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 楊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昆明 650500)
由《大地龍蛇》看老舍的滿族情結*
佟 楊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昆明 650500)
話劇《大地龍蛇》是老舍在昆明講學期間受東方文化協會所托而作,是一篇帶有較強的政治色彩的應時之作。但老舍是懷有民族情結的,作為一名少數民族,他在文章體裁、人物形象和性格等方面融入一位滿族作家特有的文化構思,由此可以窺見作家老舍民族情感的抒發以及在此思想下形成的文化性格,通過滿民族意識擴大了戰爭中民族憂患意識的范圍。
老舍;滿族情結;大地龍蛇
老舍在《大地龍蛇·序》中就曾指出:“東方文化協會以‘東方文化’為題,托我寫一本話劇。”[1]357由這句話我們可以明了兩件事情:第一,老舍作為文協理事,一到昆明便有人約稿,足見地位之高,文筆之佳。第二,《大理龍蛇》是一部半命題文章,是“受人之托”,再加之40年代獨特的政治背景,因此文章在寫作時便有很大的局限,缺少更多的發揮空間。“東方文化”是一個大而泛的話題,況且既然是東方文化就一定包含滿族文化。然而在清朝覆滅到新中國成立前的近五十年間,滿族人民連同他們的思想文化一并成為了屈辱的象征,老舍是熱愛自己的民族和文化的,他痛惜滿族同胞沉溺在“鐵桿莊稼”下的安逸生活、養成不思上進的惰性,卻也是真愛民族文化中燦爛的一方面,而他只能將這種情結通過文章隱含地表現出來。
京劇和相聲是自清朝中期起就流行于滿族人中間的娛樂項目。尤其是從清末到民初這幾十年間,幾乎所有的滿族人都會哼唱幾句京戲,沒事抖幾個包袱。而且京劇和相聲是一脈相通的,很多相聲藝人都是京劇行當出身,最早的相聲表演也要求表演者可說可唱。作為舞臺藝術,這兩種曲藝均要求演員有高超的藝術表演力和臨時應變能力。
話劇是源自西方的一種文學體裁,注重多樣的藝術表演形式,其敘述手段以演員在舞臺上無伴奏的對白或獨白為主,強調舞臺性、直觀性和綜合性。將西方話劇和中國曲藝結合起來比較,我們不難發現,兩者有許多相似之處,例如:表演要適當夸張,舞臺要有場景布置,演員要靈活應變……諸多的一致性使中國作家在引進并發展西方話劇時尤為順利。
老舍之子舒乙在回憶父親時曾說:“他從小就喜歡聽相聲、聽評書、聽京戲。……老舍學的戲里,英雄豪杰的居多,正氣凜然的居多。……借著英雄豪杰的嘴,喊幾聲‘哇呀呀——!’給那沉悶的空氣添加幾聲響雷。”[2]35老舍是喜愛自己民族的藝術的,但自從清朝覆滅以及“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口號提出后,滿族一下子成為眾矢之的,雖然孫中山先生在1924年重新定義三民主義,為滿族正名。而在民間,排滿思想卻持續了數十年。身為公眾人物的老舍,更是經受了比普通滿族人更多的歧視和非議,他不敢將民族文化拿出來為眾人賞閱,只能將本民族曲藝融入西方話劇中隱含地表現出來。
然而《大地龍蛇》并不是一部純粹的話劇,而是融入了歌舞的話劇歌舞混合劇,老舍曾指出這樣做的意義:“假若放棄了劇本的完整,而把歌舞等成分插入話劇中,則表現的工具既多,所能表現的方面縱難一網打盡,也至少比專靠話劇要廣闊一些。”[1]357這是這部話劇中的另一處創新,舞蹈是每個民族都有的藝術。而說唱藝術,原本就是北方漁獵民族的習慣嗜好。清代,滿人把這種嗜好帶進了北京,[3]老舍意在憑借歌舞的氣勢使文章所要表現的情感盡情爆發出來。
