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70后作家俞勝一直以來把自己當作城市中的“異鄉人”,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打量自己生活的都市,關注農民工和外來者在都市生存中的身份焦灼與城里人“小市民”式的狹隘、功利與文化偏見。這種關注,糅合了作家的個人經驗和對當下中國現實進程的思考,使其作品呈現出純正的批判現實主義色彩。在他引起較好反響的作品中,《當來到霞村的時候》書寫底層青年希望通過考研躋身大城市的磨難與苦痛,也寫出了在考研族身上漁利的種種人群的可憎面目;《我在學報當編輯》寫出了文化機構內當代“文化人”的“儒林外史”;《城里的月亮》寫出了都市月光下生活在城里的異鄉人的陰冷和遭受的各種歧視與冷暴力。這些都說明了俞勝一直以一種“問題意識”牽引自己的寫作,將目光對準現實中的各種痼疾與頑癥,而不作無謂的無病呻吟。但在現實問題面前,俞勝并不悲觀,他的筆調悲涼中仍有暖色,筆觸輕松幽默中又不失凝重,這與他本人平和的個性以及對人性的寬容理解應該不無關系。著名作家范小青認為,俞勝的小說創作“有不落俗套處,有一種內在的韻味,文字也很漂亮”;評論家肖鷹則認為俞勝的作品“不僅在敘事結構和語言駕馭兩方面均展示了非常好的張力,舒展自如,引人入勝;而且將農民工和城里人的傳統隔閡展示在底層生活的糾結中,既向讀者揭示了‘類群偏見的愚昧,又使讀者感受到底層生活不可泯滅的人性美麗。”這些評價都是非常切中肯綮的,從其新作中篇小說《田螺姑娘》和短篇小說《田婄的苦旅》中也可以看出俞勝一以貫之的藝術風格與題材關注。
二
中篇小說《田螺姑娘》講述了一個城市底層青年與高官情人之間的意外邂逅與情感交往。這種情節設置本來是有很大風險的,很容易淪入網絡言情劇中的種種“屌絲逆襲”之類的橋段。但正如同樣的食材在水平懸殊的廚師手里加工出來味道絕然不同,高明的作家也能“化腐朽為神奇”,將平常的素材加工成不同凡響的藝術品。
《田螺姑娘》在文本中設置了“復式結構”,使神話傳說和當代生活成為小說中兩個互相應證、互相辯駁的部分。小說一開頭就先講述了70后耳熟能詳的神話傳說“田螺姑娘”的故事。在這個傳統的神話文本里,一個農村青年意外邂逅了一個美麗、善良、勤勞的田螺姑娘,但又因窺破她的秘密而導致后者離開。講完這個故事,作者接下來用十九節的內容分別從下崗工人吳大軍和高官情人申小莉的視角敘述兩人的交往始末,從而再現了一個當代底層青年邂逅當代“田螺姑娘”的故事。兩個故事的結局都是男主人公因為窺破對方的秘密而導致后者離開,不同在于此“田螺姑娘”非彼“田螺姑娘”,那個傳說中的美麗、善良、勤勞的田螺姑娘對應的是當代的同樣美麗卻輕浮、甘當寄生蟲的“田螺姑娘”。這一小說結構令我想起愛爾蘭作家喬伊斯的名作《尤利西斯》,在這部世界名著中,喬伊斯也用神話故事與當代生活的雙線結構對作品進行總體構思。小說的題目來源于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奧德修斯(Odysseus,拉丁名為尤利西斯),而《尤利西斯》的章節和內容也經常表現出和荷馬史詩《奧德賽》內容的平行對應關系。利奧波德·布盧姆是奧德修斯現代的反英雄的翻版,他淫蕩多欲的妻子摩莉·布盧姆則對應了奧德修斯堅貞不屈的妻子帕涅羅佩。與《尤利西斯》一樣,《田螺姑娘》的題目來源于神話傳說,神話傳說人物的美好形象與當代人物的丑行形成了對比,小說所寄寓的反諷意味油然而生。
