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軍凱
(中山大學歷史系 廣州510275)
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安南莫朝遣黎光賁率使團來華朝貢。然光賁使團入關后,被扣留于廣西南寧十數年,才赴北京完成使命。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黎光賁歸國。光賁滯留中國長達18年,后世稱其為“越南蘇武”[1]。在南寧期間,黎光賁著有《思鄉韻錄》,流傳后世。光賁使團為何被扣留,其所著《思鄉韻錄》內容為何,是否對當時的中越關系有所記述?這些問題都是明代中越關系中值得關注的問題。本文試圖對黎光賁家族與生平、其出使中國情況及所著《思鄉韻錄》,作初步探討和分析。
黎光賁祖籍在清化河中府淳祐縣老辣社,先祖黎汝輝,陳朝裕宗時為天章閣大學士。汝輝之子左江恕齋先生汝猷公,為諒江府知府,娶海陽唐安縣慕澤社女,遂遷居于慕澤[2]。
黎汝猷之子省齋先生黎景詢,以《萬言書》留名于世。陳朝末年,景詢為陳朝官員,與大臣黎伯耆為善。胡季犛篡陳后,黎伯耆赴明求援。明軍擒二胡,在安南復立郡縣,拜黎伯耆為參議。黎景詢上《萬言書》于黎伯耆,大意為:“若能立陳氏后,為上策,仆愿為籠中藥物,任足下所用;為陳辭官,為中策,仆愿執籩豆奔走,任足下所使;若貪其祿位,斯為下策,則仆釣寂耕閑而已。”后黎伯耆被明朝革職抄家,在其家搜得黎景詢《萬言書》,景詢聞訊隱匿[3]。明朝在越南設學校,征求儒者為師,景詢埋名為教授。后明人知其身份,將其逮捕,送往金陵,時為永樂九年[4]。
黎景詢有三子,太顛、少穎與叔顯。景詢被押往金陵時,三子皆隨從。至南關,景詢與三子言:“一長當從,二次早回,奉祀以報君父之仇。”僅帶太顛赴中國。五年之后,父子死于金陵獄中。少穎與叔顯皆入學校受教,識布政使黃福。黃福見二子聰穎,甚愛之,認為養子。少穎、叔顯后往清化,投奔藍山黎利軍。明軍失敗,文武官兵撤回中國,少穎、叔顯送黃福至南關。在南關,黃福①越南民間傳說黃福為風水大師,越南尚存以黃福名義著述的《安南地脈》。對二子言,為其家族尋得“陰墳吉局”, “在爾邑兌邊,枕樸頭,向金帶,日月扶肩。出使馬在西,穴坐子向午。我已埋下木版,歸而尋之。囑其子孫,后有往使遲歸,便可鑿這馬足,即當反轡”,后世傳說黎光賁即以此出使馬而歸[5]。
黎利率軍擊敗明朝軍隊,建立后黎朝,欲派使者重建與明朝關系,然無人愿擔此大任。景詢次子少穎為尋訪父兄消息,遂出任使者,于宣德二年(1427年)赴明,宣德四年 (1429年)回至安南[6]。少穎在明多方打聽,不得父兄下落。景詢三子叔顯為黎光賁曾祖,曾任諒山鎮安撫使,知軍民薄籍事。叔顯子格齋先生黎鐸,任溫州同知州,贈特進金紫榮祿大夫世善伯。黎鐸生子二,黎鼐與黎鼒,黎鼐即黎光賁之父。鼐中黎朝端慶乙丑科狀元,會試時,四六第二,經義、賦、策并第一。庭試中狀元,仕至戶部右侍郎。弟鼒登辛未科進士,任吏科給事中。
黎鼐是越南史上有名的“飯狀元”。黎鼐27歲中解元,入贅于同邑著名文人武瓊之家。武家不識其飯量,每日飯食不足,黎鼐終日閑居,不聞書籍。武瓊遂詢問黎鼐之父,始知其有“異夫人之饌”。之后飯食加倍,黎鼐讀書一二遍;加之以三人量,鼐讀書至三更;加食至四人量,讀書至四更;加之五人量,則能徹夜讀書。黎鼐曾自贊曰:“慕澤先生,以食為名。十八缽飯,十二缽羹。魁元及第,名冠群英。蓄之也鉅,發之也宏。”[7]越南民間曾稱慕澤有四狀元,黎鼐為飯狀元、字狀元,武有為交跌狀元,武暄為棋狀元。然黎鼐“字狀元”何處而來,已不清楚[8]。黎鼐有三子,長光賁、次光兌、季光益[9]。