京劇作為一種歌舞化藝術,講求“唱念做打”四項基本功,“唱”強調將傳聲和傳情結合起來運用聲樂技巧表現劇中人物的性格、感情和精神狀態。“念”是指具有音樂性的念白,唱與念相輔相成,構成歌舞化京劇藝術表演“舞”這一要素。而傳統相聲也是要求表演者“說學逗唱”樣樣皆會。著名京派相聲大師羅榮壽曾在《相聲表演漫談》一書中指出:“相聲占說、學、逗、唱這四門口技,就是模仿曲藝‘八角鼓’里的特點。……這個曲種從它的形式上講,是以唱為主,以說當先。”[4]89這種含蓄民族藝術就在老舍的筆下演繹出來,無意識流露也好,有心為之也罷,都讓我們看到了作者民族情懷的展現。體現了中國現代革命性小說的“現代”特性,凸顯了老舍革命文學創作既受西方也受民族傳統文化影響的根本面貌。
在話劇《大地龍蛇》第一幕第二節中,作者借趙興邦之口唱出了“為中華打仗,不分漢滿蒙回藏!為中華復興,大家永遠攜手行”的歌詞,而在人物塑造上卻沒有明確指出滿族人代表。老舍研究家關紀新先生對此做出過分析,他指出:“趙興邦,這個戲里的中心人物,看來就是老舍想提示人們注意到的那個‘滿’人的代表了。你看,他姓趙,恰合滿族主要姓氏之一;……老舍在這里還留下了一些相應的暗示……老舍如此留戀這個話劇題材,不單是‘文化’,還因為有‘民族’的因素潛在其中,也教他分外掛心!”[5]335~336在此,筆者以關紀新的觀點為基點,分析旗人趙家一系列人物的形象性格。
(一) 剛性熱情,審時度勢
熱情好客是滿族人最大的特點,老舍之前曾不止一次在小說中對這一特點進行塑造,這或許源于游牧民族互幫互助的原始民族心理。而現在,他面對的是他并不很熟悉的社會現實,他的熱情使他緊趕形勢,他的眼光很自然地注目于抗戰帷幕前的生活現象。[6]100
作者著力描寫的便是“北戰場政治工作人員”趙興邦。在第一幕第二節中,綏遠戰場的矛盾沖突還是很激烈的,作者將其放大,甚至上升到了民族的高度。漢滿蒙回藏,印度醫生,朝鮮義勇兵,南洋華僑……,壓在趙興邦肩上的責任巨大,作為軍隊領隊,要求他具有較強的協調和統籌的能力,而作者通過寫趙興邦與大家合唱抗戰歌曲,來化解矛盾顯得過于戲劇化,卻也體現了熱情的民族態度,同時也是推動劇情發展的最好辦法。
老舍描寫的戰爭熱情是一種剛性的熱情,是具有質量和內涵的熱情,也就是文化的熱情。在話劇中趙興邦提到了關于文化的三點認識,這三點認識或多或少都受戰爭的影響,從中可以深刻體會到老舍的文化態度:第一點是“文化之環”,強調各種文化間的相互聯系。“前方是在打仗,可是也需要文學、音樂、圖畫;它也強迫著我們去關心歷史、地理、政治、經濟、衛生、農村、工業……。而且,他還告訴了我們音樂與文學的關系,政治與軍事的關系,種種關系;一環套著一環,少了哪一環也不行。”[1]376~377第二點是把握文化的根,深入群眾。這一點強調文學為工農兵服務,雖然這一說法是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正式提出,卻也是早已悄然在文學界蔚然成風,成為作家集體轉型的落腳點,是帶有政治色彩的文學觀點。第三點則是世界文化的交流與融合。“您就得把世界的普遍的繪畫理論與技巧,下一番功夫把握。……運用自己的天才,自己的判斷,創造出世界的中國繪畫!”[1]377老舍曾去英國講學,思想具有一定的開放性和前瞻性。他具有的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卻深知汲取各民族之長的益處。文化方面的共融必然帶來民族同胞間的和睦,老舍的胸懷是廣闊的。在第三幕“未來的展望”中,印度醫生竺法救將從印度駛來的新船稱之為“友誼之船”,船上有南洋各處送來的水族標本;馬志遠的家鄉日本遭遇地震,趙興邦等人立刻幫忙籌款,發送慰問電。老舍借助文章人物表達自己的愿望。
