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年遠遁,農歷乙未年將至。那個周末,余與朋友談完一部片子創作,坐地鐵歸家。時暮靄四起,北京城郭隱于昏暝之中。途中,余給女兒電話,老媽不在家,晚飯咋解決?
女兒答,老徐,帶你上外婆家夜宴。
外婆家遠在云南,遠水解不了近渴。
可解近渴啊。離家僅幾步之遙。女兒道,地址在金融街商場樓下,彼買了團購。
天下竟有如此晚餐?!
余落座于圓凳之上,茫然四顧,前邊排有40多號,皆為晚餐而來。偶有語音報號,乃一女童聲,奶聲奶氣:歡迎到外婆家就餐。
一聲外婆親昵之呼,勾起余多少塵封往事。
農歷過大年,最幸福之事便是大年初二,五兄妹傾巢而出,沿老街石板路,東行,至外婆家,請她吃年飯。斯時,姨媽家也會有表姐、表兄和表妹來接。余之弟弟妹妹人多勢眾,年齡又小,集合起來,兵力堪稱半個班。余一聲令下,兄妹五個分關把守,圍追堵截,于最后一刻,終于外婆挽于臂上,拽著衣角,擁簇而去,令表兄妹們艷羨不已。幾乎年年得手,歲歲大勝而歸。
時,外婆與大舅、小舅一起生活,為人民公社之蔬菜隊,糧食國家供應,不愁吃穿,其年過六旬,仍為隊里豬場養豬。然,每年,母親會傾其所有,做十二大碗農家佳肴,雞魚兼俱,請外婆來吃年飯,亦讓我家弟妹過個歡喜年。彼時,余家老奶奶尚健在,老姐妹盤坐于鋪陳于地之青松茅上,互相敬菜,滿臉喜慶。外婆出自楚雄大姚縣莫家友村,姓友,名娣,有彝人血脈。13歲那年,父母雙亡,步行千余里,來昆明大板橋驛投親,尋在云南保安團當大隊長之大哥,然,一個花季少女抵大板橋,竟遇一場劫難。大哥緝毒時,奉昆明楊縣長之令,圍剿販賣大煙之牛販子,斃毒梟于大板橋驛。豈料闖下大禍,此人乃省主席拐彎抹角之親戚,后臺甚硬。其被五花大綁打入大牢時,楊縣長秘示,令其一人扛下。將來會撈其出去。彝人憨厚,信以為真,結果丟了性命。外婆抵時,舉目無親,拭去臉上之淚痕,沿古街挨家磕頭,求好心人幫其裝殮大哥尸骸,入土為安。后下嫁五甲黃家,改名黃友娣。從此,外婆一生極少說話,默默做事。并再未回過大姚老家。
在余記憶之中,吃過年飯,外婆會從大襟懷中掏出一塊小手帕,打開,將嶄新五張五角錢,分發于余及弟妹。初二壓歲錢來的最遲,可在那個貧窮年代,卻是余等兄妹得到唯一最大的一筆錢。歲歲如斯。
余16歲時投筆從戎。行前,外婆將其積攢了一年三塊錢,令小舅贈余,并囑,外孫出遠門,此為她一年攢下來最大一筆錢,唯此相贈。余入伍后,一月六元津貼,十個月后,時值國慶,給家里寄上50元,母親穿越老街去街頭郵局取錢,邊走邊哭,說這錢怎么省得下來啊。外婆聞知此事,逢人便說,我外孫知家冷暖,有孝心,必成大器。此乃她一生之中說得最多一次話。然,余19歲提為軍官,一月54.5元工資,當年春節欲回家孝敬人家時,她已遠行天國矣。
幾年前,余之故里大板橋古鎮出版史志,寄余一本。偶然翻開,余愕然,人物傳里,一門三傳主,余與在省府為官的表哥皆列外婆之后,原來外婆乃云南省二級勞模,當年鼎鼎大名。尋其事跡,大躍進年代,到處放衛星,秋收時浪費之極,田埂、驛道、打谷場上,皆稻谷也。外婆于秋雨中默默地掃,渾身浸濕,集了好幾噸。隨后荒年,救了不少人性命,遂被評為云南省勞模。
羊年將至。屈指算來,外婆仙逝四十載矣。寡言慈貌依稀。然,最令余揮之不去的仍是大年初二之年飯,還有外婆那五角錢的壓歲錢。
責任編輯 張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