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凱?陳薈潔
在發掘和保護中國民間剪紙文化藝術的荊棘道路上,喬曉光一干就是30年。一路上,他始終堅持沿著心走,沿著黃河走,沿著中華文明的根走。由此,他走進了民間美術的內心。
寸頭、赤腳,挽著袖子剪紙的喬曉光,樸實得讓人暫時忘掉了他的“教授”身份,正如他所說的那樣:藝術背后永遠是一個生活里質樸真切的人。他說,是過去30年做剪紙田野調查的經歷讓他甩掉了身上的酸氣,多了一些地氣和硬氣。這30年,中國剪紙經歷了從土窯洞進入到藝術殿堂,從只在普通大眾中廣泛使用到被精英階層所接納,從民間的草根文化到當代藝術命題等一個一個艱難的轉變。喬曉光,不僅是中國剪紙生命歷程的見證者,更是參與其中孜孜不倦的推動者。
“剪花娘子”遇上“娜拉”
為《尋找娜拉》設計剪紙舞臺美術,中國鄉村的“剪花娘子”與“娜拉”成為一次東西方藝術的對話。
絢麗的舞臺上,隨著劇情的不斷發展變化,一幅幅以龍、鳳凰、生命樹、十二生肖為圖案的剪紙舞臺背景同步呈現在觀眾眼前,引起陣陣驚嘆。這是2006年11月,挪威易卜生劇院在中國首演現代舞戲劇《尋找娜拉》時的一幕。喬曉光為該劇創作了27幅剪紙作品,作為中國剪紙與西方傳統文化相結合的一次嘗試,這些剪紙不僅驚艷了現場觀眾,還隨著媒體的傳播迷倒了全世界。
2006年,挪威作家易卜生逝世100周年,全世界都在“尋找娜拉”。
這一年,正是喬曉光為中國剪紙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最忙碌的一年。在經歷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后,和“娜拉”相比,他更關注中國鄉村里的“剪花娘子”和她們世代傳承的民間剪紙的命運。“為《尋找娜拉》設計剪紙舞臺美術,是把中國鄉村的‘剪花娘子現象與‘娜拉的故事,作為女人的命運與當代問題共同思考的一次東西方藝術的對話,也是中國剪紙走向世界的一次機遇。”
在這之后,喬曉光應邀在芬蘭的庫赫莫市舉辦了《傳唱·喬曉光〈卡萊瓦拉〉剪紙藝術展》。這是他把不同民族的文化遺產結合剪紙創作進行的又一次嘗試。在他的作品中,中國民間剪紙藝術的觀念和語言,以及多民族口傳敘事方式與芬蘭口傳文化傳統巧妙地結合為一體,表達出一個中國藝術家對芬蘭史詩《卡萊瓦拉》的理解、感悟、想象與祝福。這兩次成功的嘗試肯定了喬曉光多年的設想,也吸引了更多國際使者邀請他用中國剪紙表現各國的文化。
2010年,喬曉光為美國著名的文學作品《白鯨》創作剪紙,在堪薩斯藝術博物館舉辦展覽。2011年,他又開啟了美國芝加哥之行,用中國剪紙表現美國城市文化。2013年,喬曉光受瑞士邀請用中國剪紙表現阿彭策爾州的歷史……
“真正促使我把中國剪紙與世界不同民族文化遺產結合的初衷不是源自藝術,而是中國民間剪紙申遺時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心靈遭遇,是生活與人性的真實在激勵著我去推動中國剪紙走向世界,讓世界通過剪紙來認識中國,認識剪紙背后中國鄉村勞動婦女群體和她們創造的文化‘母親河。”喬曉光如是說。
沿著黃河走
我們習慣從漢字中了解中國,從古史典籍、宮殿遺址、文物珍寶、圣賢精英去認識中國。但很少從一個農民、一個村莊、一首口傳的詩歌、一件民間藝術品去認識中國。
喬曉光與剪紙的緣分開始于1984年。當時,中國美術界正流行“85美術新潮”,人人往西方跑,去巴黎,去倫敦,試圖從西方現代藝術中尋找新的血液。但喬曉光卻把目光投在了腳下的這片土地上,因為他深知,這片樸素的大地蘊藏著絢爛的藝術瑰寶。