光賁外祖父、黎鼐岳父為黎朝著名文人武瓊,中洪德戊戌科黃甲。武瓊著有《大越通鑒通考》,記述越南歷史,共26 卷。時代自鴻龐氏至后黎朝建立,其中鴻龐氏至十二使君之亂為外紀,丁朝至后黎朝建立為本紀[10]。該著與黎嵩所著《大越通鑒總論》并稱,與吳士連編撰《大越史記全書》共為后黎朝中期最重要的史學著作[11],為范公著續編《大越史記全書》的重要參考。武瓊還與陳世法合編《嶺南摭怪集》[12],與《越甸幽靈集》并稱為早期越南神跡最重要的兩部著作。
武瓊出身于越南古代文化史上最有名的文人家族——慕澤武氏。武氏家族的著名文人有武堯佐兄弟、武有兄弟、武瓊、武拔萃兄弟等。據說慕澤武氏先祖為唐朝在安南的官員武渾,“其先中國福建人武渾,唐會昌間為交州刺史。常遍看名地,見澤邑脈結螺腸,五岳朝穴,為世出名魁之地,遂卜居焉”[13]。武渾為歷史上的真實人物。黎崱《安南志略》載: “武渾為安南經略,會昌三年為亂軍所逐。”[14]《新唐書》載,會昌三年(843年)十一月,“安南軍亂,逐其經略使武渾”[15]。 《資治通鑒》指出軍亂的原因,“安南經略使武渾役將士治城,將士作亂,燒城樓、劫府庫,渾奔廣州,監軍段士則撫安亂眾”[16]。后世諸書多引通鑒之說,言武渾“虐役將士”致作亂。中國史籍未明確武渾最后所終之地。
唐安慕澤是越南著名的進士之鄉。越南民間傳說,武渾家族定居安南兩百年后,高駢七世孫高囧南來堪輿②高駢曾為安南都護,是越南民間傳說中最有名的風水大師,史上流傳有多部以高駢名義寫成的風水著作,因此越南民間傳說其后人多為風水名師。見拙作《試論風水文化在越南的傳播與風水術的越南化》,《東南亞南亞研究》2011年第1 期。越南各書對高囧與高駢關系說法不一,有稱七世孫、八世孫,還有稱十七世孫。,至慕澤時大為欣賞武氏家墳,言稱“此進士巢也”[17]。黎朝盛德丙申科(1656年),全國共取士6 名,其中武氏家族就有3 人同登該科進士;永壽己亥科(1659年)慕澤又有4 人同榜,其中武氏3 人;景治甲辰科(1664年)有武氏2人同榜;景治庚戌科 (1670年)武氏2 人同榜[18],“而二名一名者相屬同時登用至十二員”[19]。
根據越南古代科榜名錄,自李朝至后黎朝,唐安縣共95 人中進士。其中狀元1 名,榜眼2 名,探花2 名,黃甲22 名,同進士66 名,登第2 名。按照朝代,陳朝2 名,黎中興前35 名,中興后42名,莫朝16 名。95 人中,慕澤社共34 人,其中武姓28 人,黎姓4 人。慕澤社中進士者分別是武堯佐、武農、武有、武德康、武瓊、武原禎、武惇、武恒貞、武干、黎鼐、黎鼒、武麟址、黎光賁、汝茂祖、武靖、武棠、武拔萃、武卓瑩、武登龍、武公亮、武弼諧、武公道、黎公朝、武求誨、武惟斷、武公平、武廷臨、武惟匡、武廷韶、武仲程、阮常盛、武廷恩、武芳堤、武輝廷[20]。黎氏四人均為黎光賁家族,分別是光賁之父狀元黎鼐、其叔黎鼒、黎光賁,以及光賁曾孫黎公朝。由于黎氏先祖汝猷公、黎鼐均為武氏之婿,所以該黎氏家族為武氏外族。
對于慕澤武氏,越南史籍說“通邑皆渾后裔”,然一些史籍卻給出了不太一致的資料。如其家族祠堂有聯“與天地長存,十八魁科三宰相”[21]。《大越進士略編》言,單就家族來說,越南史上中進士最多的是慕澤武有家族,共17 人,分別是武有、武瓊、武惇、武干、武拔萃、武卓瑩、武公亮、武弼諧、武公道、武求誨、武惟斷、武廷臨、武惟匡、武廷韶、武廷恩、武芳堤、武輝廷[22],并未包括上述所有武姓進士。不在這個名單中的武堯佐,又被越南史籍稱為武有之曾祖[23],武農為堯佐之弟[24],或許此名錄僅為后黎朝建立以后中舉的武有的直系親屬。查閱武氏家譜,也很難對此名錄做出解釋[25]。
