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樹海
岑樹海,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行政管理系副教授 200237
作為政治發展的一個主要組成部分,政黨發展(Party Development)的核心是政黨組織的變化,組織變化又可以簡單區分成組織維持和組織創造兩大類別。組織維持是指在既有的規則、慣例和制度的基礎上,對組織內部結構、權力關系、運作方式等進行補充、修改和微調,這是一種組織基于不同目標所進行的功能調整;而組織創造是指發明了前所未有的組織形式,這是一種結構轉型或嬗變,是一種質變。研究政黨組織的變化,必須要回溯到政黨組織的形成及早期發展階段,這是一個政黨創生時對政黨組織變化有重大影響的“來源”問題。清末民初近代中國政黨的創生階段是史學界的研究熱點,但相比其他學科而言,學者研究方法多重視史料的挖掘和歷史事實的敘述,階級分析方法占據主導地位,缺乏新理論、新視角的分析。就筆者搜集到的資料顯示,還鮮有學者從政黨類型學的視角對清末民初政黨組織的嬗變進行整體性分析,本文算是一個較為新穎的嘗試。
對于清末民初政黨組織創生、演變和衰落消亡的過程,本文不作贅述,僅以表1說明。

表1 政黨的創生、演變和衰落消亡(1860-1914)
1.政黨類型學研究的邏輯起點——精英政黨
政黨類型學研究是從分類學角度探究政黨組織結構轉型的一種理論探索,是研究政黨組織變化的一個基本路徑,相比西方學術界對此研究成熟和豐富,中國學術界還處在理論引進和消化階段,運用相關理論范式對中國政黨組織的嬗變進行實證研究和案例分析都較為缺乏。由法國政黨學家迪韋爾熱發明、系統闡述,經由卡茲和梅爾、庫勒等人發展的精英政黨的分類模式,因具有歷史經驗的支撐和抽象的理論概括產生了深遠的學術影響,已經成為政黨類型學研究的經典范式。迪維爾熱從政黨起源的角度,把干部黨(Cadre Parties)理解為一種與群眾性政黨(Mass Party)的相對應的政黨類型,政黨發展體現為從干部黨到群眾性政黨的轉型[4]Maurice Duverger.Political Parties:the Organization and Activity in theModern State.London:Methuen,1954,pp.61-132.。干部黨是政黨發展初期的主流形態,那時有限制的主要是財產資格限制的選舉制度,不僅使更廣大的人口無法參與政治,而且造成政治斗爭的內容相對簡單;此時的政黨還只是議會內部小規模的政治團體,還沒有形成強有力的黨中央和地區黨部,這種早期的政黨雛形組織只是在議會內部活動,并沒有將伸展到社會的各個層面,政黨在全國的影響力極為有限。十九世紀七八十年代,大批社會主義政黨的誕生改變了政黨社會屬性的構成和政黨競爭的政治格局,政黨的組織形態和活動方式開始出現根本性的變化。政黨組織開始具有明確而具體的政綱、穩固而分化的組織結構、穩定而龐大的黨員隊伍和統一而嚴格的組織紀律。經由社會主義政黨的啟發和刺激、傳統政黨的改造以及新興政黨的模仿,群眾性政黨成為現代政黨的普遍形式。
在迪韋爾熱等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卡茲和梅爾從政黨發展史的角度構建了政黨組織發展的“四階段”范式:從精英政黨(Elite Party)→群眾性政黨→全方位政黨(Catch-all Party,或譯為全民政黨、兼容政黨等)→卡特爾政黨(Cartel Party)轉型的過程[1]Richard S.Katz and Peter Mair.Changing Models of Party Organization and Party Democracy:The emergence of the Cartel Party.Party Politics,1995(1).。按照卡茲和梅爾的理解,政黨組織轉型的第一階段體現為從精英政黨向群眾性政黨的轉型,精英政黨一般活動在19世紀,而群眾性政黨主要活動于1880-1960年代,1960、70年代后開始朝著全方位政黨和卡特爾政黨的方向轉型。