躺下了。后世必須澄清,這幸福的神情是因為從門縫溫和覷視的黃山,還是因為戰勝了浮士德式永不滿足的渴求的中國智慧。在此之前,異鄉人很愿意表達自己的感激,因為自童年起他就牢記著一句話——沒有什么比人更可怕。

提倡,開放,破壞。(意義類似推薦一個旅游的好地方,向旅游者開放,然后讓旅游者摧毀這個地方。譯者注)異鄉人找到了他的老師。但是為何會這么晚?飛往屯溪的前一晚,在黃山的山麓上,他坐在北京西邊的田野里,那里可以看見西山的風景。等待他的是頤和園的日落,以及新鮮收獲的蔬菜做成的晚餐。他將會與從前一樣,舊時老友這樣低語。從前,說的是二十年以前,白天本地人宣講著文革,夜晚旅人享受著沒有富裕社會垃圾的完全的農業社會自然的黑暗。事實上,有一些是跟從前一樣:不能容納更多人的簡約餐廳,與年輕詩人談不關金錢往來而是關于文學與政治的純粹話題,投向郁郁蔥蔥一直蔓延到路邊的田地的簡單一瞥。但也有一些不同之處:旁邊按照中式風格重新修葺的鋪著跪毯的清真寺,田野上給遷徙的農民臨時搭建的暗色小屋,因為出租土地而可以或成為出租車司機或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消失的農民。

提倡,開放,破壞。如今異鄉人不需要再去回憶改革之前那個安于現狀的中國。現在人人都會唱有關環境保護的歌曲。有時震驚地面對被抹平的自然,有時迷惑地面對新住宅區到處飄蕩的垃圾。但是異鄉人接受得太容易了。盡管他在家會很勤快地收拾他多余的生命的垃圾,這個綠色的點也到了中國。在德國垃圾清掃費用太過昂貴,在中國無論如何都很便宜。

一如從前:到達安徽時也是這樣。飛機降落在綠色的田野之間,滑行道上相熟的人等候著乘客,借助街道上駛過的交通工具給谷物脫粒,水牛新耕著焚林開墾后的土地,樹林還沒散發出塑料袋的味道,平凡生活還占據著統治地位,在第一批銀行大樓輝煌地蔓延的地方,它們還要跟打谷場爭奪領地。但所有這一切都只是短暫的,因為這里沒有顧客。顧客被抓住了視線,機場應該借德國人的幫助擴展,即將落成的火車站來年將會迎來第一批人潮。盡管有喧鬧的噪音,他也沒有采用任何耳部防護,他在山上獲得了寧靜:倉促坐上的纜車以及人工開鑿的階梯是新時代疏忽大意的失誤,為了獲取中間的材料,它們非常容易被撼動。只需一陣風,一場暴雨,或者一道閃電,一切都回到了造物的最初,天與地的混沌一團。

至此,兔子與刺猬的故事就結束了,但是眼睛與耳朵的故事還沒有講完。為這個故事需要開兩個小時車去往北京的東北。為什么會這么遠?兩年前,異鄉人帶著他家族的第三代去征戰長城從金山嶺到司馬臺那一段的時候,被帶到了相反方向去往古北口的路上。在那之后,相信著一個賣水小販給的訊息,寄希望于再一次迷路的可能性,他踏上了另一段去往的旅程。第二次的啟程也許給他送來了兩名舊時的同志。在波恩時,異鄉人就已經用一雙中國的運動鞋換下了旅游鞋。他沒有前往中歐,而是去向東亞。相反的,他的同伴卻傳統地深信進口的鞋子,深信指南針和望遠鏡。這兩個鄉下人在出發之前不得不宣布什么呢?一個發現道路不通,在半途有一個無法越過的障礙在等待著他;另一個鼓吹說,直到古北口長城基本上都是可以通行的,只不過沒有人想到,在那里會被高度折磨;隊伍里的第三個人則判斷,這次漫游在20分鐘后就會結束,灌木和荊棘知道如何懲罰浮士德式的沖動。也是在這里,——很遺憾——帝國主義的準則是正確的:不要向中國人問路,他們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國家!所有的回答都是錯誤的。盡管在雨披的后面等待著的是叢生的灌木,但是它們的流血攻擊只是擋在期盼中的美景前可以接受的障礙。城墻帶著這三巨頭上上下下,時高,時低,時險峻,時平緩,時行在鵝卵石上,時行在狹窄的廢墟間。逼得他們一時膝蓋著地,一時手腳并用,或者在危險的狹窄通道一屁股坐倒。但它也總是寬容的,他提供給不知疲倦的人的,是同樣提供給傻瓜們的東西:進入瞭望塔內避雨。紫色的花朵,金色的稻田,綠色的松林,這場視覺盛宴在兩個小時后雖然確實是結束了,但旅途并未到達終點,而是被軍方終止了:軍隊就駐扎在高處,帶著德國牧羊犬監視著山谷。鞋子們希望可以毫發無傷地回家。中國的鞋子最終戰勝了中歐的兩雙鞋子。異鄉人出乎意料地得以保持足部的干爽,而他的同行者們則不得不把水從鞋里倒出來,并擰干襪子。

