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江
30歲的黃青(化名)在清明節這一天來到父親的墳前祭奠,他的眼前清晰浮現出父親的音容笑貌,兩年前,因顱腦損傷,父親離世,成為上海建立OPO人體器官獲取與分配系統后第一例自愿捐獻器官的案例,父親的生命得以以這種特殊的方式延續。
父親的器官最終拯救了三條生命,也成就了對兒子最后的愛——得益于父親的捐獻行為,身患尿毒癥的黃青在上海OPO系統內排到了第一位,在父親的器官移植給他人后的一個月,黃青就分配到了一個匹配的腎臟,重獲新生。
變故
黃青的腎臟來自一名40歲剛出頭的壯年男子,顯然,它在新的身體里運轉得非常好,黃青的臉上充滿青春的活力,絲毫沒有疾病的痕跡。
黃青2012年前的生活很美好,學校畢業后,他進入了一家不錯的單位,交了一名漂亮的女友,人生本以為就此展開。然而,疾病偷偷襲來,他常常覺得很疲憊,以致于連單位領導都提醒他工作時不能總打瞌睡。
現在想來,早在2004年左右他的身體就曾發出了警告,那時候只要稍微喝一點啤酒,就會痛風,但依仗自己年輕,黃青并未在意。2012年底,黃青到上海市區的一家醫院檢查身體,醫生看了檢驗報告認為情況很嚴重,懷疑是尿毒癥,隨后,黃青到上海某醫院進行了進一步的檢查,被確診為尿毒癥。
和所有尿毒癥患者一樣,黃青開始接受血透治療,很快,黃青的家庭就感受到了經濟壓力,與經濟和精力相比,更大的壓力則來自心理。
要根治尿毒癥就必須接受換腎治療,但在器官極其緊缺的中國,要想獲得一枚健康的腎臟是多么的艱難。從接受血透治療開始,黃青就登記排隊等待腎源,“我根本就沒敢抱多大的希望”。
因為患病,工作也沒法干了,黃青索性在上海市區租了一套房子,做起了長期血透的準備。來自父母的親體器官捐獻在我國是被允許的,焦急的父親提出要給黃青捐一個腎,遭到了黃青的拒絕。
“我不忍心父親為我受罪,再說,父親是家里惟一的頂梁柱,他不能倒下。”黃青對記者吐露心聲。
因為他的執意拒絕,父親打消了這個念頭。2013年8月23日,不幸再次降臨這個家庭,黃青的父親從上海回家的路上發生意外。父親在公路休息站上廁所時摔了一跤,回到家后,對黃青的母親說了一句“頭疼”便上樓睡覺了。晚上參加應酬時,父親喝了一點酒,吐了,但大家以為是喝酒的緣故,便沒有在意,后來父親的意識漸漸模糊了,這才告訴家人自己摔過一跤。
很快,家人將黃青的父親送到了當地人民醫院,經CT檢查腦干出血,馬上接受治療,但因為腦干損傷,最終被當地人民醫院宣布可能腦死亡。
這一切發生時,黃青還蒙在鼓里,仍在上海接受血透治療,他撥打父親的電話想詢問是否已經安全抵家,接電話的卻是大伯。大伯寬慰他說父親只是摔了一跤,沒事,但心思細膩的黃青察覺到了異樣,黃青打電話給女友,請女友到醫院去一探究竟。怕黃青擔心,母親請黃青的女友幫忙撒謊報了平安,“我還是不放心,第二天決定回家看看。”黃青說。
黃青的一位表姐是護士,8月25日,表姐在電話里告知黃青實情,讓他趕緊回來。黃青趕到醫院,呼喚病床上的父親,沒有回應,母親則神情悲傷,整個人都懵了。
因為父親曾提出過將自己的腎臟捐贈給兒子,親友們這時候再次提議捐腎,黃青面對現實,同意了。
然而他的主治醫生張教授趕到后卻發現,黃青父親的血型是B型,不能移植給O型血的黃青。
捐獻
張教授的另一個身份是上海市人體器官捐獻辦公室、上海市OPO(人體器官獲取組織)管理中心醫生兼這家醫院OPO協調員。
2012年12月,上海OPO系統正式推行,直至2013年8月25日,還沒有一例自愿捐獻器官的案例。在發現黃青父子間不能進行器官移植后,張教授開始做黃家人的思想工作,試圖說服他們捐獻黃青父親的器官給別人。
黃家人分成了兩種意見,黃青的爺爺奶奶堅決反對,黃青的大伯、表姐等人雖然能接受捐獻器官,但對張教授等人的身份以及獲取器官的意圖產生了很強烈的疑惑。
“我自己深受尿毒癥的折磨,對其他病友感同身受,因此愿意幫助別人,但我也確實擔心父親的器官會不會被他們拿去賣錢。”黃青坦言。關于人體器官買賣的消息在中國互聯網上時有傳播,黃青和家人的這種擔心情有可原。
張教授耐心地做起了思想工作,他介紹了OPO系統的操作流程,如何做到公開公正公平。上海市OPO辦公室就設立在這家醫院,“我告訴他們,還有很多像黃青一樣的病人在等待器官,特別是肝臟,我們醫院的住院部很多人在等,如果你不捐獻,明天肯定有一個病人就死掉了。”張教授對記者回憶道。