事實上,政黨組織的嬗變或轉型并非如卡茲和梅爾所描述的那術,是一種單向的、直線性的演進歷程,不同的政黨組織形態可以并存。今天歐美國家精英政黨組織依然存在,不過已經不再是迪維爾熱所見到的法國第三、第四共和國時期組織結構不完整、內聚力差和難以表達民眾利益的政黨,而那些正是迪維爾熱提出的干部黨的原型。庫勒(Koole)在研究荷蘭政黨組織的基礎上提出“現代干部黨”(Modern Cadre Party,或譯為現代精英政黨)類型[2]Ruud Koole.The Vulernability of the Modern Cadre Party in the Netherlands,in R.S.Katz and Mair(eds).How Parties Organize:Change and Adaption in Party and Organization inWestern Democracies,London:Sage,1994,pp.298-299.。這種類型的政黨組織規模小、固定黨員少,這點與迪韋爾熱分類中的干部黨類似,但是組織結構完整,普通黨員參與程度高,政黨制度化水平高、組織能力強,能夠有效實現政黨組織選票最大化、獲取政權、影響國家政策等基本目標,這點與迪維爾熱的干部黨又有著本質性的區別。如果說迪韋爾熱所界定的干部黨是一種早期發展階段不成熟的政黨組織雛形,可稱為“近代精英政黨”,那么庫勒所界定的現代精英政黨卻是一種組織結構完整、制度化水平高、成熟的政黨組織形態。
盡管迪韋爾熱、卡茲和梅爾的直線性政黨發展觀有待調整,但是對于早期的政黨組織發展來說,群眾性政黨的確是一種比近代精英政黨更為現代化和制度化水平更高的組織形式,這也是群眾性政黨超過近代精英政黨而居支配地位的原因,這反映出一定歷史時期的現實狀況,無論是中國還是國外的政黨發展路線,都證明了這一點。借用精英政黨這一理論模型,從政黨的社會基礎和政黨的組織結構兩個角度衡量,我們可以判斷,清末民初的政黨組織類似于一種迪韋爾熱所界定的近代的、早期發展階段的精英政黨類型,是一種政黨組織雛形和議會宗派,還沒來得及實現向制度化水平更高的群眾性政黨的轉變,就已經走向衰落消亡。
2.政黨的社會基礎
清末民初政黨組織的社會基礎非常薄弱,這是與當時的國情相適應的。報紙和期刊是當時傳播政黨理念及獲得民眾支持的主要媒介,動員和宣傳是政黨創建和拓展的主要培育機制,而接受和普及的基礎是大眾識字率。據1909年學部的第三次教育統計,當年全國在校學生不過100多萬,加上各省簡易識字學塾和私塾的學生,以及原科舉制下受過舊學教育的人口,粗通文墨者總數僅約300萬左右,清末人口四億,說明當時人口的識字率不到百分之一[3]關曉紅:《清末中央教育會述論》,〔北京〕《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4期。,以此國民程度為基礎實行憲政和政黨政治,這也只能是社會精英、先知先覺者的活動。以當時舉行的選舉為例,清末地方諮議局選舉的選民資格限制是“五千元以上之營業資本或不動產”,這條紅線剝奪了絕大多數底層民眾的選舉權與被選舉權。而1912年年底至1913年年初的國會選舉,雖然較之前的諮議局選舉有所完善,選民比例進一步過大,從之前的0.4%擴大到9.88%,選民人口近四千萬,但是對于絕大多數沒有選舉權的蕓蕓眾生來說,對于選舉和政黨依然是非常陌生而疏離的。即使對于有選舉權的民眾來說,投票率也不高,在民主思想開化較早、政黨、政治團體相對集中的上海,參加投票的人數也只占全部選民的四分之一[4]楊德山:《清末民初的非政黨思潮述析》,〔北京〕《教學與研究》2009年第12期。,這導致民初政黨組織缺乏強大的后備社會力量的支持。