審時度勢看起來并不是只有滿族人才有的特點,但細數滿族人從清兵入關到清王朝建立再到新中國成立滿族與諸民族地位平等,每一次都含有審時度勢的情懷在里面。生活在關外的民族,如果僅有驍勇善戰的英氣,沒有審時度勢的氣魄,那么即使在強大也終究在山海關外做一個游牧民族。清朝滅亡后的滿族人,面對軍閥和國民黨的勢力,沒有強大軍力的滿族人如果一味強調“誓死抵抗”可能面臨滅種的危機。新中國成立后滿族人能夠重新為國人認識和尊重,亦是審時度勢的結果。
再回過頭來看劇本,文章寫于1941年10月,大的環境背景即是抗日戰爭進入白熱化階段。父親趙庠琛老而隱退重慶,有著傳統文人的保守與謹慎,“到必要的時候,他可以自殺,而絕不伸出拳頭去打”[1]365。而面對戰事吃緊,兒女的規勸,趙庠琛的內心是不安定的,他開始反思自己安享晚年、明哲保身的計劃,準備投入戰事,“我管不了他們啦,所以我自己也想走!這也許是一家離散,也許是一門忠烈……你看哪,連趙明德都敢打仗去,我簡直沒話可說了!……所以我才想也破出這副老骨頭去!”[1]401~402
趙庠琛的覺醒體現著老舍的情懷與渴望,他懼怕有太多的“老馬”似的人物,永遠活在舊時代無法自拔。因此在老舍的作品中需要有趙庠琛這類人給讀者以希望,對這一類人物的塑造還是不少的,《二馬》中的小馬,隨父親到英國后感受到了國貧民弱的悲哀,由懵懂無知走向讀書救國之路;以及長篇小說《四世同堂》中的祁老爺子,這個想當然的以為戰爭不出三個月必停的老人,面對敵軍的無恥下流最終爆發;《斷魂槍》中沙子龍,面對新時代的到來、鏢局的衰落,“五虎斷魂槍”也只落得“不傳,不傳”的結果。
(二) 庶民特征,禮俗趣味
與上海不同,北京市民社會是沒有經過近代生產關系變革的鄉土性社會,經濟的不發達給予人們的是既務實又封閉忍從。[7]27滿族人入主中原后,旗人特殊的經濟生活方式①使這種保守的社會生活多了一份小市民的趣味。
趙庠琛在未來到重慶前可能一直居住于北京城,是地道的“老北京”。話劇中介紹“壯存濟世之志”,卻“老而隱退”“每以未能盡展懷抱為憾,因以詩酒自娛”。他有自身的保守性,只想著過一份安分守己的日子,戰爭中的炸彈使立真與素淵的房屋受到震動,兩人便將零七八碎兒的東西放在趙宅的客廳中,趙庠琛認為這些“現代物品”破壞了屋子原有的氣象,也因此頗為傷心。“幼讀孔孟之書”常使他沉迷于傳統儒學之道,但趙庠琛畢竟是有學識之人,在愈演愈烈的戰爭中懂得反思。其妻子趙老太太亦是一個具有濃厚庶民思想的老一代代表,在她看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結婚生子才是正常人生軌跡。全家團圓,兒孫繞膝才是老年人的歸宿。時代的特殊性使她最終卻也無力阻止丈夫、女兒、小兒子奔赴戰場。但作者仍在文中體現了忠孝兩全的完美結局,“把老大留給媽媽,叫素淵跟我(趙庠琛)去,這還不公平嗎?”也可見老舍思想的保守一面,畢竟老舍長于北京,傳統道德束縛下的家庭倫理觀念深深影響了他,使他在寫作中依然遵循倫理道德的規范。
趙庠琛的庶民思想也帶來了深厚的鄉土情感,客廳壁上手題“耕讀人家”的橫幅,透露著故土難離的情緒。安土重遷思想所帶來的附屬品就是生活小趣味極其旺盛。老舍自己便是一個喜愛種花養鳥,畫畫養貓之人,而近代社會的大變動也在促使的禮俗文明趨向幽默化。老舍便將這一文明注入到趙庠琛以及兒子趙立真、趙興邦,女兒趙素淵的性格中。這一特點常常以對話形式出現,舉一例來看,在第一幕第一節中,趙興邦從戰場歸來與家人談及文化:
趙興邦:……一去打仗,我的眼與我的心都被炮聲震開了,我看見了一個新的中國。……而創造出它自己的,也是世界上最新的音樂,圖畫,文學,政治,經濟,和——
趙立真:科學!
趙興邦:對不起,大哥,忘了你的小白兔子!
……
趙興邦:您給了我們兄弟生命,教育,文化,我們應當繼續往前走,把文化更改善一些,提高一些。此之謂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怎么來著?
趙素淵:魯(鹵)一變,至于炸醬!
趙庠琛:(忍不住的笑了)這個瘋丫頭,要把我氣死!
