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搬祖先的飲食，靠譜嗎？

林紅

德國柏林有家“野人餐廳”，專為顧客提供200萬年前人類祖先所吃的食物。德國《明鏡》周刊稱，菜單上的菜品包括由橄欖、酸豆和松仁拌成的沙拉、涂有以堅果為原料的黃油或橄欖醬的無麩質面包、澆有草本醬的熏鮭魚以及各種肉類和魚類葷菜，但絕對找不到常見的奶酪、面包、意大利面等食物。這些菜品的食材號稱全部都是有機的、未經過加工的，配以最原始的一些烹飪方式，例如火烤。“我們只使用石器時代能找到的材料，并且按照‘舊石器時代飲食法’制作而成”，餐館老板自豪地說。有擁護者，自然也有不少反對者。讓我們來聽聽反對者的聲音吧。

舊石器時代的飲食風潮來襲

讓我們來認識認識杰夫吧。資料顯示，他是一位身材高大、體格精瘦、行動敏捷的30歲男子。他的身體素質棒極了：低血壓、低血脂、沒有炎癥在身，血糖、膽固醇和甘油三酯水平都非常理想。同時，他和家人吃得也十分健康，他們采集野生種子、堅果、時令蔬菜、樹根還有漿果來吃。他們還擅長狩獵和捕魚，經常能打到各種野味“小鮮肉”。除了覓食，他們還會生火取暖、穴居建屋、制衣蔽體，還練就了一身躲避大型肉食動物的本領。杰夫一天的生活可謂艱難困苦、處處充滿了危險，還要時刻保持警醒和充沛的體力。然而，不知怎么的，杰夫仍是一個毫無壓力的家伙，他總能補上缺失的瞌睡，還能在潺潺小溪旁享受片刻寧靜。可以說，他完完全全適合自然環境。

從表面上看，杰夫就是一個“典型的原始人”，生活在農業文明的曙光到來之前。不過，他只是健身博主馬克在“原始人藍圖”中刻畫的一個人物形象。“原始人藍圖”是一份健康指南，旨在從生物進化學的角度（從最原始出發）尋找線索，幫助人們塑造出最強壯、最苗條、最健康的身體。該健康指南囊括了眾多飲食原則，包括“舊石器時代飲食法”或“穴居人飲食法”。這些“飲食法”早在上世紀60年代就開始刺激人們的味蕾，如今這些“飲食法”早已演變出成千上萬、截然不同的飲食風味與習慣。

目前，支持“史前飲食法”的超級粉絲們仍舊遵循著舊石器時代（時間為距今250萬～1萬年）的飲食習慣。他們堅信，原始人所吃的東西才是真正天然并能滿足健康所需的飲食。事實上，在農業和工業出現之前，大部分人類都是典型的狩獵采集者：他們采摘漿果和蜂蜜，挖掘植物塊莖，追逐食肉動物，并從其他食肉動物殺死的動物身上割下他們所需食用的肉。最終，他們還學會了使用工具如繩子、鉤子來捕魚，用長矛、網或弓箭來打獵。

當然，除了酷愛狩獵的“土豪”大叔以及天天與菜市場打交道的大爺大媽們，大多數“舊石器時代飲食法”的擁護者們都無法做到以上任何一項活動。相反，他們的飲食原則主要是以“不吃什么”為主：①他們拒絕食用乳制品或任何谷物，這是因為，在舊石器時代之前，人類還沒有發明或發現這些食物；②花生、扁豆、大豆、豌豆等豆類堅決不碰，除了偶爾吃吃堅果外；③吃肉就沒有問題啦，他們有時甚至會用動物脂肪來烹飪美食；④新鮮的蔬菜和水果是絕對要吃的，但任何種類的加工食品如食物添加糖（精煉糖）是被嚴令禁止的，這是因為此類物質是我們的遠古祖先從沒見過的，但吃一點點蜂蜜還是允許的。

大多數營養學家認為，“舊石器時代飲食法”的擁護者們至少有一點做對了——就是從根本上減少了人工食品的攝入量，如白面包、烤土司、人工芝士、薯條、凍肉以及含糖飲料等。簡單來說，就是減少了高脂肪、低蛋白質食品的攝入。而且，也避免了人工食物中過多的鈉和防腐劑會大大增加罹患癌癥與心臟病的風險。

