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普契尼(1858~1924)的《圖蘭朵》,改編自阿拉伯作品《一千零一夜》中的中國故事,可在《一千零一夜》流行歐洲之時,真正從中國直接流傳到歐洲的戲劇是元雜劇紀君祥的《趙氏孤兒》。而且當時的《趙氏孤兒》風靡歐陸和英倫,要比《圖蘭朵》風光得多,也更加受到作家學者和社會大眾的喜愛。
《趙氏孤兒》的譯文是法國在華傳教士馬若瑟(1666~1736)翻譯的,最早發表在1685年法國耶穌會士杜哈德編纂的《中華帝國全志》第四卷。該卷收錄的中國文學作品,還有另外一名法國來華傳教士殷弘緒(1664~1741)所譯《今古奇觀》中的4篇故事《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懷私怨狠仆告主》、《念親恩孝女藏兒》、《呂大郎還金完骨肉》。
英國劇作家威廉·哈切特(William Hatchett)最早根據《趙氏孤兒》的法文譯本,改編了一出《中國孤兒》,戲劇以首相弄權、朝政腐敗為主題,諷刺的鋒芒指向英國權相沃爾波爾時期的統治。與后來英法德意的幾位作家改編的《趙氏孤兒》相比,哈切特的版本算是與中國原本最接近的一個。即使如此,此劇也不是為傳播中國戲劇藝術而作,而是一本采取戲劇形式的政治諷刺作品,也許正因為如此,而從未上演過,劇本在沃爾波爾1742年被迫下臺前不久出版。
1759年4月,英國演員和諧劇作家阿瑟·墨菲(Arthur Murphy)又改編了一個《中國孤兒》出版,改編中參考了耶穌會士馬若瑟的譯本,赫德對《趙氏孤兒》的批評和伏爾泰的改編劇本,且主要是對伏爾泰劇本的改編。
《趙氏孤兒》本來講的是春秋時期晉國老臣程嬰、公孫杵臼舍生取義,以自己的犧牲保護了趙氏孤兒的故事,歌頌的是忠誠、仁愛和正義。墨菲的改編本講的是中國抵抗韃靼侵略,變成一個民族抵抗另一個民族侵略的故事,表現了殘暴的侵略者和與侵略者作殊死抵抗的人物,如英勇的孤兒以及扶持王室、不惜生命來爭取自由的忠臣、義士、愛國者。這對英法七年戰爭時期(1756~1763)的英國,有現實政治意義,被認為是宣揚愛自由、愛祖國的作品。其在倫敦上演后,獲得很大成功,轟動整個文藝界,作家哥德斯密還發表了戲劇評論。
也許《趙氏孤兒》的復仇主題與英國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的復仇情節有一定關系,但是,我們還應該看到,借中國故事表現當代政治事件,是那個時代的普遍做法。錢鐘書先生在英國留學時的畢業論文就是研究18世紀歐洲文學中的中國形象,曾詳細討論了威廉·哈切特和阿瑟·墨菲兩種改編本,也特別提到哥德斯密對墨菲改編本的評論。
除了《中華帝國全志》外,1761年珀西出版過《好逑傳》譯本。1785年格魯賢出版的《中國概述》中收錄《詩經》中的《小雅·斯干》、《邶風·谷風》和《小雅·棠棣》的譯文。此外,耶穌會士介紹中國詩歌、戲劇、小說的文字還有不少。但是,18世紀的歐洲人并不真正對中國文學感興趣,無論是在中國生活過的耶穌會士,還是通過耶穌會士了解中國的本土歐洲人,對中國的戲劇和詩歌通常評價不高。然而中國文學作品中的道德訓誡色彩,卻如同孔子哲學,吸引了許多歐洲人的關注。中國的小說和戲劇對18世紀的歐洲人來說,不是文學作品而是道德手冊,正好又被他們用來諷諫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歐洲社會道德凋敝的現狀。
盡管對中國戲劇的藝術性評價不高,伏爾泰卻也親自將《趙氏孤兒》改編為《中國孤兒》,并促成其上演,他看重的就是該劇所包涵的道德意義。他認為孔子的道德學說已包含于此劇中,因此也稱他的劇本為“儒家道德的五幕劇”。1755年8月20日,《中國孤兒》首演,伏爾泰獻詞道:“《趙氏孤兒》是一篇寶貴的大作,它使人了解中國精神,有甚于人們對這個龐大帝國所曾作和所將作的一切陳述。”