黎光賁出生于后黎朝泰貞元年甲子年(1504年)三月,少有才名,“五歲好學,人稱神童”[26]。1526年,光賁中黎朝恭帝統元五年丙戌科黃甲,為第二甲進士出身,時年23 歲。初授翰林院校理庶司訓,后任山西道憲察使,入吏科都給事中,又升宣光道承司參政御史臺僉都御使,兵吏二部右侍郎,又升京北道承宣司承宣使戶部左侍郎,封端慎子。莫景歷元年,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莫朝遣黎光賁為正使,赴明朝朝貢。光賁在明18年,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歸國。在華滯留期間,莫朝為揚其功績,遙授吏部尚書蘇川侯,歸國后仍吏部尚書。光賁生一女黎氏四端,嫁本鄉武氏。四端生二女,長武氏玉朵,次武氏玉繡均嫁于本社武氏。光賁無子,侄黎光贊過繼為子,與光賁堂孫黎光弼共同奉祀本支[27]。光賁去世于丙寅年(1566年)七月二十一日,時年63歲,葬于本鄉。莫朝贈封少保蘇郡公,賜謚號忠慎[28]。
1527年,后黎朝大將莫登庸篡黎,建立越南歷史上的莫朝。由于黎末動亂,莫朝初建,安南已有多年未到明朝朝貢。嘉靖十五年(1536年),明朝遣千戶陶風儀等查勘安南久不來貢原由,并決定興師問安南不貢之罪。嘉靖十六年(1537年)初,明朝議征安南的目標指向篡臣莫登庸,并令仇鸞、毛伯溫為統帥,集中兵力至兩廣云南中越邊境一帶。當時兩廣地方官員大都不主張對安南用兵。嘉靖十九年(1540年),莫登庸到南關請罪,明朝降安南國為安南都統使司,降封莫登庸為安南都統使,從此明朝承認了莫朝在安南的實際統治地位。安南降為都統使司,名義上隸廣西藩司,但仍“差遣朝貢”,其貢儀照舊,繼續后黎朝以來的三年一貢制度。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莫朝首次遣使朝貢。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安南使者到京, “明帝令賚使如故。但賜罷宴,以示非陪臣禮”[29]。
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莫朝使者黎光賁等來明朝貢,然光賁等被扣留于廣西南寧。至于光賁使團為何被扣,諸書說法并不一致。中國史書大都記載因安南國亂,不明白使團身份而扣留;越南史籍多記載光賁使團因貢物不符合規制而被扣。
《明實錄》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五月載:“先是嘉靖二十七年,安南期當朝貢。會都統使莫福海死,其子宏瀷攝國事,遣使目黎光賁等備方物修貢。至廣西南寧府,守臣以聞。禮部以其名分未定,止來使南寧,而令守臣移牒安南核所當襲者。隨于三十年勘明,授宏瀷都統使職,當親詣鎮南關領部牒。值其國內有亂,諒山道阻,宏瀷久不至關。光賁等留南寧十五年,偕耒士從物故大半。宏瀷乃懇析守臣為之代請,詔許光賁等入京修貢。其宏瀷嗣職公牒,仍俟親至關授之。”[30]