“舊石器時代飲食法”為什么不靠譜？

其實，我們的生理結構和基因自舊石器時代以來并非一成不變。例如，在7000年的時間里，人類開始吃奶制品，發展出乳糖耐受性，產生了適應奶制品的變化。雖然至今，仍然有許多人無法分解牛奶中含有的大量乳糖，被稱為“乳糖不耐受”。乳糖不耐受的人一喝牛奶就會腹脹、腹瀉或腹痛。那么，為什么有的人無法消化乳糖呢？這就是基因在搗鬼了。無論母乳還是牛奶、奶粉，只要是質量合格的，嬰兒都能夠飲用。但是，分解乳糖的基因會伴隨著成長而漸漸失去它的功能，就好像被關閉了一樣。對于一些成年人來說，產生乳糖酶的能力已經完全丟失了。所以乳糖不耐受這種問題通常發生在成年人身上。但是，我們當中的一些人已經進化出一些很特別的耐受基因，這些基因永遠不會關閉，因而這些人能夠終身保持產生乳糖酶的能力。即使這些人多喝幾杯牛奶，也不會因為乳糖不能消化而引發腸胃不適。

同樣的，在瘧疾盛行的地區，自然選擇改變了人類的免疫系統和血紅細胞，幫助我們的祖先得以抵御蚊子傳播的疾病，其中一些基因突變出現在過去的1萬年前，有些突變甚至在“最近的”5000年內才出現。

與此同時，我們身體內部的生物進化速度更快，尤其是生活在我們腸道里的數十億細菌。我們的腸道細菌在很多方面與我們的食物發生作用，它們幫助我們分解植物纖維，還會和我們競爭卡路里。當然，我們還沒有直接證據證明，究竟是哪種細菌在舊石器時代就已經在我們的腸道中安營扎寨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時的微生物群與我們現在的絕對不同。

正如蘇黎世大學的克里斯蒂娜在2012年的TED演講中所說：“如今，我們食物中所包含的物種與舊石器時代的祖先們吃的不同。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已經通過人工選擇改變了我們需要食用的物種：我們飼養牛、豬、雞、山羊等動物以獲取盡可能多的肉類資源；我們還發現了牛奶和蛋的迷人特質；還比如甘藍，現在的卷心菜、西蘭花、花椰菜、抱子甘藍和羽衣甘藍其實都是甘藍這一物種發展出的不同品種，然后，經過一代又一代的選育，我們重塑了這些植物的葉子、莖和花，讓它們形成了多種完全不同的形態。在以前，玉米曾經只是七零八落散落在墨西哥田間地頭的一種被稱為類蜀黍的雜草，而西紅柿曾經只是一種比現在小得多的漿果。”

“舊石器時代飲食法”不僅忽略了我們自身、我們體內的生物（微生物）以及在過去1萬年里進化演變的動植物，它也忽略了很多關于我們祖先在其短暫的一生中的健康狀況（即使有些遠古人類可以活到40歲以上，但很多兒童可能在15歲之前就去世了）。那些生活在舊石器時代的狩獵采集者和我們年代更近一點的祖先，都沒有杰夫那種“百病不侵”的神性。

最新一項研究調查了一百多具古代木乃伊，尋找動脈粥樣硬化的跡象。這些從世界各地收集而來的古代遺體，都是古代的狩獵采集者，其生活范圍包含埃及、秘魯、美國西南部和阿留申群島。研究者寫道：“假設動脈粥樣硬化主要與生活方式有關，如果現代人可以效仿農業文明時代之前的生活方式，那么，動脈粥樣硬化癥狀在臨床上就會消失。”但他們在這137具遺體中的47具身上都發現了疑似或確定為動脈粥樣硬化病癥的證據。而且，即使心臟病、癌癥、肥胖癥和糖尿病在我們的祖先身上不那么常見，但他們也仍要面對如寄生蟲、致命細菌以及病毒感染等多重健康威脅；而對于現代人來說，現代衛生環境和醫療水平讓人們在這方面輕松很多。

一些“舊石器時代飲食法”的擁護者強調，他們絕對不會完全“拷貝”一個真正穴居人的生活方式和飲食習慣——就如博主馬克在“原始人藍圖”中描繪的那樣。他們用人類在進化過程中已經形成的“方針指南”來指導自己，而非照搬一成不變的“原始人藍圖”。這種方式似乎相當靈活，但根本站不住腳。因為，就算研究人員了解了足夠多的史前人類飲食習慣，但很多細節問題仍然不清楚：例如，舊石器時代的祖先有很多分支，每一分支的食譜是什么？每一分食譜中肉和蔬菜的比例是多少？我們的祖先選擇吃谷物和牛奶是在多久之前？許多問題仍不清楚。但是，唯一我們可以確定的是，舊石器時代人類的飲食變化會根據地貌、地質、季節和機遇而發生很大的改變。2002年，美國西北大學威廉·倫納德在《科學美國人》中提到：“現在我們知道，人類的演變不是依靠單一的飲食方式，而是要吃得靈活。這一點對當前人們應該吃什么來保持健康，具有重要意義。”