“推開那扇吱嘎作響的破舊木門時,我被滿窯的彩色剪紙震住了。窯里滿墻的剪紙人、生命樹、鹿頭花、大牡丹、五毒動物、太陽妹妹、月亮哥哥,艷麗的牡丹花枝上長出了大燈泡,燈泡里又生出了花兒的心。67歲的庫淑蘭盤腿坐在花叢中,一邊剪一邊唱自編的剪紙歌謠:‘剪花娘子把言傳,爬溝溜渠在外邊……看到那一幕,我的眼睛濕潤了。我不知流淚是為這純樸感人的剪花娘子和她滿墻的神奇創造,還是為我心靈突然敞開生命之門的興奮。”
這是1987年喬曉光加入“黃河流域民間藝術考察隊”后,專程赴陜西旬邑看望剪花娘子庫淑蘭時看到的讓他震驚的一幕。
從此,在喬曉光的腦海里,對這個窯洞的記憶再也丟不掉了。后來,中央美術學院的楊先讓教授從陜西民間美術展上買回一個模擬的庫淑蘭的窯洞,即使站在這個用紙板搭建的模型前,喬曉光也激動不已,動情時常常語無倫次:“這個太小,庫淑蘭的是土窯,很大,簡直就是一個絢爛的神話世界。”每次講到這里,喬曉光都會不自覺地停頓下來,然后說道:“真是太輝煌了!庫淑蘭生活在《詩經》流傳的地方,她每幅剪紙配唱的歌謠都是活著的詩經。口傳文化與紋飾圖形互補共生,這才是中國藝術的本源之道。”
在黃河兩岸繁星般的村莊里,會有多少像庫淑蘭這樣的剪花娘子,在自己的窯洞里默默無聞地剪著自己的光陰,化做滿墻的花花綠綠。雖然對她們來說,藝術永遠是一個陌生的字眼,但實際上,在她們質樸辛勞的一生里,充滿了令人感動的藝術創造。
于是在接下來的十多年里,喬曉光年年沿著黃河走。在剪花娘子們的田間炕頭,他沉迷于燦爛的剪紙藝術,也讀懂了千百年來中國鄉村婦女生活的艱辛。“剪花娘子們用剪紙慰藉著家人,同時也慰藉著自己,剪紙是她們與心靈對話的一種方式。她們的靈魂從未向嚴酷的現實低頭,勇敢而堅毅地承受著人生的苦難。苦難隱蔽得越深,剪紙藝術創造的吉祥與美好就越鮮明。”
喬曉光把自己對黃河流域民間藝術的考察成果寫成了一本書,叫《沿著河走》。在序言里,喬曉光這樣寫道:我們已習慣了從漢字中了解中國,從古史典籍、宮殿遺址、文物珍寶、圣賢精英、帝王將相去認識中國。但我們很少從一個農民、一個村莊、一個地域的習俗生活、一首口傳的詩歌、一件民間藝術品去認識中國。
沿著黃河走,喬曉光一路探尋和發現,最終找到了中國民間剪紙藝術生存與繁榮的源頭。
趕在它們消失前
許多鄉村里的剪花娘子,在申遺過程中相繼去世。她們悄悄地來,默默地去,這個時代的民間文化如時光一樣天天在消失。
在進行田野調查的日子里,鄉村文化傳承人那富有魅力的藝術和人生磨難以及鄉村非物質文化貧困邊緣的處境,深深感動了喬曉光。2001年,他肩負起為中國剪紙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重任。
當時,國內的非遺事業剛剛起步,人員配備和經費支持都沒有落實。喬曉光通過多方努力,終于獲得美國福特基金會提供的5萬美元。但相比完成項目申請所需的經費預算,這只是杯水車薪。為了節約經費,喬曉光身體力行,帶著幾位學生沖在田野調查的第一線。出差乘坐最便宜的火車硬座,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請不起拍攝紀錄片的專業團隊,就找朋友幫忙;開會時的預算精確到每一瓶水、每一個紙杯……就這樣,喬曉光帶著他的團隊白天扛著攝像機到處跑,晚上回到住處還要趕寫第二天采訪的腳本和申遺所需的文字資料,通宵熬夜如同家常便飯。
但喬曉光說,他不怕苦,怕的是自己的步伐走得太慢,趕不上匆匆而過的時間。在2004年民間剪紙申遺工作的最后階段,喬曉光在普查中確立的3位民間剪紙天才傳承人代表相繼去世:6月內蒙古和林格爾的張花女老人去世,7月貴州臺江苗族社區的王安麗老人去世,12月21日冬至夜,又聽到剪花娘子庫淑蘭老人去世的消息……“許多鄉村里的剪花娘子,在申遺過程中相繼去世,有些在拍攝完幾天后就去世了。她們悄悄地來,默默地去,這個時代的民間文化如時光一樣天天在消失。”喬曉光不由得發出這樣的感慨。