《明史》載:“宏瀷初立時,遣使黎光賁來貢,至南寧,守臣以聞。禮官以其國內亂,名分未定,止來使勿進,而令守臣核所當立者。至三十年事白,命授宏瀷都統使,赴關領牒。會部目黎伯驪與黎寧臣鄭檢合兵來攻,宏瀷奔海陽,不克赴。光賁等留南寧且十五年,其偕來使人物故大半。宏瀷祈守臣代請,詔許入京,其都統告身,仍俟宏瀷赴關則給。”[31]
《殊域周咨錄》對此記載說: “有貢使至京,朝廷以其偽官,待查明白方許進獻。行文去后,查無的音,其貢使不敢回。”[32]而他書如《皇明象胥錄》、《蒼霞草》等,則僅言“光賁以國難羈留南寧者十五年”。明朝的說法頗為可信,此時莫朝政局及中越邊事為此提供了佐證。安南國內情況是,莫福源(宏瀷)剛繼位,莫正中范子儀作亂,此時黎光賁使團來華。
《大越史記全書》載,1546年,莫福海卒,莫福源繼位。次年,“莫將泗陽侯范子儀謀立莫宗子弘王正中為主,不克,遂作亂,協遷正中于御天華陽。莫使謙王莫敬典,與西郡公阮敬等,發兵捕之,為子儀所敗。后子儀累戰不克,乃挾正中,出據安廣地方......子儀又竄入明地縱兵擄掠廣東、廣西,明人不能制。”[33]中國史籍記載,莫正中、范子儀來明后,曾向明朝訴說,莫宏瀷已生痘病死,阮敬竊權稱帝,明朝應送莫正中回去繼位。明朝不了解安南情況,派南寧府、太平府、欽州四峒沿邊地方官從多個渠道搜集情報,最終得出結論:莫宏瀷并未去世,受莫敬典、阮敬等扶植;正中為莫登庸庶子,福海去世后,范子儀等“狼子野心”,欲扶植正中篡位, “莫正中篡逆是實,則范子儀為僭逆之黨”。明朝要求莫宏瀷等攜帶明朝所頒文書、家族世系證明等,赴南關勘驗,待天朝確認其身份和地位[34]。黎光賁來華時,正是明朝與莫福源、莫正中范子儀等交涉之時,情況尚不明朗。嘉靖三十年(1551年),莫敬典等在安廣擒獲范子儀,斬之,傳首于明朝,明朝不受[35]。范子儀死后,鄉人為其在家鄉立祠,后山南、海陽等地“江津處,多立祠祀焉”,黎朝歷代加封[36]。
越南史籍惟有黎貴惇《大越通史》所載與中國史書一致,文載:“嘉靖二十七年戊申,(光賁)往明國歲貢,至南寧,明朝以其偽官,待查明方許進行,文去后杳無回音。光賁留館待命,福源亦以境內多難,久缺朝貢,不暇為請。嘉靖四十二年癸亥,明廣西軍門始遣送詣北京。福源因差候命寄銀二十五兩勞之。到京復見留。至是明大學士李春芳恫光賁久留邸中,能敬守主命,為之奏,受其貢遣回。光賁在明十八年,青鬢而來,及回須發盡白。北人以比蘇武,皓首以歸去。既至東京,茂洽慰勞之,以其事類蘇武,賜爵蘇郡公。”[37]《天南歷朝登科備考》的記載接近明人的說法,“明朝疑其詐偽,拘于南寧驛館凡十八年”[38]。李文巴《詩抄》則說: “以篡故道不通,留滯南寧十八年乃得歸。”[39]越南一些重要史籍,如《大越史記全書》、《欽定越史通鑒綱目》、《歷朝憲章類志》等,并沒有講到黎光賁使團被扣留的原因。
越南文人筆記、地方志等則對此有不同于中國史籍的記載,武芳堤《公余捷記》載:“時有中使輔行,專掌貢物,假作金銀替代,取原物去,公不知之。比至南寧府,總督啟發,見其非真,遂以事聞。皇帝怒其無禮,命拘留于此。”[40]另一文人筆記《南天珍異集》,地方志《海陽地輿》、《海陽風物志》等書也如是記載。
黎光賁何時歸國,中國史籍大都沒有明確記載。中國史籍一般都說,光賁滯留南寧15年后,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至京。如上述,明朝因降封莫氏為安南都統,因此莫朝貢使進京朝貢不賜宴,“以示非陪臣禮”。光賁使團滯留十數年抵京后,明朝為嘉其忠順,對該使團特例賜宴,如朝鮮琉球例[41]。《明實錄》載:“(嘉靖四十三年十一月)安南都統使莫宏瀷所遣宣撫副使黎光賁等奉表文方物至京,此嘉靖二十七年歲例貢也。