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盈 盈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跟命運打個愛情的賭
——評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
神 盈 盈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香港作家西西的短篇小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以一種獨特的敘述方式描述了一位遺體化妝師的內心獨白,在反復、平緩、哀傷的語調中表達了一個處于社會邊緣的女子對于愛情的退守、對于職業的堅持以及對宿命的無奈,從而揭示了死亡、愛情和命運三大文學的永恒主題,并在這三大主題交織的廣袤空間里馳騁著信念的力量。
心理獨白;死亡;愛情;命運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是西西的代表作。她以平緩、反復、悠長的語調描述了一個遺體化妝師的獨白。文中的“我”是一個在殯儀館從事為死人化妝的“特殊職業”的年輕女子,在咖啡館等待男友夏的到來,她答應帶他去參觀她工作的地方。男友夏一直誤認為她是一個美化一般女子容貌的神奇化妝師,卻不知道她每天是為死去的人修理鬢角,拼接頭顱。所以,她把這次帶男友去工作室參觀定義為這段戀情的終結。在忐忑與期待中,她娓娓道述了自己與夏的愛情、與怡芬姑母的親情、與以朋友為代表的社會的疏離之情。
駐留在等待的時間空白,雖然只有“我”一個人充滿憂愁的講述,但卻以“我”為原點展開了怡芬姑母、“我”年輕的兄弟、“我”的朋友、一對為情自殺的年輕人等人的故事。從這些交織的故事中,我們感受到死亡親切的呼吸——通過遺體化妝師的眼睛我們似乎看到了那一具具擱置在陰暗空間里的冰冷軀體和一雙雙充滿恐懼的世俗的雙眼,我們也看到了愛情嬌艷的外表和脆弱的本質——怡芬姑母那一遍遍地追問撕扯掉愛情絢爛的外套,同時,我們還觸摸到了命運無情的雙手——把一個女子強行推向一個為世俗禁忌的職位,卻要剝奪她享有愛情的權利。在死亡、愛情與命運這三重主題下,我們也伴隨“我”掉入了一個憂愁的陷阱,眼睜睜地看著甜蜜變成苦澀,希望變成失望,鮮花變成訣別。
死亡,是人類永恒的主題。而人對于死亡,具有天生的恐懼感。海德格爾曾說:“人在沒有感受到死亡之時,也就遺忘了死亡的存在,而存在就是提前到來的死亡,這存在就是思想意識中的對死亡的恐懼。”[1]于是,與死亡關聯的一切事物,都會讓人聯想到死亡鮮血淋漓的嘴角,讓人不可抑制地顫栗。
死亡,是這篇小說潛伏的基調。小說設定的主人公,從事著我們所不熟悉的職業——遺體化妝師。這樣一個游離于社會邊緣、為世俗所依賴又忌憚的職業,不再像其他小說一樣糾結于死亡血腥的過程,而是直觀地為我們展現死亡寧靜的表情:它是一具具僵硬冰冷的軀體,一雙雙蒼白孤獨的雙手,還有一雙雙渙散的眼眸。正是因為“我”的工作性質,整個故事雖然有陽光和鮮花,但還是湮沒在死亡的深厚土壤里。
死亡,可以如此真實,甚至因為“我”的雙手夾雜著一絲絲的熟悉和親切。“事實上,像我們這樣的工作,整個城市的人,誰不需要我們的幫助呢?不管是什么人,窮的還是富的,大官還是乞丐,只要命運的手把他們帶到我們這里來,我們就是他們最終的安慰,我們會使他們的容顏顯得心平氣和,使他們顯得無比的溫柔。”然而,這份熟悉和親切并不能抹去死亡給我們心靈留下的殘酷無情的陰影。于是,世俗害怕了,我們害怕了,“我”的男友夏也要害怕了,我們的害怕讓主人公“我”也害怕了。“我如今幾乎沒有朋友了,他們從我的手感覺到另一個深邃的國度與冰冷,他們從我的眼睛看見無數沉默浮游的精靈,于是,他們感到害怕了。即使我的手是溫暖的,我的眼睛是會流淚的,我的心是熱的,他們并不回顧。”但主人公“我”卻選擇了理解與原諒,“這我是不怪他們的。對于生命中不可知的神秘面我們天生就有原始的膽怯”。不管是世俗偏見,還是人們對死亡的原始恐懼,就這樣將一個善良的女子推向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在她私語般的講述中,我們看到鮮花凋零了,淚水枯竭了,愛情退縮了,那本應鳥語花香的青春樂園,變成了死氣沉沉的墓場。