提倡,開放,破壞。一切都在變化之中,但是也很重要的事情是,通過眼睛和耳朵回到最初,回到簡單的事物和古老的問題。這個最深處的北京城距離另一個北京僅有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拆遷的起重機想建造一個有快餐店、歌廳和桑拿房的新世界。沒有人,也沒有東西會被放過。時代需要的是它另一個形象。在紫禁城的一側,曾經皇帝祭奠祖先的地方,如今國家的主人們在太廟前面的廣場上跳著30年前的狂熱舞。上千個燈泡被裝在了古老的木頭建筑上,消遣性地賦予了替代品尖銳的存在感。大街上沒人去問老人,城市地圖上標示出的三大圣殿在哪里。答案會是廉價的:不知道。在附近的皇家檔案館,只有偶然會相信這是偶然:一個中國檔案管理員代表團來參加在北京的第十三屆專家會議,他們知道怎么利用自己的優勢。他們互相激勵著去撬153個古老的箱子,直到有第一個鉸鏈落到地上。這是眼睛和耳朵的真實的故事。

新的北京是權力的北京,它不是人類的北京。只有在大家居住的地方,異鄉人才會有家的感覺。在大學南門的附近,他坐在自己一直以來坐的地方,伴著一只北京烤鴨和一瓶北京白酒。如果可以重新振作,那就開始有關死亡之后的靈魂的話題,那就這樣結束吧。異鄉人沒能給出任何回答。這里什么故事都無濟于事,無論是眼睛和耳朵的故事,還是兔子和刺猬的故事。這樣我們就回到最初:只要誰相信眼睛和耳朵,那他就被欺騙了。這適用于死亡,同樣也適用于中國。

(王瓊 ?譯)

足球與白酒?

謹以此文紀念海因·班格(1946—2011)

中文里有很多俗語。有一個俗語很有名,說法稍有不同,較為流行的說法是:生在蘇州,長在杭州,吃在廣州,死在柳州。德文中有句類似的話,把它譯成中文,意外地押韻:好酒,好球。只要一聽見它,像我這樣的酒徒或是“莽漢”球員就不由得沖動。

多年來,我在中國一般只和兩三個人小酌,而不是找六七個人豪飲。但這神奇地改變了,我不再愿意在吃飯和思考時,或者在作詩與表達愛情時倒上一大杯燒酒,我現在只想聽見我踢出去的球飛進球門的聲音。

這個心愿和我前些年的經歷有關。2001年秋在山東省會濟南,那時我還不到56歲,已學會了一杯接一杯不情愿地喝酒,而之前的我寧可用足球獨自去折磨山東大學可憐的球場。那時,我不由得想起中國那些裝腔作勢的足球球員,他們只是為了在足協里爭名奪利,而不是將精力奉獻給強大的足球。

一個圓圓的球可以踢來踢去,一個具有欺騙性的組織卻不行。如果人們愿意,用技巧就可以讓一個充滿氣的皮球跳起來。不論是用頭、大腿還是腳后跟踢,這個圓球都可以隨心所欲地飛,人就是它的主人。而一個組織呢?它像男性干癟的生殖器一樣,氣全跑了,在兩腿之間沒精打采。最智慧的哲人與技術最精湛的球員也像他想要的那樣努力,最終得出這樣的認識:現在某些事已到尾聲,屬于不管是短暫的足球還是悠久的組織歷史的垃圾堆了。球與組織二者曾經分享并且正在分享同樣的激情:最高的理想很快為低廉的日收入犧牲。當一些人在比賽中出賣篤定的勝利,另一些人在日常事務中出賣他們用血汗拼來的烏托邦。這都關乎心愛的錢。足球和組織都視錢為極樂。

錢使人幸福嗎?真的幸福嗎?在革命兩百年后幸福嗎?不斂財就可恥嗎?人們應該在斷頭臺前問一問這些中國的部長和市長,但這些人很可能還逍遙法外。盡管他們所有的故事聽起來既有趣又詼諧:與99號情婦上床讓每筆賄賂顯得合理。他們喝了酒中之王68度的五糧液之后最后一聲叫喊。1949年革命中的革命讓之后每一分錢每一粒金變得有價值。我們只能憐憫地希望,當這些領導倒臺時,愿意而且能夠想起他們每一個睡過的女人。

了解中國的酒政策要提到中國海洋大學,我一開始不是自愿的,但也不像在濟南時那樣勉強。同一個秋天,天空很高,就像酒精度數那么高。青島作為德國曾經的殖民地,其產出的烈酒高達70度,而濟南的才區區48度。那兒泉水緊缺,古老的東西都被拆毀了。而青島人被德國人弄得墮落了,雖然德國人在烈酒上只達到乏味的38度,在其他商品等級上也是如此乏味。

青島的運動場不僅白天人少,晚上人更少,更找不到一家老小悠閑散步經過的身影。也沒有人會思考掙錢的最高指示有何意義和目的,比如思考如何吸收百萬富翁的加入。迷路的原因大概樸實又簡單:到處是莊稼茬兒,灰蒙蒙的一片,找不到地方了。早已鏟平的山使我這個來自國外的觀察者心痛:從前的藍與綠被人們長期粗暴地對待,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風沙景象。山谷早已被采伐,只剩下富翁們新建的豪宅。這些房子無動于衷地注視著海面,它們不知道自己的歷史。人們詢問居住的人,他們只會沉默。

我們離開,我們留在藍與綠之間:這些顏色失去了,但誰還知道呢?和尚在古代翻山越嶺,但不是從這里,他們從印度取經回來,把它視作異國的寶物。后來中世紀的畫面是藍和綠,綠和藍。但這些顏色慢慢消失了,不像在青島那樣痛苦,感同身受,通過近代的墨汁,畫上黑與灰。中國海洋大學運動場那兒的乒乓球桌灰蒙蒙的,球桌的石頭和球網黑不溜秋,難道這就是原因?