德國哲學家本雅明曾經在其著作中用“靈韻的消失”來形容機械復制時代與商品經濟時代審美體驗的瓦解和崩潰。其實,推而廣之,“靈韻的消失”不僅僅可以形容商品經濟時代的文化產品,也可以描述以功利為邏輯的時代中的人際關系。可以說,俞勝在《田螺姑娘》中所描述的就是這樣一個功利至上的靈韻消失的時代,這樣一個時代不再是一個能夠誕生神話的時代,這樣一個時代中的底層青年再也找不到那種神話傳說中僅僅為感恩就愿意以身相許的美麗善良的“田螺姑娘”。申小莉與市長之間固然有感情,但更多的是利益交換。申小莉在吳大軍身上尋求的也只是寂寞時的肉體安慰。一旦這種關系可能危機她的現實利益的時候,她就果斷地將吳大軍的手機號屏蔽,從吳大軍的生活里消失。
正如肖鷹先生所評論的,俞勝對人性并不悲觀,所以即便是對他所批判的對象,他也抱有一定的同情和理解,盡力去發掘他們身上人性的閃光。吳大軍和申小莉之所以認識是通過他們各自的寵物。這樣一個情節設置本身也是意味深長的。它意味著在今日都市社會的層級化結構中,不同階層之間已經很難建立起正常的人際聯系,而只能通過人與動物的關系曲折地建立起聯系。從小說的結尾可以看出申小莉對寵物雅琪以及對吳大軍還是有點感情的;當然,這點感情不足以超越階層隔閡和現實的利益計算。
三
與《田螺姑娘》相對復雜的結構設計不同,短篇小說《田婄的苦旅》在結構上要單純得多,但作品的內在含量并不簡單。作品聚焦于都市大齡未婚女青年的現實苦惱。田婄之所以急著要在35歲前將自己嫁出去,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周圍人給予的巨大精神壓力。她唯一的閨蜜(可見單身大齡女青年在現實中往往被當成難以相處的另類)牛芳華開她玩笑讓她給自己十歲的兒子當伴娘,給她介紹的也都是各種“奇葩”。在她眼里,田婄能夠有男人愿意要就應該感謝上蒼了。最后,田婄終于找到自己相對滿意的對象,她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從此,牛芳華會淡出自己的閨蜜圈了”。這并不是說明田婄的忘恩負義,而恰恰是說明田婄作為一個大齡未婚女青年長期以來受到的精神折磨。田婄之所以成為一個大齡未婚女青年,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當年田婄的母親不同意田婄與來自鄉村的男朋友張振海結婚。最后,繞了一大圈,田婄找到的未婚夫還是來自農村的張和平。這無疑是對田婄母親那種都市小市民的狹隘城鄉觀念的諷刺。這一主題在俞勝的《城市的月亮》、《水乳交融》等其他作品中都有表現,使得這些作品構成了一種內在的互文關系。
四
俞勝曾如是說,“以后在文學創作上,我打算堅持兩種風格的路子,一個就是像《當我來到霞村的時候》這類的,以一種幽默、略帶調侃的筆法表達自己對生活和人生的理解,也希圖給讀者以某種啟示,文章中的人物盡量具有鮮活性和獨特的個性。另一個就是像《人、狗、狼》這樣的寓言筆法,概括地表達對現實和人生的看法,文章中的人物盡量具有某類人的特征,當然也不想把人物寫得平面化。”從他的這兩篇新作也可以看出,俞勝一直在堅持以都市中的“異鄉人”身份觀照都市的各種痼疾、小人物的悲歡;始終帶著他對現實問題的敏感和對人性的寬厚理解帶領讀者一起參與這個時代的進程。這種帶著“問題意識”的寫作無疑是能夠給人帶來啟示的,也是大有希望的!
鄭潤良:廈門大學文學博士后,《中篇小說選刊》、《人民文學》醒客APP專欄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