其實,這樣一份為生者在離別人世之際修飾容顏的工作,安撫死者,撫慰苦難,本身就充滿了愛、勇氣和慈悲。它為世俗所需要,卻為世俗所遺忘;它為世俗所依賴,卻為世俗所忌憚。我們在害怕的同時又深深懺悔自己的害怕,我們在懺悔的同時卻無法克制自己對死亡的恐懼。在復雜的情緒中,我們清晰可見的是:這樣一份看似平平淡淡的社會分工因為死亡的籠罩而遭受了極其不公平的社會待遇,它的從事者清白為人,踏實謀生,在無人問津中獨飲寂寥,卻還要背負世俗刻意疏遠的目光,被愛情和世俗拒之門外。在西西的陳述中,我們既感受到了死亡這一人類永恒主題的力量,又在反思現代社會分工所造成的無情、冷漠與傷痛,以及那份恰如行走在人世間的通行證的社會認同。
在死亡主題的灰色基調下,小說還細細訴說著愛情的故事。這里面有“我”、怡芬姑母、“我”年輕的兄弟、一對為情自殺的戀人等人的愛情,形成了多聲合奏的現象。但小說主要是通過“我”和怡芬姑母這兩位形象豐滿的女性來表現愛情主題。“我”從小失去父母,由怡芬姑母撫養長大,怡芬姑母傳授給“我”她的特技,而“我終于漸漸地變得愈來愈像我的姑母,甚至是她的沉默寡言,她的蒼白的手臉,她步行時慢吞吞的姿態,我都愈來愈像她”。同時,“我”和怡芬姑母同是遺體化妝師,“我們”的愛情同樣受到了世俗眼光的禁忌,“我”面臨著和她一樣失戀的悲傷境遇。然而,如此多的相同卻衍生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愛情觀——一個消極悲傷,一個積極堅強。
小說中的“我”是一個勇敢、善良、堅毅、自食其力的女子。“我”“讀書不多,知識程度低”,沒有什么能力到這個狼吞虎咽、弱肉強食的世界上去和別的人競爭,但“我”勇敢地接受了一份被世俗忌憚的職業,不必像別的女子那般,要靠別的人來養活自己。面對他人的疏遠和誤解,“我”選擇了寬恕與諒解。而“我”自我反省的語言,也充滿了對所從事工作的堅定。然而,這樣一個女子對于愛情,卻是消極悲觀的。“我”認為,“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是不適宜和任何人戀愛的”。“我”還預感到當夏踏進“我”工作的地方時,必定會魂飛魄散,倉皇而逃。在反反復復的自責、悲觀的語調中,我們感受到的是主人公“我”對命運的妥協和對愛情的悲觀。
與“我”相對的是怡芬姑母對于愛情的樂觀與堅定,即使是曾經被拋棄,她依然堅守著愛的信念——因為愛,所以并不害怕。“在小說中,每當‘我’的敘述出現了宿命的陰影時,就會想起怡芬姑母的聲音。怡芬姑母的聲音回旋于小說始終,與‘我’的聲音形成了鮮明的對照。”[2]當“我”預感到自己會重蹈姑母的命運,走向愛情的墳墓時,她說,“但我總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必定有像我們一般并不畏懼的人”。當“我”對夏和這份愛情發出一連串的疑問時,她說:“如果由于愛,那還有什么畏懼的呢?”“也許夏不是一個膽怯的人。”“我”從未謀面的母親的聲音也通過怡芬姑母加入到敘述中,“怡芬姑母說,我母親在她記憶中是永生的,因為她這么說過:因為愛,所以并不害怕”。
如果說“我”的敘述是一種顯在的故事講述,那么怡芬姑母的聲音就是一種潛在的愛情宣言。“我”對愛情的質疑,在怡芬姑母那兒找到了堅信的答案。“我”對宿命的妥協,在怡芬姑母那兒找到了反抗的信念。在悲觀與樂觀的雙重語調中,我們既感受到了宿命無情的裁決,又感受到了心靈力量的凱旋。我們感受到女性在追求獨立與尊嚴生活的同時,也在不斷追求和堅守著愛情。于是,面對愛情進退維谷的難題,我們悲傷但不絕望,我們失望依舊希望。
“命運”是“我”口中反復出現的字眼。命運的主題,也讓這場講述更悲壯。在“我”的意識里,“我所以能陷入目前的無可自拔的處境,完全是由于命運對我作了殘酷的擺布,對于命運,我是沒有辦法反擊的”。在小說的結尾,男友夏捧來一大束鮮花,但花朵在“我”們行業是象征訣別的。這更加深了“我”的宿命感。宿命讓“我”無父無母,把“我”交給了怡芬姑母,宿命讓“我”走上了和怡芬姑母一樣的路,宿命讓夏終將倉皇而逃……宿命操縱了“我”的人生。可是,在宿命面前“我”無從選擇,無處可逃。“我”只能一遍遍地哀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是不適宜和任何人戀愛的”。于是,缺乏社會認同的角色分工引發的悲劇,現實世界的庸俗和不堪引發的悲劇,都被歸咎于宿命這雙邪惡的手。“我”無父無母的遭遇,“我”即將失戀的悲傷,都可以被解釋成宿命。只有怡芬姑母還在反復地訴說和相信際遇的善良。