年復一年,我沒看見過那兒有人打乒乓球。我總是一個人用頭、大腿和腳在那兒踢球。常規的授課量對我從不是問題。望一眼當地的電視發射臺,我明白這里的足球不適合變革。舊東西真的很難連根除掉。所有自吹自擂的人都失望了。

我從最近講起。還記得2012年3月初,我在汕頭的某個山里聽見了不同尋常的鳥叫聲,我猜不出這種鳥的名字。鳥巢在我窗前,我還聽到小雞小狗的叫聲。我看見高大茁壯的樹木伸展枝丫,仿佛它們要是倒了,就扶不住天了。我一再詢問樹名,周圍的人卻都不知道。霧是它們每天的伴侶。在早晨和夜晚我感到冷,白天在屋子里也覺得冷,因為南部不供暖,沒有暖氣。但如果我拿著本書在校園里漫步,以此取暖,不一會就會流汗。

潮州菜不放蒜、姜,也沒有多少醬油和辣椒,一切都那么清淡,那么原汁原味。人們喜歡食物的原味。然而這個地方也不是無瑕的,每天都有著同樣的噪音。我要想聽從球場傳來的聲音,就不能離開這個房子。我聽見從清早到晚上球撞地的聲音,一遍又一遍。聽起來球不是皮制的,而是很大很重的橡膠球。有學生告訴我,這兒的人用手打球,玩的是籃球,而不是用腳,沒有足球。但我仍然找到了我的對手,他使我認識到我的極限。

其他噪音呢?為了搞清楚地上發生了什么,我不能離開那所房子。十四年前我第一次來到這里時聽見山里有什么東西被爆破了。我肯定是在山后,因為我看見山不像先前皇帝死的時候那樣傾斜下來。我沒看見過煙霧,這可能是萬物的嘆息。所有的綠色和生命被驅逐,但卻多了一些丑陋的房子。這些房子即使在最高處也圍著鐵柵欄??赡墚斠粋€人不能再享受爬山,而事實上山也沒有了,他會想去攀爬這些房子,以取回別人從他那里拿走的東西,從石頭里得來的東西,人們以前稱石頭為智者之石。如果說普遍的墮落叫進步,可我們除了被污染的空氣和水,真正得到了什么?

今天如果穿過波鴻或汕頭,可以想象一下這些地方以前的面貌。百年之前,兩千年之前我們目之所及是何物?對,我們看到狐貍和兔子,我們不需要播放的影像,我們自己就是圖片,相像的圖片,沒有人發出刺耳的聲音:波鴻,很美。沒有黨委書記用渾濁的眼睛注視我們,愜意地撫摸他著他那象征著社會主義的肚腩。

思鄉的人,停止吧,和你的酒一起,和你的足球一起。我想起在第二次旅程之前,我翻譯了孟子,原文加上拼音放在每個翻譯之前。這本書一月份完成了。我請一位中國博士生幫我校對漢字部分,我們叫她蜜蜂瑪雅。說來慚愧,她發現了好多中文排字錯誤。我用一瓶當地名酒表示我的謝意,當然她可以選擇喝其他的酒。她帶著餃子和好姐妹美美一起來。她倆不喝才52度的燒酒,叫囂著要喝68度的酒中之王——我多年以來藏在地下室書本后珍品中的珍品。

每種中國好酒都有它的詭計。68度五糧液在店里買不到,只能通過贈予獲得。這種酒是給國賓準備的,給領導準備的,誰能喝到是有規定的。我在三年前得到它的垂青,當時我被邀接受一個記者的采訪,在兩個月里書面回答48個問題,幾乎一天一個。提問之前記者送了我一瓶,答完后又送了一瓶。第二瓶就是被小蜜蜂和她的姐妹喝掉的。在中國她們不能在家喝酒,父母不允許。但在這兒波恩,七山的盡頭,她們可以盡情暢飲。可是接下來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讓我很抱歉。

我們用三個古董酒杯喝,它們來自三個朝代。我用的宋朝的,瑪雅的是明朝的,而美美的酒杯則出自清朝。酒瓶很容易就打開了,還沒等餃子端上桌,還沒等蒜、辣椒和醋散發出香味,她倆就變成了山東最野蠻的能百碗不倒的土匪。??!很快杯子就盛滿了。??!味道好極了,??!糧食的香味多美妙。我幾乎還沒喝上,一晃眼,一整瓶五糧液就被喝光了。

我預先準備好了濃茶,它有助于解酒。但這兩個小姑娘有另外的打算,而不是遵循濟南的習慣,每一口酒后喝一口開水或茶。不到一小時,那個像莽漢一樣喝得又快又急的美美小姑娘,就步了一個她們不認識的師兄(此人現在在上海工作)的后塵。她的行為,人們在威斯特法倫稱作 ? ? ? ? ? (嘔吐)。她不停地去洗手間嘔吐,多次在飯桌和馬桶之間飛快地跑來跑去,跑得比梁山泊的好漢在京師和荒野之間往返還快。真是好樣的。當我想把這兩個微醉的女孩送到海德路車站時,她突然想起她那個清朝的酒杯里還剩下一口殘酒。她說真可惜,浪費這么香的酒。她又回廚房把那個軟玉的杯子放到嘴邊。老實說,如果她們倆沒有喝干杯里的酒,我也會這樣做。我在想,一百多年前,不知哪個皇后或是哪個好漢也曾這樣抿一口。是不是這個女孩想要戰勝這68度的酒?我們贏得了最后的勝利,我只能這樣猜想。然而,酒還沒進胃里,最后的戰役就從胃里很快打響了。誰能想到,未消化的68度的五糧液白白便宜了馬桶?