1910年10月3日準國會——中央資政院開院議事后,欽選議員、民選議員因“彈劾軍機大臣案”和“新刑律案”的觀點不同,產生了“藍票黨”和“白票黨”兩個派別,漸有分庭抗禮之勢,清季合法政黨憲友會、憲政實進會、辛亥俱樂部等隨之在中央資政院內醞釀生成。盡管這三個政黨的成員有差別,政綱有出入,但政治上都主張在中國實現真正的君主立憲制度,經濟上發展資本主義[1]卞修全:《清末國會請愿運動平息以后立憲思潮的繼續高漲》,《天津社會科學》2001年第6期。,組黨的條件已經基本成熟:有特定的領袖、組織和成員;有相同的政治觀點和認同符號;從事政治參與的行為[2]彭懷恩:《從政治發展看中國政黨試驗》,〔臺北〕風云出版社1987年版,第42-43頁。。憲友會在諮議局聯合會和請愿同志聯合會基礎上建立,是當時比較有代表性的政黨組織,被稱為“在野之政黨”,“國民之政黨”[3]《中國政黨小史》,《時報》1911年6月28日。,是清季各派民黨的結合,并滲有不少革命分子,同時也具有合法地位。1911年8月,民政部批準憲友會立案。憲政實進會由資政院中反對新刑律的白票黨構建,骨干力量是資政院欽選議員中的頑固派和民選議員中的保守分子,他們與清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4]侯宜杰:《二十世紀初中國政治改革風潮:清末立憲運動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9-323頁。。作為第三黨角色出場的是辛亥俱樂部,辛亥俱樂部由資政院議員發起組織,成員中欽選議員較多,還有一部分清廷度支部官員,民選議員較少,被稱為“資政院中之官僚黨”[5]謝彬:《資政院時代之官僚黨》,選自《辛亥革命》(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75頁。。
從政黨的成員結構來看,清末資政院內成立的政黨憲友會等,主要成員多數為當選議員或士紳官僚,憲政實進會和辛亥俱樂部均有相當一部分欽選議員,憲友會則主要由民選議員組成,而清末議員大多出身于舊科舉制度下的士紳階級或新知識分子群體[6]張朋園:《立憲派的“階級”背景》,〔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22期上)1993年版,第223-296頁。,這是典型的社會精英群體。與立憲派同時的革命黨,亦多由新知識分子組成,以同盟會為例,其中領導人物大多數為留日學生。到了民初,這一情況并沒有得到多大的改觀,民初國會內部成立的共和黨、進步黨等立憲派組建的政黨,主要是新式知識分子與立憲黨人的集合體,而國民黨更多是革命黨人與舊官僚的集合體[7]王建華:《夭折的合法反對——民初政黨政治研究(1912-1913)》,〔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頁。。大多數處于現代化之中的國家,人口的絕大多數居住在鄉村地區,從事農業勞動,政黨和政黨體制的關鍵作用在于為農村的政治動員提供制度化構架,而政黨是一種現代化組織,是城市環境所造就的產物,政黨領袖通常出身于中上層階級,并受過西方教育。但是一個政黨如果要想成為群眾性的組織,進而成為構建政府的穩固基礎,就必須把自己的組織擴展到農村地區,政黨和政黨體制是彌合城鄉差距的制度化手段[8]〔美〕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401頁。。這說明盡管清末民初政治參與的廣度有一定程度的拓展,但是由于選舉制度的不完善以及國民文化程度低等方面的局限性,同時缺乏真正有效的動員和廣泛深入的宣傳,使得清末民初成立的大大小小的政治團體或政黨組織雛形,只是一個依附于國家政權機構的相對封閉的政治群體,政黨組織是在精英的主導下建立的,缺乏民眾基礎,還只是一種“城市現象”,是一種少數社會精英的專利品。對于當時傳統農業社會中占絕大多數的農民來說,仍然處于政治上的失語狀態。
3.政黨的組織結構