不幸的遭遇,是現實刻意地安排。殘酷的現實,是命運鋪設好的荊棘路。“從這個意義上,小說的側重點不是愛情,探討的是人如何應對現實和命運。愛情只是觀照現實的方式。”[3]當命運和現實貼近死亡時,“我”和怡芬姑母都勇敢堅強,不屑“一種極端懦弱的行為,一個沒有勇氣向命運反擊的人”。盡管“我”等待的過程悲觀絕望,但“我”死去的父母的故事,還是詮釋了真愛的存在,給小說留下樂觀的影子。“我”、怡芬姑母還有“我”死去的父母,他們不害怕死亡,堅信“在這個世界上,必定有像我們一樣,并不畏懼的人,即使宿命籠罩四野,他們依舊能夠真正地應對現實,勇敢地堅守自己心中的一片晴天。于是,命運不再怯懦哀傷,當它的羽翼打開,只會讓勇敢更勇敢,堅強更堅強。而希望和樂觀,也扎根在命運的土壤。“實際上,《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也許是西西小說中最奇特的喜劇故事——一個用悲劇的形式講述的喜劇故事。”[4]
三重主題的交織,使得小說內容更加厚重,不僅有愛情信仰,也有社會人生,還有無情宿命。小說通過獨白的手法,通過反復的質疑和追問,再加上女性那細致入微的體驗后更顯現出境遇的艱難,卻又在艱難中透出勇敢的信念和堅持的守望。在不停的否定與肯定中,我們記住的不僅僅是一句“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是不適宜和任何人戀愛的”,還有一句“但我總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必定有像我們一般并不畏懼的人”。
每個人都有追求愛情的權利,也都有拒絕的理由。“無情未敢怨君薄,本是流萍,不必相逢。”也許夏并不膽怯,也許夏會退縮。“我”不知道“我”等來的人會不會像張愛玲所說的那樣“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可以和“我”一樣掙脫命運的束縛,忽視世俗的眼光,靜守一段燭光。“我”唯一能告訴自己的,就是堅信,堅信世俗人生終有幸福降臨,堅信驀然回首會有溫柔的守候,堅信下一站風雨兼程必有愛陪在左右。
以人生為局,以信念為籌碼,就讓“我”跟命運打個愛情的賭吧!
[1]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
[2]盧建紅.被壓抑的女性聲音——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解讀[J].現代語文,2007,(4).
[3]周黎萍.蝸居的勇敢與選擇的困境——西西愛情小說中女性對自身情感及命運退守和選擇的悖論分析[J].三峽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30(12).
[4]董炳月.陽光地帶的夢——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意義結構[J].華文文學,2003,(3).
責任編輯:李增華
10.3969/j.issn.1674-6341.2015.03.060
2014-11-25
神盈盈(1989—),女,山東濟南人,2013級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港臺文學、女性文學。
I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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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6341(2015)03-013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