這是在抗戰文學中鮮有的幽默,以一種輕松的筆調進行敘述,成為過于呆板的文學中的一抹亮色。其實在抗戰時期,在壓抑的戰爭環境下,老舍的壓力是巨大的,作為文學界的帶頭人,必定是謹言慎行,考慮周密。之所以在文中多次出現詼諧的敘事,大概源于滿族人與生俱來的幽默情結。
自五四開始,老舍一直不是文學論戰中的積極者,他也從未加入任何一個文學流派。流派的紛爭必然或多或少沾染上政治傾向,老舍對此是有所逃避的。這一方面源于他的性格,貧困的家庭生活造就了內斂孤僻的性格,五四文學運動的聲勢浩大讓他感到惶惑;另一方面則是他特殊的民族身份,作為旗人,他熱愛自己的民族,卻也對朝廷覆滅后出現的“排滿情緒”無可奈何。投入戰爭,將會面臨被滿族同胞甚至其他民族所不理解的尷尬;視而不見,卻又對不住自己滿腔的愛國熱血。也正因此,他心懷忌憚,但他回避的只是各種流派組織,對于文學,他卻從未停止關注。
所以我們看到他在探討文化的同時,通過趙立真這個科學和科學家代表人物,對政治表達了疑慮和期望。[8]“作政治,要有極高的理想,同時又得有極實際的才干,咱們這些人恐怕都不及格!”“除非到了科學與人生哲學能平衡與合作,一致的以真理正義和人類幸福為目的而發動并監督政治的時候,我們還是不去作政治吧。”[1]422而老舍確實又是矛盾的,他猶疑不決,卻仍希望事物朝向美好方向發展,“因為經濟,外交,軍事,等等,已然都不拿政治作擋箭牌,……而且各國的政治差不多都有了這種傾向,政治要既不是手腕,就好辦多了!”[1]421
老舍一直渴求的或許就是趙庠琛在北京時的生活狀態。趙庠琛“常以詩酒自娛”,有詩有酒是李白式放浪不羈的出世態度。官場雖不得志,卻也不妨礙身心的愉悅。“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是趙庠琛在教育子女時常說的話,這里強調的更多的是孔孟思想的仁義,而非治國平天下之理想。但正如話劇最后,趙庠琛帶女兒去成都參與戰爭救亡,“這個戰爭把一切都變了”!人不能脫離時代存在,現實社會的情況使老舍明白入世救國是最好的選擇。在第三幕游行合唱中,有這樣的歌詞:
無為的老莊,
濟世的孔孟,
多一分真理,
便多一分人生,
多一分慈善,
便多一分和平;
……
必使佛的慈悲,
莊老的清凈,
孔孟的仁義,
總理的大同,
光焰萬丈,
照明了亞東![1]427~428
老舍內斂的性格與尷尬的旗人身份終被革命滾滾洪流沖垮,老舍踏入戰場,投筆從戎。而文革前夕投湖自殺卻似乎又昭示著這一矛盾情緒的一直存在。
注釋:
①清朝不允許滿族人自營生計,所有經濟收入均來自朝廷定時定量供給,俗稱“鐵桿莊稼”。
[1]老舍.老舍全集(第九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2]舒乙.老舍的關坎和愛好[M].北京:中國建設出版社,1988.
[3]關紀新.老舍創作個性中的滿族素質[J].社會科學戰線,1984(4):286-289.
[4]羅榮壽.相聲表演漫談[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79.
[5]關紀新.老舍評傳[M].重慶:重慶出版社,1998.
[6]張鐘.老舍研究[M].澳門:澳門大學,1995.
[7]曾廣燦,范亦豪,關紀新.老舍與二十世紀[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
[8]吳小美,馮欣.老舍的文化理想與《大地龍蛇》[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4):7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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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譚淑娟)
OnLaoShe'sManchuComplexfromtheDramaDaDiLongShe
TONG Ya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Yunnan 650500,China)
Invited by The Oriental Culture Association in 1949, Lao She wrote the dramaDaDiLongSheduring his teaching tour in Kunming, which was a timely work with strong political color.As a Manchurian scholar, Lao She integrated his unique cultural conception into the article style and characters’ image and personalities in his work, from which the writer’s national emotion and cultural character were easy to understand how he borrowed Manchu consciousness to expand the scope of the whole national consciousness of suffering in the wars.
Lao She; Manchu Complex;DaDiLongShe
1673-2103(2015)06-0059-04
2015-10-15
佟楊(1991-),女,山東青州人,在讀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少數民族作家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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