光賁等至中國十五年余矣,使臣從士物故過半,至是始得達。上嘉其恭順,特賜宴如朝鮮、琉球二國陪臣例。”[42]從南寧到北京至回到安南,約兩年時間,其在華時間總共為17 -18年。然《殊域周咨錄》言,“至今隆慶二年,大學士李春芳憫貢使久處邸中,且能敬守主命,為之奏受其貢遣回。使人在中國二十余年,青鬢而來,今回須發盡白,人以為比蘇武皓首以歸云”[43],其時間是不對的。越南史籍明確記載了其歸國之時為嘉靖四十五年 (1566年)[44],則距嘉靖二十七年為18年時間。此時,莫朝新皇帝莫福源之子莫茂洽已登基5年。
莫朝為嘉其功績,曾遙授滯留明朝的黎光賁為吏部尚書蘇川侯,歸國后“奉仍部尚書”。光賁去世后,“皇上憫公之勞,特賜銀子二十兩,寶鏹二百緡,仍贈少保蘇郡公,賜謚忠慎......命官訓祭昭殊禮也。奉給世業田五十畝,祭田八十畝,守墓二三,頒校士九十人,免還田十一畝,田高五尺,示厚道也。又思所以報公之德,獎公之勛。申飭戶部優給祭田,本道構做祠堂,許子孫奉祀加常例也。”[45]
越南文人筆記還記載有黎光賁在華的一些情節,為中國史籍所未見。《公余捷記》等書講到黎光賁在南寧“曝腹中書”的故事:光賁“嘗于冬天日出時,輒臥一小床曝于日下,明人問故,公即撫其腹曰,‘我曝腹中經笥耳’。明人使讀《大學衍義》,公讀了一遍,一字不差,明人大奇之。”《公余捷記》等書還指出,明朝官員、廣西文人鄧洪震曾為黎光賁事奏書明廷,幫助其離開南寧赴北京完成使命。據說,光賁初到南寧時,鄧洪震尚為舉人,與光賁從人申克深友善,見光賁學問淵博,遂拜為師。后鄧洪震中進士,授廣東知縣,升燕京主事,為其師奏聞,光賁始得入京。根據越南民間傳說,黃福為黎家尋得陰墳吉局,“出使馬在西”,并“囑其子孫,后有往使遲歸,便可鑿這馬足,即當反轡”。黎家人砍斷出使馬之馬腿,黎光賁得以回國[46]。
黎光賁事件是明朝與越南朝貢制度發生變化的重要前提。時越南內亂,朝貢不能正常進行。萬歷九年(1581年),莫朝再來朝貢,并一次性補上以前所缺之嘉靖三十六年、三十九年,萬歷三年、六年的貢物,在明朝與安南的朝貢史上首次出現多貢并進的情況。萬歷十二年(1584年)莫朝遣使阮光欽、阮能潤等向明朝朝貢,并提出六年兩貢的請求,明朝表示同意[47]。此后,這一制度到清朝時逐漸簡化為六年一貢。
黎光賁在南寧滯留期間,撰述“本社諸先靈詩集,顏曰《思鄉韻錄》寄歸”[48]。今越南漢喃研究院圖書館保存有《思鄉韻錄》詩集抄本一部,78 頁(156 頁),編號A699①查閱越南國家圖書館、越南歷史院、法國遠東學院、法國巴黎亞洲學會、日本東洋文庫等主要越南漢喃書籍收藏處,未見其他抄本。,然此書并非黎光賁原書。
《越南漢喃遺產書目提要》介紹《思鄉韻錄》內容包括兩部分:(1)黎光賁在南寧19年間編著和寄給家鄉的66 首詩,他自1554年出使。輯錄自同鄉的詩集和家鄉神譜中。 (2)武公道記述家鄉先靈的276 首詩,輯錄自神譜,來自于作者的追憶。
該書目中文改編版《越南漢喃文獻目錄提要》則指出, 《思鄉韻錄》包括黎光賁出使中國19年間致家人的66 封信,輯錄自同鄉的詩集、神跡、神譜等。又載壽齡伯武公道 (號時叟)的276首詩[49]。
當我們仔細閱讀《思鄉韻錄》書時,可以發現,書目提要的介紹并不準確。提要作者的資料主要來自該詩集的序言。該書開篇為:
思鄉韻錄舊引
天朝嘉靖叁拾叁年(1554年)孟陽穀日,洪安澤川吏部尚書蘇郡公,字純夫,黎光賁晦齋先生,奉往北使。在南寧府,凡拾玖年。因撰述本社祀典中諸先靈詩集,凡陸拾陸首,寄回本鄉,顏其額曰思鄉韻錄。
