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失敗者書寫歷史——司馬遷史學(xué)的一個重要特點

楊淑明

（中共濰坊市委黨校，山東 濰坊 262406）

“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此話反映出敘述歷史、書寫歷史的一個“話語權(quán)”問題：唯有勝利者才有資格評判歷史、解說歷史、書寫歷史；而失敗者只能被動的接收評判，他被排斥在評說歷史這個過程之外——此種現(xiàn)象幾乎貫穿整個封建社會。

在中國封建社會，“勝者為王，敗者為囚”，當(dāng)一場真實的歷史大戲謝幕后，勝利者一定是站在審判席上，而失敗者則站在被告席上。因此“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的歷史，往往是“為勝利者書寫的歷史”。然而歷史話語權(quán)掌控在勝利方的歷史能是真正的歷史嗎？答案當(dāng)然是否定的。其原因顯而易見，這樣書寫的歷史缺少了上演歷史大戲的另一方：失敗者的參與。因此這樣的歷史是殘缺不全的，是不真實的。

眾所周知，中國史學(xué)一貫標(biāo)榜“鑒往知來”、“察古知今”，治史旨在“資治”，但面對這樣只有勝利者參與、掌控下書寫的歷史，能否完成上述目的則是大有疑問的。但遺憾的是我們所面對的浩如煙海的史籍幾乎“清一色”的都是“由勝利者為勝利者自己書寫的歷史”。

盡管如此，在中國歷史上還是有過對歷史申說的“不同聲音”的，有過“對失敗者書寫歷史”的先例的，這就是中國“史學(xué)之父”司馬遷。司馬遷是我國封建社會歷史研究的一個“奇跡”，當(dāng)然也是一個“另類”（班固就說他“是非頗謬于圣人”）。他的《史記》不僅寫勝利者，亦寫失敗者，而且是公正地寫，實事求是地寫，“不虛美、不隱惡”地寫。比如《史記》就寫了《項羽本紀(jì)》，為項羽這個失敗的悲劇英雄記錄其歷史。而且“規(guī)格”甚高，享以“紀(jì)”的殊榮。不僅為項羽，而且他還為另一個“弱勢階層”出身的失敗者陳涉書寫歷史，且以“世家”載述之，其“規(guī)格”也是相當(dāng)高的。

司馬遷“為失敗者書寫歷史”是中國史學(xué)史上的煌煌一章，意義重大。

首先，它使“書寫的歷史”（紙上的歷史）更加全面、客觀、生動、具體、鮮活，較好地實現(xiàn)了對真實歷史的“復(fù)寫”和“再現(xiàn)”。眾所周知，勝利者之所以成為勝利者，當(dāng)然自有其某些方面的“過人之處”，然而他們在載述歷史時卻不免平庸、短見。他們?yōu)榘炎约旱膭倮f成是“有德之至”、“順天應(yīng)人”、“君權(quán)神授”的必然結(jié)果，往往不惜美化自己，貶抑、丑化、妖魔化對方。這樣的史學(xué)載述雖則部分的起到了勝利者所希冀的其勝利“合法性”、“必然性”的欺騙作用，但同時對自己所帶來的負(fù)面效果也是顯而易見的：由于有意拔高自己，使自己向“天意”、“神旨”靠攏，有時反而使自己“人的能力”方面趨于“暗淡”；同時丑化、歪曲、貶抑失敗者，也必然弱化自己的勝利得來的艱難與不易。所有這些都是勝利者所始料未及的：他們越想美化自己，卻越透出自己的低能。此種現(xiàn)象幾乎成為封建社會勝利者書寫歷史的帶規(guī)律性的現(xiàn)象。而《史記》則是一個例外，即以“楚漢相爭”這段歷史為例，由于司馬遷公正、客觀地為項羽這個失敗者書寫了歷史，從而把勝利者的劉邦放到了一個實實在在的艱難環(huán)境中：他所面對的項羽英勇無敵，攻必取，戰(zhàn)必勝，敢打硬仗、惡仗，算得上是一個優(yōu)秀的軍事家；項羽光明磊落，不恃權(quán)謀，信必守，言必行，稱得上是偉丈夫。但他的弱點也是致命的：勇有余而智不足，剛愎自用，性格暴烈，聽不進(jìn)他人的意見與建議。劉邦正是在同這樣一位與其勢均力敵、短長互見的強大對手的斗智斗勇中成為勝利者的。這樣的歷史載記更能體現(xiàn)出劉邦作為政治家的不凡，而失敗者的項羽也不失為一個“失敗了的英雄”。我們讀《史記》，項羽的“滅秦之功”在史籍中得以凸顯，“滅秦”這一“不世之功”不因其為失敗者而被淹沒、塵封，項羽作為一位悲劇英雄已經(jīng)矗立在歷史人物的長廊中；作為勝利者的劉邦恃智謀，善用人，能變通，不計小節(jié)，趨利避害，雖然不乏流氓無賴相，但他的素質(zhì)具備了在傳統(tǒng)政治場中得高分的能力，因之他成了最后的贏家。這樣的客觀書寫使得勝、敗雙方“各得其所”，各得其“中的之評”，同時“勝利者未必崇高，失敗者未必充滿瑕疵”的歷史復(fù)雜性也在《史記》中得以體現(xiàn)。比如我們盡管看到劉邦勝利了，但卻不感到他是多么的“崇高”；而項羽雖然失敗了，也使讀者不感到他是多么的令人不堪。倒是使人對他有一種惋惜的情感在。為何有這種感受？就是因為司馬遷對這勝、敗二方都是“秉筆直書”、“實事求是”、“不虛美、不隱惡”。劉邦的“得民心”，得力于他的“約法三章”，但在司馬遷的筆下，劉邦的實質(zhì)在于“釣買民心”，他的內(nèi)心還是“好財貨美女”。但通過這樣的敘述豎立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權(quán)謀”者的劉邦，而不是一個“道德圣賢”的劉邦，而這正是歷史的事實。因此司馬遷“為失敗者書寫歷史”豐富了歷史的真實內(nèi)容，使歷史更加全面、客觀、生動、鮮活。試想如果少缺了對項羽、陳涉這些失敗者的真實書寫，或者像以后史家那樣對失敗者皆冠以“賊”、“寇”般的妖魔化、扭曲化的書寫，那么“楚漢相爭”的歷史也就不可能那般豐滿。這樣的書寫不僅項羽等失敗者的歷史作用不能得到公正評判，就是勝利者的劉邦的政治家形象也難以“立”得起來。