伏爾泰對原作的改編是大手筆的,時間被后移到成吉思汗征服中國時,故事說成吉思汗搜求前朝遺孤,遺臣盛締猶如程嬰,為保護遺孤而寧愿犧牲自己的兒子,盛締之妻拒絕以接受成吉思汗的求婚為條件來挽救丈夫和孩子。成吉思汗被他們的道德感動,決定赦免一干人等并撫養遺孤。伏爾泰力圖把盛締塑造成孔子后裔式的角色,并讓成吉思汗坦言是中國人的道德使他改變了主意,把這部戲的主旨直白地表露出來。
《趙氏孤兒》中的仁愛和道德不僅俘獲伏爾泰,也感動了18世紀末的歌德。歌德曾于1781年8月著手將其改編成《額爾彭諾》一劇,但只完成兩幕便中輟。無論是伏爾泰和歌德闡發道德主題的改編本,還是哈切特與墨菲表達政治觀點的改編本,《趙氏孤兒》并非作為戲劇藝術和文學作品被歐洲人接受,它只是這些歐洲作家抒發自己對社會某方面理想的載體,它的一些元素如故事情節、思想意義、異國來源,既能幫助這些作家達成目的,又能吸引歐洲讀者的興趣。
《中華帝國全志》中收錄的4篇《今古奇觀》故事,也同樣給歐洲人不少道德啟示。這4篇故事本來就充滿道德說教,因此《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成為伏爾泰哲理小說《查第格》第二章的創作根據,也被哥德斯密采用到《世界公民》中。而連《好逑傳》這樣的才子佳人故事,都被珀西作為勸善懲惡的工具出版,并在歌德那里引起強烈的道德共鳴,可見18世紀的歐洲人對中國和歐洲的道德要比對文學敏感得多。
《好逑傳》初譯本的來歷不很明晰。德國的席勒曾因為譯文拙劣而想寫一個改編本,但未完成。歌德不但當時看了,晚年又細讀一遍,并就小說里的名教思想發表了有趣談話,認為書中人物不管在哪個方面都比德國人更加純潔,更加道德。《好逑傳》之所以成功,原因在于18世紀歐洲也流行一種類似中國名教的思想,有人說是清教思想。
不難看出,18世紀的歐洲知識分子很重視社會道德問題,這正是歐洲社會轉型期的基本問題之一。從前的道德體系是以神學訓導和神權統治為基礎的,當神權遭到鄙視甚至顛覆時,特別是資本主義的銅臭沖擊著中世紀倫理時,如何建立一套獨立于宗教而又能有效維系社會秩序的道德體系,這當然是一個縈繞在啟蒙學者們心頭的重要問題。社會動蕩、戰爭頻仍造成的人心凋敝、風俗頹壞局面,使這一問題顯得更加迫切。耶穌會士曾經出于論證中國人心性純潔、適合接受基督教的目的而溢美儒家道德,自17世紀就已經讓歐洲人印象深刻,只是此前人們多循著耶穌會士的思路,討論儒家道德與基督教道德間的相似性。而18世紀人們卻像突然受到點撥一般,發現中國人原來是在一種非宗教性的道德約束下,過著幸福安寧的生活,而這正是資本主義興起時歐洲所亟需的。
中國道德的非宗教性特征及其實際效果,在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學作品中得到生動展現,比教條式的儒學經典更通俗明白和有感染力。就這樣,有限的幾個中國文學故事被歐洲作家們發掘出無盡的道德價值來。
18世紀和19世紀初葉的歐洲,正是資本主義飛速發展的時代,英國學者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之外,還出版了《道德情操論》,就反映了市場經濟沖擊下的道德需求。伏爾泰、歌德等借《趙氏孤兒》、《好逑傳》之類的中國作品,特別張揚其中的道德意味,折射的就是在歐洲宗教神學受到批判、資本主義發展撕毀了溫情脈脈的面紗、財富積累過程中道德缺失的現實需求。每當一個時代缺少什么的時候,總能從歷史上或者異域文化中發現自己所需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