而我們的瑪雅呢?她第二天抱怨,凌晨三點因為頭疼還睡不著。那么我這個主人夜里怎樣呢?我像往常一樣工作,為奧地利作協翻譯中文教科書,既不嘔吐,也不頭疼。我不是梁山好漢,只是在地下室藏著許多酒的勇敢的主人。

這是我作為告誡想講的唯一的故事,和中國的卒子喝酒失態?不,還有很多故事。還有類似的故事來講,最近發生的或很久遠的?我不想這樣做,因為結論叫人害怕??偸怯腥颂岢霾挥淇斓膯栴},誰是中國人,誰不是。誰理解中國,誰不理解,誰更懂中國的酒,誰沒那么懂。新時代的英雄發出勝利宣言:真正的飲者害怕茶就像魔鬼害怕圣水。當然魔鬼也能學著嘔吐。如果魔王嘔吐了,也會使人不悅。我接下來講一個不久前發生的事,此事的勝利者回首這件事也不怎么高興。

那是三月的第二個星期五晚上,汕頭的天空一整天都布滿了云。零上幾度,戶外并不算太冷。在明亮的大房子里冷得像神靈,我發著抖,手腳冰涼。52度的特釀二鍋頭偶爾會給我取取暖。蓮花百貨商店把它包裝在150毫升的白色小酒瓶里,賣得差不多與500毫升的綠色大瓶裝一樣貴,但差別很明顯。喝大瓶綠色裝的覺得嗓子辣,白色小瓶的味道則很柔和。我在白天冷的時候一邊喝著小瓶二鍋頭一邊嘆道:又喝光了。酒的主人怎樣戰勝這恩賜的飲料,為什么他能繼續工作,他是清醒呢,還是本性難移?他怎樣能翻譯古老的哲學家莊子和當代詩人楊煉,學習奧德·馬夸爾德為偶然性辯護和羅伯特·施貝曼短暫生命的藝術?牛奶是其中的秘密。難道不是14年前北京公民權維護者肖鷹在同樣的地方證明,誰去斗酒,要先喝上一升牛奶?

不用猜下面會發生什么,我像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和中國國旗下面的汕頭大學的老師們一起動身去那個奇形怪狀的城市。坐了半小時車,我們心情愉悅地到達了一家海鮮特色餐館。那里門庭若市,只有先預約才能來。像通常一樣,門口有年輕漂亮的女服務員接待和招呼。她們身著長裙,穿白色罩衫,帶著耳環,有點類似于我們西方伊甸園的天使。

我們作為一個組進來,分坐在兩個圓桌上。一張桌子坐著唯一的男士,另一張桌子只有一位女士。對面端上熱騰騰的杏仁露和冒熱氣的小米湯,一白一黃,當然都不含酒精。我們這桌上了三瓶白酒,52度,還有一些啤酒。我們的歡樂開始了。文學院系主任介紹這位女士外號活電線,是位有生活熱情的女士。她馬上證明了她的名不虛傳。兩小時內她單挑群雄,挑戰了每一位男士,自信地一飲而盡每一小杯。“你們男人啥都不行!”她邊喝邊說。我們明白,我們都不行。只有我對此表示懷疑,但也希望她有個好的結局。她是紅學專家,當她與一個山東省的老師交換時,唱起了民歌,我可以肯定:這里每個男人都輸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服務員服務不周到,沒有上茶,也沒有燒開的熱水。我點了青島啤酒,只有3.7度,聞起來更像水,不像啤酒花和麥芽。我們的新英雄林黛玉仿佛在紅樓里真正做夢,垂著頭坐在桌邊。我們以為她是在最終的勝利之前打個小盹,事實卻證明這是痛苦的失敗的開始。她接下來做了什么,我們在這兒不再細說了,因為被嘔吐物玷污的地板也有它的尊嚴。而最后,我們的女英雄完全臟得像個孩子,躺在沙發上,像醉死了一般。我們的先生們現在該享受勝利,慶祝一番?不。我們雖然微醉,但也沒有因喝酒而忘了同情心和羞恥心。我們考慮后回家了,因為不是每個勝利都讓人愉悅。有些勝利最好快點忘掉。后來我聽說這位女士很快蘇醒了。但我想,她的腦袋第二天早上肯定像嶄新的鐘一樣嗡嗡響。

只有一次,我在斗酒時發自內心地高興。但不是為了我小小的勝利,而是為水和酒的真理。真正的飲酒不需要再喝別的飲品,這是要戰斗的君子的信條。沒有開水,沒有溫茶。只有純粹的酒,因為這樣才能嘗到酒本身的滋味。就像十誡之一說的,除了我,你不需要別的。就像潮州菜,白色的魚保持白色,不用調料增色。

只是說一位勇于挑戰的女士,一個多小時后把胃里的東西吐在桌上和衣服上?只是些上了年紀的人,高估了自己,需要沙發的幫助?當然不是!不論少年還是成年男人,高酒精度的中國酒表明,當人們沒有準備好,沒有保障時,可能會變成毀滅一切的家伙,如同一個德國哲學家。2011年7月的第一個星期四,我收到對外經貿大學的邀請,為經濟專家講授中國古典詩歌,之前我剛在人民大學開了課。后來我請一群年輕人喝酒,遇見一個執拗的人。說他是原教旨主義者,難道是一個純粹派?他拒絕別的飲料,不稀釋酒。52度的酒赫然立在桌上。我遵守原則:喝更多的茶,而不是酒。我喝得和三十歲左右的年輕挑戰者一樣多。不到一小時,他躺在了漂亮的鮮魚餐館的桌子下,不過并不需要給游來游去的魚兒喂食。