迪維爾熱認為:干部黨是一種內生政黨(Electoraland Parliamentary Originsof Parties)類型,是議會內逐漸演化而來的政治團體,主要以議會為生存和活動的土壤,而群眾性政黨是一種外生政黨類型(Extra-Parliamentary Originsof Parties),是在立法機關之外擴充而來的政黨組織[9]Maurice Duverger.Political Parties:The Organization and Activity in theModern State,Introduction:the Origin of Parties.London:Methuen,1954,pp.xxiv-xxxvii.。迪維爾熱把內生政黨等同于干部黨,存在一定的認識偏差。清末民初的政黨組織就帶有內生政黨和外生政黨的雙重特征。一方面,它們都是在議會內部產生、活動的政黨組織,屬于議會宗派,是政黨的雛形組織,如清末政黨——憲友會、憲政實進會、辛亥俱樂部等,是在議會雛形——中央資政院內部創建的政黨組織,而民初的國民黨和進步黨,也是國會內部活動的小規模的政治團體,都帶有一定的內生政黨的特色。另一方面,它們又都是群眾運動——立憲運動和革命運動的產物,都帶有一定的外生政黨的特點。因此,界定是否是精英政黨(或迪韋爾熱的干部黨),不在于其產生方式是內生性(或內源性)或外生性(或外源性),外生政黨有可能演變成為群眾性政黨,而內生政黨通過組織建設,也有可能發展成為有廣闊社會基礎的群眾性政黨組織。區分精英政黨與群眾性政黨的主要標準,不在于二者產生的方式是議會內還是議會外,而在于其組織的基本特征。
清末民初政黨的組織結構不完整、較為松散,并沒有實現有序而持久的組織滲透(Party Penetration)或組織擴張(Party Diffusion),從而建立起強有力的黨中央或地方黨組織、地區黨部。政黨規模小、精英化,黨內權力主要集中在政黨領導層手中,普通黨員基本沒有權力,黨內資源配置不均衡,具有高度限制性,黨內聯系紐帶主要依靠私人關系和個人間的網絡,黨員之間、黨員與干部之間缺少整體性和一致性,這是典型的精英政黨的特征。精英政黨也可以稱為克里斯瑪型(Charismatic)政黨,即個人魅力型政黨,具有較高威望和社會知名度的政黨領袖,更容易組建強大的政黨,政黨組織的結構是在精英的主導下建立的,這是一種以個人權威為紐帶的政黨整合機制,黨魁(政黨領袖)的個人魅力、個人權威是政黨構建、整合的基礎和前提,也是政黨組織的核心。以改組后的國民黨為例,占據黨內主導地位的政黨精英人物,是一群對領袖孫中山抱有個人信仰的結合體,當時的入黨往往是以與黨魁的感情為聯絡紐帶,入黨并不意味著對黨負責,而是基于人際關系形成的政治力量的聯合,這與其說是一個黨證的問題,不如說是一個感情問題,與其說是組織的問題,不如說是對黨魁忠誠的問題[1]李玉:《從同盟會到國民黨改組的政治學檢討》,〔南京〕《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在政黨的草創時期,領導者與追隨者的關系,或多或少都有克里斯瑪因素的存在,這甚至成為政黨組織合法權威的重要來源,無此則無新生政黨的創建。
清末民初的政治組織紀律渙散,缺乏內聚力似乎是一個共同的特征,內聚力(團結性)是指組織內部必須達到某種程度的共識,用來衡量組織的制度化水平[2]〔美〕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2-22頁。。清末影響較大的立憲團體和革命團體,大多具有這個缺陷[3]趙建國:《分解與重構:清季民初的報界團體》,〔北京〕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97-124頁。徐小群:《民國時期的國家與社會——自由職業團體在上海的興起1912-1937》,〔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263-264頁。,由于成立時間較晚、缺乏足夠的參政經驗,清末民初的大多數政治組織還沒有學會如何有效動員民眾,并秉持理性妥協的精神參與政治活動。以清末的諮議局聯合會和請愿代表團為例,它們缺乏常設的機構和領導人員,很難稱其為政治性結社,只能算作一個松散的立憲派人士的聯合體;清末隨著資政院開院所成立的合法政黨憲友會等,也不過是以資政院議員和立憲派人士為中心的聯合體,同樣不具備成熟政黨的形態,這種松散狀態一直延續到民國初期[4]郭紹敏:《清末立憲與國家建設的困境》,〔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17-219頁。。