其次，司馬遷“為失敗者書寫歷史”的另一重大意義就是，他為歷史研究所要達(dá)到的“鑒古知今”、“察往知來”目的提供了可能。我們知道，少缺了失敗者參與的歷史是不完整的；妖魔化、扭曲化了的失敗者的歷史則是編造了的歷史。后人面對這樣的不完整的歷史與“摻假歷史”，那是不可能真正吸取經(jīng)驗，接受教訓(xùn)的。而司馬遷的《史記》既寫勝利者，也寫失敗者，還寫弱勢階層、日卜星象，各色人等，這樣的歷史書寫體現(xiàn)了歷史的“群體性”推動的特點，符合歷史的真實，因之它更全面、更客觀。這樣的史著當(dāng)然有可能達(dá)到“鑒古知今”、“察往知來”，亦即司馬遷所謂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治史目的。

“為失敗者書寫歷史”溯其淵源則是中國史學(xué)“秉筆直書”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在司馬遷之前“秉筆直書”這一史學(xué)傳統(tǒng)即已屢遭困境，但卻一直不絕如縷，得以延續(xù)。晉之董狐，齊之太史，不畏強權(quán)，以生命、人格對這一傳統(tǒng)予以捍衛(wèi)。至司馬遷更是不遺余力，并將其發(fā)展到敢“為失敗者書寫歷史”的程度。但伴隨著西漢中期封建專制主義的加強，“秉筆直書”這一傳統(tǒng)日益式微，而作為這一傳統(tǒng)的極致“為失敗者書寫歷史”更為統(tǒng)治者所不能容忍。一代杰出史家的司馬遷曾為捍衛(wèi)這一傳統(tǒng)付出了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戳害，但它無力回天。自此之后“秉筆直書”愈益艱難，司馬遷所首創(chuàng)的“為失敗者書寫歷史”就此絕嗣。與此相映照，歌功頌德，美化、神化勝利者，貶抑、歪曲、妖魔化失敗者的“為勝利者書寫歷史”的史學(xué)大興。一部二十四史，除司馬遷的《史記》包含了“為失敗者書寫歷史”（真實地書寫，而不是冠以“賊”、“寇”般的污蔑）外，其他史著幾乎都是“為勝利者書寫的歷史”，因此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研究從來不缺對勝利者的歌功頌德，缺的是對失敗者歷史的真實書寫。而缺失了對失敗者真實歷史的書寫，那么勝利者的歷史的真實性也就令人大為懷疑了。

[1][西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4.

[2][東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