我常常想起一張照片,是我在香港《晨報》——中國最大的一家英文報紙上看到的,是一位記者拍攝的一個罪犯在行刑路上的照片。行刑的地點是大陸的一塊空地。吃斷頭飯時,他要了一瓶二鍋頭,大概是全喝光了,他的身子搖搖晃晃,有兩個警察扶著他。他容光煥發,仰天大笑,也許他想在古代那樣高歌一曲,證明自己是真正的好漢。這時槍決對他來說是什么?是酒厲害還是子彈厲害?他和汕頭、北京的酒徒唯一不同的,只是情況不同而已。他幸福地死去后,將不再幸福地醒來。但他像我們一樣相信有重生,他也知道:人不是一走就沒了,總會留下一個印記。

中國海洋大學的黨委書記在行李中裝了71度的酒。本來是不能帶上飛機的,因為71度以上的酒被列為易燃易爆品,不能在箱子里托運。但他還是帶來了包裝漂亮的小瑯高。四個小扁平酒瓶,每瓶100毫升,也就是二兩。他現在不喝白酒,但很多年前,他和像我這樣的好哥們一小時之內能干掉兩三瓶茅臺。我想,他很可能患了胃病。

在他的家鄉威海,有喝酒的習俗。熱情待客一定要用三大杯白酒,差不多有半升。之后,也不是直接開始吃飯,而是和每一位家庭成員敬酒致意,連女士也一樣算在內。每一大杯一口干,女士們因為她們的勇敢贏得贊許。而男士呢?我不用說了吧?我現在明白,為什么一些客人每次拜訪前,都會喝好多牛奶。

我勉強喝完一瓶,而親切的黨委書記只喝了些湖南釀造的青島啤酒。瑯琊臺酒就像青島的其他白酒一樣,是以民間的名字命名。很意外,瑯琊臺沒有使我上頭,啤酒卻讓他頭暈。漂亮的扁酒瓶是他買的,四百元。這么貴的白酒真的比當地52度的特釀二鍋頭好喝得多嗎?一位漂亮的女士嘗了一口啤酒,又呷了一小口白酒。我不認識她。她之前一直喝開水或溫熱的茶水,總在聊青島的愛情故事、寫成詩歌的故事以及我的詩。我會為這一晚的故事寫詩嗎?也許吧,因為那晚的回憶真多。我隨之想起一個不愉快的晚上,大概是在1985年的4月。

那天我和幾個作家見面,劉心武,孔捷生和北島。前兩個小說家的名字今日已經被人淡忘,詩人北島的名字仍家喻戶曉。我們把一瓶二鍋頭和幾瓶啤酒混起來喝,也可能是一瓶啤酒,幾瓶二鍋頭。然后,我騎自行車回家了。我那時候在從前的北京語言學院住過一段時間,我在這個學院學了一年的漢語。我穩穩當當地騎車回家,沒有喝上頭。我感覺很好,就像王蒙五年前在北京,像個王子一樣。我的驕傲卻在第二天清晨就蕩然無存。頭嗡嗡作響,胃里也響個不停。但我仍然坐在寫字桌旁,用手提式打字機寫作,這臺打字機是我1983年秋在梅林丹弄到手的,17年后留在了上海。我寫的主題是女詩人舒婷作品中的身體語言,這讓我很快靜下來。我沒有吐,但頭疼到下午才止住,萬金油和阿司匹林劑一樣作用甚微。經歷這次的教訓后,我發誓不再沉溺于這種魔鬼飲料,但不到幾天就違背了。

我喜歡喝二鍋頭,因為它強迫我節制,不像一瓶昂貴的中國白酒很快就被我喝光。68度的五糧液犧牲得很快,太快。兩三天后,空瓶子孤獨地立在走廊里,成了可憐的垃圾。綠色大瓶的二鍋頭發著愁,五天了或者更久,它還沒被扔進垃圾桶。我不能讓頭疼每天發作。一切怎么開始的呢?從我在薩克森州學習時就開始喝酒、水和茶?

是從濟南開始的,我來到這個城市時很驚恐。我被德國學術交流中心委派到濟南的山東大學教授各類課程,從翻譯到神學,從中國古典美學到法蘭克福學派。2001年起,我年復一年干這個。濟南是山東省首府,山東即神圣的泰山以東。這里顯示了一切丑惡,一個古老的中國城市變成了一個現代城市:拆遷社區和老房子,掘開的路面,廢棄的道路,為行色匆匆的人們建起的大型購物中心。1992年以來這些人變成了消費者。而山東大學是一個例外。老校區是在一所德國醫藥大學的基礎上建起來的,但這個國家和這個地方的人不愿談及這一點。這個區域很美,人們保留和修復了老建筑。能看到大門前面的基督教堂,是一百多年前一位奧地利建筑師建造的。新校區則完全不一樣。我每次來這里都住在同一個招待所,在學人大廈里面。那兒的人都認識我,我對那兒飯菜和服務員也很熟。我們仿佛屬于同一個貨存目錄。如果人們在這里想吃得好一點,可以預定二樓雅間。圍桌而坐的客人有單獨的服務員,留在雅間里,端菜加菜,沉默不言,聽到的話,即使是政治上的禁忌,也不能外傳。服務員一般是穿著民族服裝的漂亮女士,頭發挽得高高的,脖子上不戴飾品。對年老的寫中國愛情手冊的行家來說,書寫的快樂或者對沒有兌現的快樂的猜想已經構成足夠的理由,請客人去包房,享受美食。