清末革命團體內部則是紛爭不斷,同盟會不過是各種革命力量聚合而成的松散聯盟,內部成員紛雜,不僅思想認識上多有分歧,而且在具體組織工作方面也常陷入分裂的境地。“同盟會組織很渙散,一盤散沙”[5]吳玉章:《辛亥革命》,〔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96頁。,同盟會的組織結構非常不成熟[6]張海鵬、李細珠:《新政、立憲與辛亥革命(1901-1912)》,〔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05-215頁。,與其說是政黨還不如說更像秘密會社[7]〔美〕奈特·畢乃德:《現代化與近代初期的中國》,載〔美〕布萊克編:《比較現代化》,楊豫、陳祖洲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6年版,第228頁。,而且是一個組織松散的秘密會社。
從嚴格意義上講,同盟會并不是政黨。從組織認同角度來看,組建任何類型政黨組織的前提,必須是意識到自身是作為一種政黨組織存在和發展的,對組織本身有著強烈的認同和歸屬感,有較為明確和清晰的政治理念,并透過傳播媒介宣傳政治思想,為實現組織目標付諸行動等。辛亥革命前革命團體對西方國家的政黨政治并不認同,持堅決否定、猛烈抨擊的態度,如朱執信、孫中山、章太炎等人對政黨的抨擊等。這是因為政黨政治是間接民主制的產物,政黨充當的是社會和國家之間的中介者的角色,而革命黨人所謂的“民權”是直接民主制,無需這種中介組織的存在。革命派的組黨活動雖然直到辛亥革命后才發展成熟,但是革命黨人所創建的一些革命團體如同盟會等已經具備了成立政黨的一些組織條件和人員儲備,如革命的領導精英大多數是知識分子,對革命的策略、行動及目的,具備一定的政治認知;組織政治團體的方式參與政治;動員社會各階層人士參與;通過傳播媒介宣傳政治思想等。辛亥革命后,為了在第一次的國會選舉中獲得多數議席,以便獲得多數黨組閣的權力,1912年7月同盟會的實際負責人宋教仁改組同盟會為國民黨,此時同盟會的性質從一個比較松散的革命團體聯盟,轉變為現代意義上的從事合法政治活動的公開政黨[1]尚明軒:《孫中山與民初國民黨》,〔北京〕《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1期。。
同盟會能變為政黨后,其實力與影響力孱弱的局面并沒有改觀,既沒有形成有力的領導核心,也未提出系統的政治斗爭策略,渙散依然如故。改組后的國民黨其組織的內聚力差依然十分明顯,歷次所頒黨章雖然不乏對各級黨部建制與運作的規定,但渙散與無序是基層組織的普遍寫照,民初國民黨不僅上層“魚龍雜處,真偽不分”,基層黨部更是凌亂無序,一般沒有固定的組織生活,也不受什么組織紀律的限制,缺乏紀律嚴明的組織鏈接。民初國民黨實際上只是國民黨旗幟下政治精英的集合體,就政黨組織本身而言,制度建設散亂無序[2]李玉:《從同盟會到國民黨改組的政治學檢討》,〔南京〕《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除了個別領袖人物和骨干分子外,絕大部分普通黨員對于政黨政治的認知往往只是一鱗半爪,只知一些名詞而不明其真正含義,這在很大程度上成為政黨政治成功實踐的內在阻力。民初政黨之間的意氣之爭也損害了民眾對政黨的角色認同以及政黨組織本身的內聚力。由此可見,清末民初的政事性結社、政黨組織的制度化水平低下是毋庸置疑的事實,這種不成熟形態反映出中國政治現代化早期階段政治結社的基本特征。