皇朝正和貳拾年(1699年),歲在己卯。工部尚書致仕,贈禮部尚書壽齡伯,武公道辰叟先生,居憂戚中,撰絕句詩。舊傳引云,余孝堂方劇,義路所由,想及本鄉祀典之中,諸先靈官爵姓號,有前輩者,有項輩者,有后輩者。自少平昔之所親睹,至今想其形容,思其事跡,優游涵泳,有寓褒揚勸戒之意。因體古人格調,再命名曰思鄉韻錄,以昭于世,壽其傳云。[50]
從該引文看,其所言光賁出使時間有誤,提要作者照錄其誤。其次,該詩集并非輯錄自神譜,而是記述本鄉先靈之詩。
查閱詩集內容,作者也并非只有黎光賁和武公道二人,可能多達三人或四人,甚至更多。在文中,每首詩或前或后,標有“蘇郡公所詠”、 “壽齡伯所詠”,或“新增”,或未有任何標識。未標示者與新增者或為同一人所做,即本書編著者,表明該詩集為黎光賁和武公道之后文人編著。然編者是誰,并不清楚。詩集中尚有后人所寫武公道之詩[51],更加證明并非黎光賁和武公道二人所做。
該集內之詩為記述唐安慕澤歷代先賢,包括文人、僧道和官吏,文中常有稱該文人為“本社經官”等,極少數詩是關于“別貫”的海陽一帶地方官。除引文外,分兩部分:正文及“附錄蘇郡公晦齋先生詩”[52]。正文共有307 首詩,其中標為蘇郡公所詠60 首,標為壽齡伯所詠84 首,標為新增88 首,未標示者75 首。附錄蘇郡公詩共35 首,其中34 首為記述本鄉先賢,另一首為“酒中興作句句用奴妾名”[53]。全書共342 首詩,其中黎光賁之詩95 首。由此來看,黎光賁《思鄉韻錄》可能本為60 首,而非66 首,“凡陸拾陸首”之語或是抄錄錯誤。
《思鄉韻錄》正文所引蘇郡公之詩,當為黎光賁《思鄉韻錄》原作。如文中“黎景詢”一詩:
趨庭詩禮講明諳,自厲懸孤壯志酬。
蹇蹇匪躬誠葉一,拳拳許國策陳三。
綱常自任他奚恤,鼎鑊如飴死亦甘。
累世亦蒙忠義報,光前事業振天南。
該詩被后世廣引,如《公余捷記》、 《南天珍異集》等,李文巴《詩抄》稱此詩為,“光賁在內地時做,稱述先輩”[54]。
越南漢喃院所藏《思鄉韻錄》所記述慕澤人物,大致按照時代編序。最早的可能是陳朝中期的僧統武貴公,即武堯佐之父,以及黎景詢之外祖父武思等人[55]。最晚可能到18 世紀前期,書中有武芳堤之父武方岳之詩[56],尚未有武芳堤之詩。由于武芳堤是該社著名文人,曾中永佑二年(1736年)進士,著有《公余捷記》等。該書若是其后之人所做,絕不會漏掉對其的紀念,因此該書完成當在武芳堤去世之前。武芳堤出生于1697年,卒年不詳,其父大約卒于18 世紀中期。武方岳一詩,未有任何標識,既非壽齡伯所做,也非“新增”,對其描述為“東閣校書延澤伯,致仕贈東閣學士,理軒武臺公諱方岳”,應在方岳去世之后所做。書中尚有“新增”之詩,最后編著時間更應在此詩之后,因此本書最終完成當在18 世紀中期。
武芳堤編撰《公余捷記》時,采用了黎光賁的多首詩作,如關于黎景詢、武瓊、阮全安、黎鼐等,但《公余捷記》記載其他慕澤先賢時,未使用今本《思鄉韻錄》中武公道等人所做之詩,可能武芳堤并未見到此書。
《思鄉韻錄》是黎光賁通過紀念家鄉先賢而排遣思鄉之情之作,并未記述當時的中越關系。該詩集為了解唐安慕澤的文化史、文人家族史提供了重要參考。今本《思鄉韻錄》共記載了340 多名當地文人和官員,并簡單介紹了個人的生平及家世。該書在黎光賁家鄉流傳甚廣,18 世紀武氏家族所編《慕澤武族世系事跡》、 《慕澤武族八派譜》曾多次引用此書。
《思鄉韻錄》一書還為我們研究后黎朝政治制度、軍事制度提供了重要參考。如文中介紹一些武官官職時提到御林軍的名稱有安北衛、馴象衛、平狄衛、應天衛、歸化衛、神策衛、宣光衛、宣化衛等,為《黎朝會典》、 《歷朝憲章類志》等書所未見。書中所載大量官員的職位,其名稱、職責等,都值得繼續關注和深入研究。