這里是我經歷飲酒成年禮的地方。跟期望不一樣的是和力量懸殊的伙伴。天才的八仙桌,預先擺上了葡萄酒杯。這我很快就發現了,因為德國的城市種植了很好的釀酒的葡萄。我注意到,這些酒杯有的高一點,有的低一點。這些酒杯盛滿了兩種飲料,都是白色的,一個是白酒,一個是酸奶。我現在知道了:在中國,人們不用勺子吃酸奶,而用吸管喝。

那兒的酒叫趵泉酒,酒名來自于七大泉之一。本來這些泉水一直冒著泡,直到有一位叫資本的先生在這兒受到熱烈歡迎,所有的水資源為他所用。水干涸了,流進了錢袋。但它還會回來,聽說富翁們留下來了。我難過,因為我看見古老的水路成了垃圾堆。是的,人民,只有人民創造歷史,垃圾的歷史。感謝偉大的清潔工。

包間的桌上放著趵泉酒。我記憶中是48度,而不是后來常見的52度或更高。第一晚怎么結束的?哦,那些盛滿酸奶和白酒的杯子。不過沒人喝醉,這一點也不奇怪,秘密在開水和綠茶里。

包間不是為普通人而設,是為領導和有錢人準備的。它們提供各種舒適方便,大多有單獨的洗手間,有超大屏幕的電視,吃飯時能播放日常節目。還有沙發,飯前人們可坐在那里愉快地聊天喝茶,等最后一位客人到來。吃飯的圓桌總是漂亮的,擺好了餐具,令人期待。玻璃器皿很有趣,三種酒杯各司其職:小酒杯喝白酒,中等大小的是葡萄酒杯,大肚的杯子是喝啤酒或喝水的。如果其中一種杯子不會用到,還沒等客人們完全入席,服務員就麻利地把它們收起來,放到旁邊的小桌子上。我常抱怨說,三種杯子應該都留下,也許可以嘗一嘗淡啤酒或毛地黃茶,不能忘了最后的戰斗。

比起在包間斗酒,人民更喜歡陶醉于閃閃發光的購物中心。他們什么時候在哪兒喝酒呢?怎么個喝法?濟南保留了一個特點,為此值得到這個城市旅行一番,即使到來時很可怕。我第一次從以前的德國主火車站走過來,經過所有坑坑洼洼,垃圾堆,拆遷廢棄物,走進新的市中心,一步一步,讀著路牌,它們告訴匆忙的消費者,這里曾有些什么,可現代化讓它們都消失了。然后知道自己在哪里:在新的憂傷的中心。憂傷的人,可能不喝可樂、不吃肯德基的薯條和炸雞,搬到旁邊的一條街,那兒有另一種恐怖:古老的廢墟雜亂無章地堆砌,瓦礫,竹棍,木窗、爐床。混亂之中有著特別的憐憫,酒廠沒有被驅逐,沒有被拆掉。它們用大圓木桶出售產品。顧客可以選擇42度,52度或60度的酒。他們怎樣把這神圣的酒提回家呢?有人帶著空瓶或者塑料壺,有人像我一樣沒拿容器,又不想放棄這美酒,就用那兒薄薄的透明的塑料袋盛酒,然后小心翼翼地提回家。如果想去一家咖啡店聊天,他便把他那驕傲的寶貝掛在店里掛大衣的掛鉤上。白色或黑色的飲料被彼此看著,沒人投來艷羨的目光。他們臨時的主人現在知道,為什么買酒在這里叫打酒。這個平凡的動詞“打”在濟南的小巷子里意思是用勺子從圓桶里舀酒,然后稱重,不能少打了酒。

讓我們回到開始的問題,關于球與酒的問題。一切皆為到來,人總是害怕告別。到來意味著,有酒,有球。告別意味著,把足球擺放整齊,把瓶中殘酒飲盡。酒與球之間真有共通之處?在維納斯山上我們信任史蒂夫·伍德,那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一個男人激戰后不論輸贏,躺在暖暖的浴缸里喝一瓶涼爽的啤酒。而比賽前?賽前在維納斯山,這個外號奧托大帝的男人常常舉旗投降。他對弈到黎明,和兄弟痛飲。他十點才起床,也不讀晨報,快到十二點才讓弗蘭克到南城接他,然后乘馬車上山。每個星期六中午都熱鬧非凡,整個維納斯山散發出啤酒和燒酒的香味。有人曾嘲笑他像一個穿著紫色體超褲的美國囚犯。然而,宿醉和旗幟阻擋不了奧托大帝一個接一個地進球,眾人歡呼。他于是成了不朽的飲者。

我呢?我有類似的英勇事跡嗎?成為眾多人物中的一顆新星?每次回到維納斯山,沒有啤酒也沒有烈酒,只有咖啡、牛奶和中國茶。比賽后,洗浴前,一切都不一樣了。洗去一個又一個失敗,我不像魔力麥克那樣因為錯過機會而憂傷一整個星期。我斟上一杯52度或更高度的烈酒,或是飲一大杯麥啤。我沒入水中,想著小子弗蘭克用驚人的頭球射入球門,驚恐萬分,好幾周后他還為此洋洋得意。我們啞口無言了,死心了,只得承認挖土機跟他堅硬的頭顱比起來不過是個兒童玩具罷了。

遠離維納斯山?還沒有來到中國的足球場?看到廢棄的草坪,荒蕪的土地,人們不愿從憂傷陷入抑郁,渴望著精神的強大和構想的成熟。酒從精彩的比賽漫步到胃里。我在草皮的坑坑洼洼上完成我的任務?用頭和腳多次在空中把球停住?原則上可以,事實上很不簡單。但奧托大帝的事跡鼓勵了我。這位英雄在一千人中能做到的事,我在幾十個人中應該也能做到。若還有一場比賽,每個球都誘惑著男人,如同美麗的女子吸引著傾慕者。我暴力參戰,而我又想像梅肯海姆偉大的圣徒那樣溫和。因為神圣和溫柔指向的勝利。老子不是說過: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嗎?