政黨組織的變化和政黨制度的形成、演變密不可分,不同的黨際關系形成不同的政黨制度,主要有競爭性或非競爭性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政黨制度。民初競爭性的政黨制度——兩黨制的嘗試與實驗,并不是因為社會結構的變化或階級力量對比發生改變所致,也不是隨著選舉權的擴大、政黨組織能力的增強以及政黨間的良性競爭而自然而然的發展結果,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人為設計安排的結果。民初政治精英們對兩黨制存在一定的誤讀[3]王建華:《移植與誤讀:民初政治精英的政黨理念》,〔昆明〕《云南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當時的政治精英普遍認為兩黨制優于多黨制,有利于政治穩定。梁啟超認為,英美之政,所以獨秀于世界者,是因為兩黨制的政黨體制,必須合諸小黨,使兩黨對峙若英美[4]梁啟超:《飲冰室文集·之二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73頁。。章士釗提出“毀黨造黨”說:“將國中所有黨派悉舉而破壞之,然后舉全國之聰明才力,在理想之政見商榷會中,就正負兩面之政策立為兩黨”[5]行嚴:《政黨組織案》,《民立報》1912年7月19日。。孫中山認為:“一國政黨之興,只宜兩大對峙,不宜小群分立。”[6]《孫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98頁。章士釗強調:“凡國家之能獲政黨之福者,必其國內有兩大黨,而亦僅有兩大黨”[7]行嚴:《論統一黨》,《民立報》1912年3月4日。。記者黃遠庸提出了構建兩黨的“鑄黨”論:以強大的輿論作為后援,將現有的政黨、政派按其政治主張或政治傾向進行分類,然后“熔合”,“造就”出大而新的兩大政黨[8]《黃遠庸.遠生遺著》(上冊·卷2),〔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94-95頁。。
從這些精英們改造政黨的思路中可以看出,政治精英們所說的“兩黨制”實則是指一國僅有兩個政黨,因此政黨間的合并、重組是在有聲望的政治精英的指導下,進行人為的安排。1912年7月,宋教仁聯合統一共和黨、國民共進會、共產實進會、國民公黨等,共同組成國民黨。1913年5月29日,在梁啟超的積極活動和袁世凱的金錢支持下,共和黨、民主黨、統一黨整合為進步黨宣告成立,目的在于抗衡國民黨。這種“人造的”兩黨制自然與英美等國自然演變形成的兩黨制截然不同,歐美等國家的兩黨制也不是僅有兩個政黨,而是存在多個小黨,只是小黨很難獲得大選勝利而已,兩黨制實則是兩黨獨大,共同執政。從一定意義上講,兩黨制或多黨制是由于實施不同的選舉制度(或曰計票制度)所致,即政治學上的迪維爾熱定律,多數代表制(Majoritarian Representation)傾向于導致兩黨制,比例代表制(ProportionalRepresentation)傾向于導致多黨制[1]Maurice Duverger.Political Parties:the Organization and Activity in the Modern State.London:Methuen,1954,pp.217-219.。多數代表制是指選區內獲得選票多(相對多數或絕對多數)的候選人當選或贏得全部議席的選舉制度,比例代表制是根據政黨在選舉中所得選票比例來分配議會議席的一種選舉制度。正是因為缺乏選舉制度等相應配套條件的支撐,似乎從一開始民初政黨政治的嘗試就已經注定其失敗的命運,政黨制度的穩固成熟并非簡單的人為構建所能實現。
從比較政治學的視角言之,習得政黨制度這種完全嶄新的游戲規則和政治運作方式,是一個不斷學習、訓練、磨合和調整的過程,非一朝一夕之功。政黨制度的發展一般會經歷四個階段:宗派期、極化期、擴展期和制度化階段(Factionalism,Polarization,Expansion and Institutionalization)[2]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北京〕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380-388頁。。宗派期是政黨發展的第一階段,此時政治參與和政治制度化的水平都很低,議會宗派是現代化早期階段的雛形政黨,尚未發展成為現代化的政治組織。