作為著名文人和莫朝官員,黎光賁被朝廷選中為入華朝貢正使,本可為其仕宦生涯增添重要的履歷,但由于莫朝政局不穩,中越溝通不暢,該使團被迫滯留中國18年。與其說這是中越關系史上的一段傳奇,毋寧說是黎光賁及其使團成員人生的悲劇。黎光賁在南寧所著《思鄉韻錄》以紀念家鄉先賢的方式排遣思鄉之情,卻沒有留下其在華活動的記載,給我們留下了一絲遺憾①越南有學者稱,黎光賁在南寧時,曾做《蘇共奉使》唐律24 首,然古籍中尚未見到相關記載,越南所流傳的有關詩歌或為后人偽作,或為后人為其事跡所做。見維基百科(越南版),Lê Quang Bí。。
【注 釋】
[1]武芳堤《公余捷記》載,“人言公蘇武后身,蓋以其事之相類焉”,載《越南漢文小說集成》第9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2 頁; 《天南歷朝登科備考》載,“及還,莫茂冾賜爵蘇郡公,比之蘇武”,法國巴黎亞洲學會藏本,編號SA.HM2219, 《天南歷朝登科備考》,第一冊,春集,第24 頁;黎光賁等:《思鄉韻錄》,稱其“奉使十八年,跡比蘇武”,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本,編號A699,第26 頁;李文巴《詩抄》指出,莫朝拜其為蘇郡公“蓋以比蘇武也”,法國巴黎亞洲學會藏本,編號MS20,《詩抄》,下冊,第11 頁;黎貴惇則言,明朝人首先稱其事跡類蘇武,“北人以比蘇武”,黎貴惇:《大越通史》,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本,編號A1389,逆臣傳,莫茂洽傳,卷33,第2 頁。
[2]杜汪:《蘇郡公神道碑銘》,越南漢喃研究院04339 號碑,載越南漢喃研究院編著《越南漢喃銘文拓片總集》第五冊,河內,2005年,第440 頁。
[3]武芳堤: 《公余捷記》, “黎景詢記”,第69 -70 頁。
[4]吳士連等著,陳荊和校注《大越史記全書》,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1986年,第504 頁。
[5]武芳堤: 《公余捷記》, “黎景詢記”,第69 -70 頁。
[6]吳士連等:《大越史記全書》,第554 頁。
[7]武芳堤:《公余捷記》,“狀元黎鼐記”,第49 頁。
[8]佚名:《南天珍異集》,“武豐”,《越南漢文小說集成》第10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46 頁。
[9]黎光賁等:《思鄉韻錄》,第30 頁。
[10]武芳蘭、武世儒、武宗海:《慕澤武族八派譜》,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本,編號A660,第2 頁。
[11]范公著:“大越史記續編書”,吳士連等《大越史記全書》序言,第59 頁。
[12]武芳堤:《公余捷記》,“尚書武瓊記”,第46 頁。
[13]《南天珍異集》,“慕澤武族”,第140 頁。
[14]黎崱:《安南志略》卷9,“唐安南都督護經略使交愛驩三郡刺史”。
[15]《新唐書》卷8,本紀第八。
[16]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47,唐紀六十三。