在維納斯山上踢球和在汕頭山中,在上海高樓之間或是在濟南的爆破器下踢球是不一樣的。在汕頭這個荒蕪之城,人們希望這兒和大自然更親近,牛和驢能自由自在奔跑。因此在這個城市的郊區,從香港引資建立了一所學校,風景優美怡人,隱士到這里來修行,而城里的居民周末也會來這兒野餐。動物們愜意地棲息在山林間、溪水里,花朵在常綠喬木下搖曳。而那些爬在巖石峭壁上的小東西,同情地俯視著可憐的球場。這里也響起了戰斗的呼聲:所有國家衰敗的足球場,聯合起來吧!

運動場年久失修,每天下午四點后,來的人就多了。之前只瞧見老人們在跑道上教他們的孫子騎自行車或騎滑輪,再就是看見一些摩登女郎穿著高跟鞋一扭一扭地穿過運動場,然后坐在旁邊高高的觀眾席上,在運動員中尋找她們心儀的對象。還好她們沒有選中我。這些懷著求愛目的的女觀眾自信地指引著她們喜歡的人越過跑道,場上響起了吱嘎吱嘎的聲音,不枉她們穿上漂亮的高跟鞋。而真正的武器長時間裝在每個中國男人的口袋里。跑道?它在黑格爾學派的意義上實現了自我價值。我們在球場上瞎踢,時髦的姑娘和年輕的小伙子開始彼此追逐,為一個問題尋求答案:誰能給我帶來一個最強壯的幸運小子?

在汕頭的山下胡亂踢球,常聽見隆隆的悶響,是在炸山。山炸開,風更好地吹到平原上,把最新消息從迷失的北京傳來:鋼筋水泥制成的,才是美的,好的。

地還沒有平整,石匠還沒有在公路干線放炸藥,我應該習慣這些嗎?時間讓我們學會了知足。球很輕,在不平整的地上跳來跳去。我應該感謝每個從地上冒出的茬兒,它們使我完美的控球變得不可能。我那還是60初的球技在沙地上也成功稱王,靠的是踢和跑。當真嗎?我看見隊員們如何從敵方陣營帶球突破,停球,控球,最后一個隊員猛地一個起跳,球飛過對方球員的頭頂,進了!踢和跑?噢,不。巴西的腳法?好吧。

如果有人星期六下午比賽中途離場,那不是因為他沒有勝算了,而多半是因為滿面春光的黨委書記召喚,或是美麗的女人在看臺上大喊:你做我孩子的爸爸吧!在汕頭的山下,球和女人奇特地融為一體。男人們在山谷里頑強地拼搏,女人們在場邊激動得出汗。結局相同,每個踢進球門的球,像童話里的小矮人一樣又冒出來。

而在維納斯山,沒有壯士會因為女人而提前離開。戰士們孤注一擲,一周一次掙脫母親、未婚妻或者情人的束縛,過幾小時真實的生活。沒有女人去維納斯山,真正的球癡不會被女人拖走,他要盡可能展示所有精湛的技藝。比如克里斯蒂安·齊格,或者吉多,他們都是世界著名的拜仁球員,更不要說忽勒·哈姆雷特,我們的丹麥王子。他們仨有個共同之處:失敗的威脅。比如無人防守時單刀送球入門,把球傳給主力時傳丟,然后一個接一個在中途離場,侮辱神圣的圣杯,發誓再也不回來。過了七天,到了星期五,這三個不幸的騎士開始心頭發癢,又熱切地重新站在賽場上。這種情景曾無數次上演過,令每個老練的防守球員害怕的是:如果最后第11個對手踢出絕妙的曲線,他們便馬上沖向自己的球門,讓那另外十個人害怕?;蛘咚麄冊趹T常的底線施展真正的武藝,心醉神迷把球射進自己的網,把每一個輕信的勝利瞬間變成注定的失敗。

維納斯山上踢球可能會遇上野獸入侵。人們來到這兒時叫囂:我們想要一切。離開勝負之地時高歌:我們是英雄。中間發生了什么?因為下雪了,野豬來了。三月我在汕頭踢球,穿著T恤想創造奇跡,接著便在沒有暖氣的屋子里凍得直哆嗦。二鍋頭又要進我肚皮了。冬天的南方晚上、早晨還有夜里都是濕冷的,從腳趾頭到頭皮,連酒瓶都跟著戰栗。也只有它,能安慰一下躲在被子里瑟瑟發抖的可憐蟲了。

