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昌璘
(臺州職業技術學院 浙江 臺州 318000)
浙江臺州地處山陬海隅,南、北、西三面分別被雁蕩山、天臺山和括蒼山環繞,只在東面向著大海開放。三面阻塞一面開放的地理形態,封閉了與外界的聯系,構成了“據險”和“另一乾坤”的特點。《民國臺州府志》嘗言:“臺郡地僻東南彈丸之地,然常異才突起,群賢都能立光明俊偉事業,以驚動人世,他郡莫之若先。”[1]臺州是佛教天臺宗和道教南宗的發源地,歷史上曾出現了張伯端、智者大師、濟公、戴復古和方孝孺等著名人物。這些影響深遠的重要人物和事件或成為歷代文學家觸發創作靈感的素材,或被他們直接攝入作品中,成為不朽的文學形象。現僅舉中國古典文學名著中的幾個臺州史實作一簡略的考析。
《西游記》第69至71回寫到:麒麟山妖怪大王賽太歲得知朱紫國金圣皇后“貌美姿嬌”,便用妖法將其攝入洞府做大王夫人。紫陽真人張伯端為免皇后受辱,駕臨麒麟山,把自己身上的“舊棕衣”變作一件“五彩仙衣”獻給妖王作為“新妝”,妖王滿心歡喜送給皇后。誰知皇后穿上五彩仙衣以后,妖王一靠近她便如觸毒刺,疼痛難忍,從此再也不敢近身。因此皇后雖身居妖窟,倒也毫發無損。后來孫悟空救出金圣皇后,夫妻得以團聚。重逢之際,孰料皇后身上毒刺依然,使朱紫國國王同樣無法親近。這時,紫陽真人從天而降,收回仙衣,終使國王與皇后仍復天倫之樂。
小說中這個救金圣皇后于危難之中的紫陽真人——張伯端(986—1082)字平叔,后改名用成,號紫陽,北宋初人,是中國道教南宗的開創者,世居臺州臨海城內瓔珞街。他在生時籍籍無名,《宋史》不傳。《民國臨海縣志》有詳細記載:“宋張用成,邑人,字平叔,為府吏,性嗜魚,在官辦事,家送膳至,眾以其所嗜魚戲匿之梁間。平叔疑其婢所竊,歸撲其婢,婢自經死。一日,蟲自梁間下,驗之,魚爛蟲也。平叔乃喟然而嘆曰:‘積牘盈箱,其中類竊魚事不知凡幾!’因賦詩云:‘刀筆隨身四十年,是非非是萬千千,一家飽暖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紫綬金章今已矣,芒鞋竹杖任悠然。有人問我蓬萊路,云在青山月在天。’賦畢,縱火將所署案卷悉焚之,因按火燒文書律遣戍。”[2]
張伯端是因侍婢冤死而悔悟入道的。先被以焚棄文書罪流放嶺南,后置桂林知州陸詵帳下,隨之入成都,佐機要。因為內丹之法輕易不傳外人,張伯端在求道過程中雖窮究深研、學富五車,終因不得明師真訣,到了82歲高齡仍未掌握丹經之關鍵,直至在成都遇真人劉海蟾,授以養生秘要,得傳金丹大道。陸亡之后,伯端轉徙秦隴,因得罪風州太守,復遭羈押,在起解途中際遇石泰,泰為之請托,得以免罪。后事扶風馬處厚,處厚被召,伯端遂返故里,在家潛心著《悟真篇》,于熙寧八年(1075)完成。在《悟真篇·序》中,他交代了自己撰寫的目的:“因謂世之學仙者十有八九,而達其真要者未聞一二,仆既遇真詮,安敢隱默?罄所得成律詩九九八十一首,號曰《悟真篇》。”[3]張伯端的內丹理論注重先命后性,性命雙修,其代表作《悟真篇》倡導以道教內丹為中心的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學說,被稱為“專明金丹之意,與魏伯陽《參同契》,道家并推為正宗,”[4]在中國道教史上有著特殊的地位。伯端之學,初授石泰,泰授薛道光,道光授陳楠,楠授白玉蟾,此五人即后世所謂道教南宗五祖。