[17]《南天珍異集》,“慕澤武族”,第140 頁。
[18]阮俒等:《登科錄》卷3,第18 -27 頁,法國巴黎亞洲學會藏本,編號SA.HM 2115。
[19]陳澹齊: 《海陽風物志》,法國巴黎亞洲學會藏本,編號SA.HM 2188,第23 -26 頁。
[20]《天南歷朝登科備考》,春集,海陽省唐安縣,第15 -41 頁。
[21]《南天珍異集》,“慕澤武族”,第141 頁。
[22]《大越進士略編》,法國巴黎亞洲學會藏本,編號SA.PD 2316,第1 頁。
[23]武芳堤:《公余捷記》,“尚書武有記”,第22 頁。
[24]《天南歷朝登科備考》,春集,第16 頁。
[25]參閱武芳蘭、武世儒、武宗海:《慕澤武氏世系事跡》,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本,編號A3132;武芳蘭、武世儒、武宗海:《慕澤武族八派譜》;《慕澤世譜》,法國巴黎亞洲學會藏本,編號SA.HM2110。
[26]武芳堤:《公余捷記》,“黎景詢記”,第71 頁。
[27]《思鄉韻錄》記載,黎光贊,光兌之子,蘇郡公養子;黎光弼為黎景象之子,蘇郡公所養。見黎光賁等:《思鄉韻錄》,第34 頁。
[28]杜汪:《蘇郡公神道碑銘》。
[29]吳士連等:《大越史記全書》,第849 頁。
[30]《明實錄》,世宗肅皇帝實錄,卷521,第4 頁。
[31]張廷玉等:《明史》,安南傳。
[32]嚴從簡:《殊域周咨錄》卷6,安南。
[33]吳士連等:《大越史記全書》,第850 頁。
[34]歐陽必進:《交黎剿平事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49 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8 -29 頁。
[35]吳士連等:《大越史記全書》,第852 頁。
[36]《海陽地輿》,范子儀祠,法國巴黎亞洲學會藏本,編號SA.HM.2187,第71 頁。
[37]黎貴惇: 《大越通史》,逆臣傳,莫茂洽傳,卷33,第2 頁。
[38]《天南歷朝登科備考》,春集,第24 頁。
[39]李文巴:《詩抄》,下冊,第11 頁。
[40]武芳堤:《公余捷記》,“黎景詢記”,第71 頁。
[41]茅瑞征:《皇明象胥錄》卷3,安南。
[42]《明實錄》,世宗肅皇帝實錄,卷540,第6 頁。
[43]嚴從簡:《殊域周咨錄》卷6,安南。
[44]吳士連等:《大越史記全書》,第860 頁。
[45]杜汪:《蘇郡公神道碑銘》。
[46]武芳堤: 《公余捷記》, “黎景詢記”,第71 -72 頁。
[47]潘輝注等:《歷朝憲章類志》,法國巴黎亞洲學會藏本,編號SA.HM.2126,卷47,第10 冊,第65 -66 頁;牛軍凱:《安南莫朝與中越關系制度的變化》,《南洋問題研究》2004年第2 期。
[48]武芳堤:《公余捷記》,“黎景詢記”,第72 頁。
[50]黎光賁等:《思鄉韻錄》,第1 頁。
[51]黎光賁等:《思鄉韻錄》,第47 頁。
[52]黎光賁等:《思鄉韻錄》,第68 -76 頁。
[53]黎光賁等:《思鄉韻錄》,第75 頁。
[54]李文巴:《詩抄》,下冊,第12 頁。
[55]黎光賁等:《思鄉韻錄》,第3 -4 頁。
[56]黎光賁等:《思鄉韻錄》,第5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