思想工作整整做了一天,在介紹OPO系統打消黃家人顧慮的同時,張教授還告訴黃家人,按照OPO的規則,一旦有直系親屬捐獻器官,黃青的打分將靠前,甚至排到第一名,將來一旦找到匹配的器官,第一個獲益的將是黃青。
黃家人對此動了心,但因為仍存疑慮,有親友提出,那就捐一個腎,“我和我媽最終拿定主意,既然救人,那就把器官都捐了,多救幾個人。”黃青親自去找了爺爺奶奶,做通了兩個老人的工作。下午4時許,黃青和母親等人在父親的自愿捐獻器官書上簽了字。
因為當地不具備器官摘取與移植的條件,必須將黃青父親運送至位于上海市區的醫院。
“當時正值下班高峰期,上海市衛計委聯系了上海市公安局,為我們的車輛開辟了綠色通道,40多分鐘就從當地開到了醫院。”張教授為此很感動。
在市一級專家團隊經過嚴格的程序確認黃青父親腦死亡后,黃青的父親被推上了手術臺,確認心死亡后,醫生們面對黃青父親的遺體集體默哀。
8月25日當晚,黃青父親的兩個腎臟和一個肝臟分別被移植進三名患者體內。
根據記者的了解,這三個器官經OPO系統,分配到上海市兩家醫院。
接受黃父器官的患者目前均恢復良好。
上海OPO系統由此實現了零的突破。
獲益
在捐獻了父親的器官后,黃青為父親主持了葬禮,但他總感覺父親的生命并沒有離去,還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延續。
因為父親捐獻器官,黃青的等待排名可以前移,優先獲得匹配的器官,但黃青起初并沒有抱有多大的期望——他對OPO系統并不了解,再說,捐獻器官的人那么少,匹配的腎臟要等半年還是幾年,還都是未知數。
在黃青父親捐獻器官后一個月,也就是2013年9月下旬的一天,上海市某醫院OPO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陳老師 接到了來自某區一家二級醫院的電話。
這家二級醫院接診了一名車禍患者,是一名河南籍的40多歲男子,因為傷情嚴重,初步判斷為腦死亡。
上海市一共有8家OPO,分別設立在開展器官移植手術的8家大型綜合性醫院。尋找潛在的器官捐獻者是這8家OPO的任務之一,并為此設立了指標,每年必須完成10例,否則將可能被“摘牌”。
而為了有序推進器官獲取工作,上海市給這8家OPO劃定了范圍。
為了推動器官捐獻事業,醫院OPO與劃定片區內的13家二級醫院點對點,展開了對接,一旦這些醫院的ICU、神經內外科、急診收治到不可逆顱腦損傷或其他可能成為潛在捐獻的患者時,就與醫院OPO協調員聯系,然后由協調員到醫院對家屬進行說服工作。
陳老師站到了這名河南籍患者的家屬面前,與黃青當時持有的疑惑相似,這家人也提出了兩點質疑——腦死亡是不是不可逆,器官拿走會不會賣錢。
幾乎每次動員工作,協調員們都會遇到患者家屬這樣的提問,他們耐心解釋自己的身份、OPO系統,打消家屬的擔心。
根據陳老師的經驗,每動員10例,成功說服同意捐獻的只有1例,這一次的動員工作展開得同樣艱辛。他回憶,在一間會議室與患者家屬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解釋,從下午四五點開始,到晚上10時許,家屬終于在自愿捐獻書上簽了字。
在這次手術前,這名捐獻者的血型等臟器資料已經傳輸給上海市OPO系統,醫院并不知道最終會分配給哪家醫院哪個患者。
這枚腎臟成功摘取后,相關信息再次被傳送到上海市OPO系統,等待分配。黃青果然因為父親曾經捐獻器官獲得加分,排在第一名,等他趕到醫院時,醫生通知他趕緊準備進手術室接受移植。
一切來得太突然了,黃青來不及整理自己的心情,通知母親、大伯來上海后就被送進了手術室。
黃青的手術非常成功。“我這才真正理解了OPO真的是一個很好的系統。”
黃青如今又恢復了工作,他和母親生活在一起。中年喪偶,母親一時還難以從悲痛中走出來,但每次想到丈夫挽救了三條人命,幫助兒子優先獲得了匹配的器官,母親便多了不少慰藉。
這個家庭經歷了太多的變故,有失去,包括黃青父親的離去,以及黃青的失戀;也有得到,比如,黃青的重生,以及對生命價值的重新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