《西游記》通過描寫唐僧師徒西天取經的故事,宣揚的是儒、道、佛三教合一的思想。雖然神通廣大的仙佛占據了很大篇幅,但小說仍然是把儒家精神作為宗教文化的底蘊。《西游記》搬出紫陽真人這個道教人物來敷演一段神仙救美的“化功大法”,也是作品體現“三教合一”思想的一個表征。這件救助了金圣皇后的“五彩仙衣”具有貞操內衣的功用,它體現了作者的儒家倫常觀念:女性貞操極其重要,是神圣的,一旦被踐踏,便會有傷人倫禮制。作者把道教教主紫陽真人描繪成儒家人倫大防和婦女貞操觀的衛道者了,這足證佛道深受儒家思想觀念的浸潤和影響。
《聊齋志異》卷九《張鴻漸》篇敘寫永平府名士張鴻漸跌宕起伏的逃亡經歷。永平府盧龍縣令趙某貪暴,人民早已怨聲載道。有個縣學生員范氏被其杖殺,同學們群情激憤,要向部院伸冤,約請張鴻漸寫狀詞。無奈趙某以巨金賄賂上司,諸生告官不成,反被誣以結黨謀逆的罪名收監并押解進京,作為代筆者的張鴻漸也被追捕,從此踏上了顛沛流離又充滿傳奇的逃亡之路。途中張鴻漸與狐仙施舜華相遇并產生了愛情。在舜華的幫助下,最終得以逃出生天,重歸家園。
此篇小說情節取材于清初發生于臺州的“白榜銀案”。滿人入主中原之初,采取了專制和民族高壓政策,瘋狂地在全國索租征賦,通令限期上交,不許寬貸,凡欠交違限者一概解京流配,有司可以直接杖責。臺州府臨海縣生員趙齊隆和趙齊芳兩兄弟舊欠“白榜紙銀”三兩,前此已經上交,卻被臨海糧役貪入私囊。順治十八年(1661),臺州知府郭曰燧謂各邑催征不力,便遣衙役將未交者盡行逮獲,趙齊芳也在被抓之列。郭為了殺一儆百,便不顧趙的申辯,首先在趙身上開刀,對之嚴刑毒打,結果把趙活活打死。按封建社會的舊制,生員是不能直接杖責的,若要杖責生員,必須先革去“生員”這一名份。臺州府學和臨海縣學兩庠諸生認為這是“凌辱斯文”,一時群情激憤,“不愿為士”,要求退學,并聯名署狀,至寧紹臺兵備道楊三辰處申訴。誰知郭、楊上下其手,硬說諸生“挾制官長”,聚眾鬧事,并以“諸生近海,謀且叵測”上綱上線,轉呈浙江總督趙國祚。趙得賄,便羅織成獄,將為首的水有瀾、周熾以及趙齊芳之子趙鼎臣等六十八人盡行解京。最后,水有瀾、周熾處以絞刑,其余除趙齊隆死于道途外,應鴻漸等六十五人各杖三十,遣戍尚陽堡、開元堡、仁壽堡等處安置。此案十年始解,牽連被逮者將近四百人,遁回者十分之七,死亡者已十分之三。[2]
《張鴻漸》以“白榜銀案”為背景展開情節,不但整個故事的框架和人物來自該案,而且小說中一些細節也是來自于此。比如,主人公張鴻漸生活的永平府所在地就是盧龍縣城(今屬河北省秦皇島市),正對應了臺州府所在地臨海縣;“盧龍令趙某”,即隱指臺州知府郭曰燧;主人公“張鴻漸”便是案中應鴻漸之化身;故事說張鴻漸“十年”乃歸,意指此案十年始解。
為什么蒲松齡在文網如此森嚴的清初要把這個發生才剛不久的冤案寫入文中?細究之下可以發現,臺州這塊地方在清初有著相當的重要性和知名度。臺州是南明抗清的根據地:順治初年,朱元璋的后裔魯王朱以海曾經來到臺州,臨海人陳函輝(南明朝禮、兵兩部尚書)、黃巖人柯夏卿(南明朝僉都御史、兵部尚書)等破家起兵,輔佐魯王監國。順治中后期,反清的最大勢力鄭成功和鄞縣張煌言(張蒼水)都曾轉戰臺州。特別是鄭成功的幾次攻打臺州和清臺州協鎮副將馬信倒戈起義,影響尤大。基于上述情形,清廷對臺州的一舉一動,都心懷疑懼,一聞“謀且叵測”,即定此案為“抗糧鼓眾,退職造反”,懲處格外嚴厲。[5]
蒲松齡自稱“異史氏”,立志效法太史公,為當世存史,以寫鬼狐故事刺貪諷世,發泄孤憤不平之氣。為避開文字獄,《張鴻漸》用了影射這一曲筆手法,曲折隱晦地表達了那永不泯滅的民族意識和對清廷殘暴統治的忿恨,也為后世留下了一段值得銘記的歷史。