在組織中國剪紙申遺過程中,喬曉光發現,申遺孤掌難鳴,要制造足夠大的聲勢,聚集多方力量,才有可能成功。于是,他產生了一個讓旁人無法理解的念頭:把非遺工作經驗擴散出去,無償為兄弟院校提供指導和幫助。有人發出質疑,這不是為自己培養競爭對手嗎?喬曉光反駁,申遺是傾全民族之力,是大家都應盡的責任,哪來競爭?2003年,喬曉光聯合北京多所大學創立了中國第一個“青年文化遺產日”,倡導年輕人緬懷祖先創造的文化遺產,走向社會為民族文化遺產傳承保護做公益性的工作,在社會上產生了強烈的反響。隨后,他又組織了中國首屆非物質文化遺產教育師資培訓,發動更多國內高校加入保護和推廣非遺的陣營中來。通過無私分享,國內的申遺工作很快就像星星之火一樣被點燃。2009年,剪紙成功申遺,喬曉光卻主動站到了幕后。
回想起當初經歷的種種困難,喬曉光并沒有在言語中流露出那些體現崇高的詞匯,“沒想過退路,也沒想過什么使命感,只是一心想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就是這樣。”
停不下的腳步
當初我們為剪紙申遺時,許多人覺著剪紙太普通了,能有多少東西?十幾年后的今天,我們可以告訴世界,中國剪紙遍布中華大地,她的文化傳統是如此豐厚多樣、絢麗燦爛。
很多人都認為喬曉光該歇歇了,然而他又馬不停蹄地開始了新的征程——挖掘和整理中國少數民族村社剪紙傳統。
早在2003年組織中國剪紙申遺工作時,喬曉光就發現,即使是在貴州黔東南苗族剪紙最集中的地區,少數民族剪紙也處于瀕危的境地,藝人大多年歲已高,技藝卻后繼無人。
由于當時申遺時間緊迫,對少數民族民間剪紙的調查和搶救工作并未展開。趕在老一輩民間剪紙藝人去世前搶救發掘少數民族剪紙藝術傳統,成了此時喬曉光內心最急迫的事。于是,他再次集合十多位志愿者,風塵仆仆地出發了。
從2009年開始,喬曉光帶領他的團隊深入云貴川、東北以及新疆等少數民族聚居區,通過田野調查等方式,發掘少數民族生活中的活態文化。自然災害、交通不便、社會突發事件都給項目帶來了極大的影響,但都被項目組一一克服。這一次,他們雖然獲得國家課題研究基金12萬元,但比起整個調查所需的預算,他們依然很窮。他們仍然選擇坐硬座、住草棚、吃農家……5年來,項目所涉及的30個少數民族,喬曉光已調查完成25個,并梳理出18個少數民族的剪紙專著及研究報告。一個比較整體的中國少數民族剪紙的文化面貌終于清晰地呈現出來,讓人們看到了具有文化多樣意義的少數民族剪紙在最基層村社生活傳統中的真實存在,發掘出了村社里存活的剪紙紋樣譜系以及和這個譜系相關的活態文化內涵。同時,項目組依照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與國家非遺申報與保護的原則,選出了不同村社中有影響力的代表性傳承人,對他們進行了口述調查與研究,為村社的文化傳承與文化保護工作建立了基礎的文化信息。
少數民族剪紙田野調查不僅是一個多民族剪紙藝術傳統的發現過程,也是一個民間美術專業研究人才的成長過程。艱辛與欣喜、積累與發現,項目組的每位志愿者帶著村社清新的生活氣息和鮮活的剪紙藝術滿載而歸。
很多人稱贊喬曉光是“民間文化的守望者”,但喬曉光說:“真正的民間守望者不是我,而是那些鄉村里的剪花娘子和民間藝術傳承群體的農民,我只是民間文化的受益者,一個懂得了讀生活之書的人,一個走近母親河的幸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