我們不能坐上時光機，穿越過去，和我們的祖先圍坐在篝火旁大口吃肉。古代陶器碎片和牙齒化石也只能告訴我們這么多。所以，要弄清楚古代狩獵采集者的飲食方式，本身就很難，更不要說效仿了。而且，我們如果要效仿，那么效仿哪支部落才最好？我們要如何協調因紐特人的飲食方式——食譜上幾乎全是海洋哺乳動物的肉，還有哈扎人、孔族人的飲食方式——食譜上全是多樣的植物和陸地動物。難道這些不同的食譜要放到攪拌機里，打出一杯典型的“奶昔”？要知道，人類不是依靠單一的飲食方式，人類非凡的一點在于——我們攝食范圍極廣。我們能夠在地球上幾乎每一個生態系統中繁衍生息，我們的飲食習慣既包括北極居民享用的肉類大餐，也包括安第斯山脈居民享用的塊莖和谷物大餐。

如果選取一個現代狩獵采集族群來仔細觀察——比如希維族人，我們就會發現，即使是在這么一個人口稀少的覓食社會里，其中也存在著巨大的飲食差異。那時，我們就會徹底放棄“狩獵采集者都超級健康”這一看法了。同時，我們還能明顯看出真正的覓食社會和“舊石器時代飲食法”支持者之間的巨大差異。

希維族人告訴你

根據最新統計數據，約有800名希維族人生活在哥倫比亞和委內瑞拉境內的棕櫚茅草屋里。1990年時，安娜和金希爾發表了一份深入的研究報告，闡述了生活在委內瑞拉西南部奧里諾科河流域的希維族人究竟都吃什么。

希維族人狩獵采集各種各樣遍布草原、森林、河流和沼澤的動植物。他們的肉食主要來源于水豚（南美無尾大水鼠）、野豬、鹿、食蟻獸、犰狳、野牛和多種魚類，甚至還包括海龜。他們偶爾會獵取蜥蜴、野兔或鳥類。而這些都不是“舊石器時代飲食法”擁護者和城市居民可以輕輕松松捕獲到的。

希維族人食譜中主食分為五種，分別是棕櫚果、棕櫚芯、幾種不同的水果、野生豆科植物以及由黃蜂釀成的稀有蜂蜜。希維族家庭會種植大蕉、玉米和南瓜，但小小菜田的生產力極低。在大約30千米外的小鎮上有一個畜牧場，一些希維族人會去那里購買大米、面條、玉米面粉和糖。人類學家和游客也會給希維族人帶去有意思的加工食品作為禮物。

安娜和金希爾計算得知，希維族人在野外狩獵采集獲得的食物占他們攝入總卡路里量的95%；剩下的5%來自在小鎮上采購的現成食物，以及希維族人的小菜園。在最干旱的時節，他們更加依賴從商店里購買的食物。

希維族人也并不是特別健康。和巴拉圭的阿契族相比，希維族人更矮、更瘦、反應更遲鈍、面色顯得更營養不良。希維族各個年齡段的人總是不斷抱怨吃不飽。而且，大多數希維族人都患有寄生鉤蟲感染病，這種鉤蟲會鉆進小腸，專以嗜血為生。只有50%的希維族兒童可以活過15歲。

如果我們把杰夫放到希維族人的中間，或者任何現代或古代社會——那他絕對是一個怪物。杰夫不能教我們如何生活，如何進食，因為他根本不存在。只食用在工農業出現之前人們可以獲取的食物，根本無法保證我們的身體健康。我們的身體遠不僅僅是由舊石器時代的適應性特征簡單“拼盤”而來的。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動態組合體，組合了各種各樣的繼承特征，這些繼承特征在新生命到來之后的進化歷程中不斷調整、轉變、丟失、恢復。這種變化在過去的1萬年中從未停歇。

歸根結底，“舊石器時代飲食法”更像是一種個人偏好，而非建在邏輯基礎上的科學理論。舊石器時代的狩獵采集者之所以會狩獵采集，是因為他們不得不這么做。但是“舊石器時代飲食法”的支持者們之所以試圖像狩獵采集者一樣選擇食物，只不過是出于他們個人的美好愿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