晚明凌濛初編著的擬話本小說集《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二中收有《硬勘案大儒爭閑氣,甘受刑俠女著芳名》一篇,主人公天臺營妓嚴蕊因為在“朱唐訟案”中耿直不屈、亮烈難犯的表現而留名千古,成就了身處下賤卻品格高古的妓中俠者的形象。
南宋時期,理學家朱熹提舉浙東常平倉行部臺州時,風聞臺州知州唐仲友與嚴蕊通奸,且背地里輕薄他的學問與為人。于是,朱熹拿住了嚴蕊嚴刑拷打,逼其招認。朱熹本以為女流之輩,刑拷之下必無不招,誰知嚴蕊面對威逼利誘,不為所動,說出了一番擲地有聲、令人感佩的話語:“身為賤妓,縱是與太守有奸,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認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則是真,假則是假,豈可自惜微軀,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寧可置我死地,要我誣人,斷然不成的!”案件最后在孝宗皇帝的調處下了結,提點刑獄岳霖對這個風塵弱女子深表同情和敬重,準了她的意愿,除了伎籍,判與從良。于是,嚴蕊“聲價騰涌”,輿論比之為“古來義俠之倫”。
小說取材于洪邁《夷堅志》和周密《齊東野語》這兩部筆記,而宋人筆記多采自道聽途說的傳聞,可信度不是很高。據《宋史》朱熹本傳,因“浙東大饑”,朱熹被授“提舉浙東常平茶鹽公事”,“熹行部至臺,訟仲友者紛然,按得其實,章三上,淮匿不以聞”。[6]因職責所系彈劾不法屬官,本是常事,況且唐仲友還有其它犯案嫌疑。朱熹本傳提到,當朝宰相還是唐仲友的同鄉兼姻親王淮,他極力在孝宗面前開釋唐仲友。朱熹彈劾唐仲友,得罪了朝中勢力龐大的王淮黨羽,卷入了朋黨之爭。最后唐仲友雖罷官,但并未被追究,對此失望的朱熹乞請奉祠,做了提舉臺州崇道觀(即道教南宗祖庭天臺桐柏宮)這個閑差。
小說把朱熹描繪成心胸狹窄、卑鄙狠毒的小人,并說朱熹仗勢欺人,這是沒有根據的。為什么作者對他如此貶抑呢?因為晚明時代,僵化的理學教條造就了社會上口是心非的假道學盛行,對民眾思想的禁錮尤其是婦女身心的戕害很大。王陽明的心學流行,成為了思想解放的旗幟,對作了三百年官學的程朱理學構成了質疑和挑戰,因此民間社會和下層士人如凌濛初對此表示反感,并用小說來諷刺也是順理成章的了。
就文學形象來說,嚴蕊雖然是一個正史鄙夷不傳的倡家,卻有如歷史上諸多名妓一樣,風塵中自有氣節胸懷。作為浙東區域文化組成部分的臺州文化,其注重氣節的文化傳統體現在魯迅所謂“臺州式硬氣”上,嚴蕊也可以算得上這方面的一個代表。
[1]喻長霖.民國臺州府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版.
[2]何奏簧.民國臨海縣志[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
[3]張宇初等.正統道藏[Z].臺北:藝文印書館,1977.
[4]永瑢,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146)[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
[5]葛昌璘.《聊齋志異》曲筆手法的運用[J].河北北方學院學報,2009(12).
[6]脫脫.宋史(卷427)[M].北京:中華書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