在維納斯山踢球的人知道可能面臨的危險。11月到3月的寒冷不足掛齒。曾為女王表演過的馬克先生有著英國人的堅韌,在那兒只穿著短褲。我也一樣,雖沒有穿T恤,但褲長只到膝蓋。而恩斯特·哈佩爾在每個季節都只穿長長的內褲,就像威斯特法倫的一個農民在30度時去大城市逛一樣。危險到底是什么?不是冰雪,也不是野豬。盡管2010年到2011年那個幸福的冬天,一貫暖和的波恩也不需要像迪拜一樣鋪設人工滑雪道。想象野豬在冰雪覆蓋的草地下尋找足球。在球場的出口處還掛著一個提示牌:小心野豬!球員怕過野豬嗎?每個球員在人生的第一場比賽就受夠了,想要把豬拉出來。而史蒂夫·伍德就像野豬一樣,一開場就嚇壞了每個想獲勝的對手,創造出了輝煌的成績。在他的足球生涯里,他有時扮演門將,用不適合的滑雪手套將球從球門橫梁下擊出,或者化身前鋒,為隊友的氣餒而報仇。他,成就非凡,不可侵犯。

今天,巨人史蒂夫·伍德在生活中是博士和榮譽教授,不再是危險中的危險,以及傳說中的野豬。冬天常常下雪,使人打寒噤。雪隨心所欲地下,踢球的人在雪地里滑倒是常事。在風雪天中,總是有六七個有勇氣的傻子上山,將球門推倒,讓一個更低一些的長方形作守門員,這時展現實力的遠射最受歡迎。

冰雪中人們騎車上維納斯山,卻不容易從這座可愛的小山上下去。不走狹長的夜鶯路,而走大路。想起弗蘭克的車,奧托大帝乘馬車,有時帶上我,因為我不敢讓自行車在滑溜的下山路上冒險。我生命的另一半——自行車,在威斯特法倫方言里叫作Fietse,它被放在車的后備廂。它在自?。航裉煳易鰧α耸裁?,做錯了什么?它圓圓的輪子,如靜止的足球,如女人的曲線。

維納斯山里真正的危險和汕頭山下是一樣的,都是濕冷的氣候。春天的晚上,比賽結束,后我們先是大汗淋漓,接著立馬全身發抖,然后趕快離開球場。我不得不再講一遍酒的智慧:不到一小時,二鍋頭能讓一個勇士重回比賽的熱度。

而維納斯山上真正的痛苦不在比賽之后,而在比賽之中,在所有夢幻的時刻。野豬發現了足球,會用自己的法子蹂躪它。冰雪將變成泥漿,而狂熱的人類占領了最后的考驗之地,一場永恒的比賽吸引了小水洼和毛毛雨。有人在水里摔了一跤,但沒有像耶穌那樣站起來。他凍得冰冷,提前離場,然后在床上顫抖了一個星期,再起來對抗。那一次,我的足球和技巧都掉進了維納斯山上的水洼。

我怎么樣了?多虧了法蘭克福的一位宗教學家教我托缽僧旋轉舞。即使我在寒冷中瑟瑟發抖,但我從未在終場哨響起前離開。我們學到了什么?維納斯山的球神全部都是能進冠軍隊的天才,如果他們中途離開比賽,就是失敗者,而每個堅持到底的人都是獨一無二的真正贏家。

球與酒幾乎是我關于汕頭山下和波恩七山的全部記憶。我有沒有想起哪一場難忘的好球,哪一次痛快的飲酒?記起歐冠比賽時,亨寧拿著一瓶啤酒守門,擋開微醉的沒停好的球,但很快盧尚用胳膊和大腿將球擦過。海因·布羅德扯破了球褲,一直沉默,直到輸掉比賽,最后沉默離開。我又想起了曾在北京外國語大學運動場踢球的女生們,她們每進一個球便休息一下,坐在地上擺出一個勝利的V字手勢。我們還是忘了汕頭運動場上騎自行車的人,忘了維納斯山上所有廝殺,忘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的比賽吧,因為我們更想和酒在一起。

2012年4月的復活節星期日,我沒有去教堂,而是去喝好酒。這樣形式的復活是計劃之中的。被人稱作美學教皇的楊煉邀我十一點去飲酒。他經常這樣做,但一般是星期二。這次是八個人在北大藝術中心大廳一起飲酒。我騎車來,一路上櫻花桃花競相爭艷,天高高的,像剛剛蘇醒一樣。我把車停靠在一棟老房子的庭院。這棟美麗的建筑沒有被拆掉,用石塊修繕后保留了下來。主人來迎接我們,屋子里金色的魚兒在游來游去,我們沒有問魚兒在想什么,天上淡淡的云,一會兒就消失了。屋里沒有圓桌,只有一個長桌上擺放著餐具,上面鋪著舊報紙,以免被我們的殘羹弄臟,有點像在家里舉行野餐。我們等著白酒,它姍姍來遲。我們試著先喝剩下的鬼佬酒。一小時后,那位被大家咒罵的北大交際學教授才帶著他的寶貝姍姍來遲。他帶來的寶貝叫青云郎酒。酒瓶上印著他的名字陳剛,而不是他的筆名阿多諾。盒中酒的英文翻譯錯了,被翻譯成了醬香型白酒。當然,我們沒有一直糾纏在這件不愉快的事上。出乎意料的是,酒的主人驕傲地宣稱這瓶和醬油沒有關系的青云郎酒值三萬塊,也就是三千六百歐。我們當然不信。誰能因為成功射了一次門,就能去參加歐洲杯?喝一口青云朗酒就等于喝掉了三千元,我從未喝過那么貴的酒。我想起了維也納一種名為秸稈朗姆酒的80度劣質燒酒,如果有人告訴我,它對身體無害,第二天早上起來也不會頭疼,那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

(李莉娜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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