從派別政治到政黨政治的轉變和政黨間日益增長的競爭,主要是與參政權的不斷擴大密切相連的,政治參與的擴大和參政權的擴展為政黨的制度化奠定基礎,形成一種有效的、穩定的、強大的政黨體制就成為政黨發展的最后目標。民初政黨在實施運行中存在很多不足:“黨派林立,黨爭不休,原則模糊,獨立依附,惟利是趨,本性使然,黨中見黨,派復有派,分和無常,脫黨跨黨,進出自由,黨德敗壞,因人而黨,主義無別,政見雷同”等等[3]茅海建:《戊戌政變的時間、過程與原委—先前研究各說的認知、補證、修正》(一),〔北京〕《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4期。。不過這并不是有的學者所言的一種畸形的、病態的發展,這只不過是政黨發展初級階段的正常表現。如果按照亨廷頓的劃分,民初的兩黨制充其量只是徘徊在政黨發展的前兩個階段:宗派期和極化期,既沒有經歷擴展期的洗禮,也沒有進入制度化階段。發達國家普遍經過一二百年時間才逐漸完成政黨制度的建立成型和成熟穩固,清末民初即使從1895年學會林立算起,政治組織、政治結社能力的培養不過短短十幾年,從1911年組黨到1914年初政黨政治失敗,也只有三、四年,這么短的時間內吃下這副“進口”猛藥,必然出現水土不服與制度缺陷等問題。
民初政黨政治失敗的原因多種多樣,最直接的重創來自于軍事政權實施鎮壓政策。對政黨的普遍懷疑存在于許多處于現代化過程中的國家里,扼殺和壓制政黨的政策頗為盛行,在一個傳統國家,軍人獨裁往往在政黨削弱或分裂之后粉墨登場,宣布政黨為非法[4]〔美〕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375頁。。1913年初,國會大選勝利的多數黨國民黨還沒來得及組閣,實際上的政黨領袖宋教仁在準備出任內閣總理前就被刺殺;1913-1914年北洋軍閥集團上演持續一年之久的黨禍慘劇,使得舉國上下聞黨色變;1914年年初政黨在中國的政治生活中暫時消失,原有政黨紛紛解散,殘存的政黨只能以會、系為名,兩黨制還沒來得及試水,就已經夭折。從制度主義的視角言之,從制度轉型到制度鞏固,至少要以政權和平轉移交接兩次為最基本要件,即所謂的“兩次輪替檢定說”(two-turn-over test)[1]。按此標準,首次大選獲勝的國民黨并沒有進行組閣獲得行政權,更沒有在政黨間實現兩次以上的政權和平交接,民初的兩黨制始終只能處于籌備階段、準備階段,這種競爭性的政黨輪替制度還沒來得及建立成型,更談不上發展穩固,就已經被扼殺在襁褓中,這是一個在中國沒有完整實踐過的制度。
政黨發展視野下清末民初政黨政治實驗的夭折與其說是失敗,不如說是政黨發展過程的中斷。政黨發展并非是一個直線性變遷的單向進程,而是一個有挫折、有中斷、有轉向的復雜歷程,這更凸顯了政黨發展的整體脈絡和豐富意蘊。政黨組織必須不斷提高其制度化水平和政黨能力,保持彈性的適應性機制,否則會走向衰落消亡。民初精英政黨的衰落消亡,與其說是因為軍事政權的力量太強大,還不如說是由于這種政黨雛形組織的力量太薄弱所致,這種軟弱的、制度化水平低的政黨組織無法成為新的政治權威的來源。民初政黨政治失敗后,中國政局走向軍閥割據,當軍閥集團也無力提供政治秩序時,建國政黨成為提供政治穩定的最強大的制度發明,實現穩定的先決條件至少得有一個高度制度化的政黨,清政府覆亡后政治權威的真空需要填補,一個強有力的政黨成為最佳的替代品。十月革命后,孫中山等國民黨人學習蘇俄經驗,改組國民黨,逐漸形成了以黨建國、以黨治國,黨國合一的明確思想。政黨成為國家特殊的支配性的組織和力量,把政黨的組織、制度和價值輸入國家,從而決定國家的命脈、形構、方向、進程和特征,這樣一種融政黨于國家并與國家權力高度結合的政治形態,通常被稱為“黨國體制(Party State)”[2]陳明明:《作為一種政治形態的政黨—國家及其對中國國家建設的意義》,〔南京〕《江蘇社會科學》2015年第2期。。建國政黨所創建的黨國體制,一種非競爭性的政黨制度,成為之后中國政黨發展的基本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