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棋
(四川大學 四川成都 610064)
高等教育行政訴訟中的司法審查強度
——基于幾個案例的探討
王俊棋
(四川大學 四川成都 610064)
我國的教育行政法制,存在立法滯后,高等學校、高教教師法律地位不夠明確等突出問題。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高校師生的權利意識漸趨增強。在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公報案例”與指導案例中,涉及到幾起高校學生因學業學位證書糾紛而起訴高校的案件,從中暴露出高校內部管理中的公法行為法制化程度低,管理相對人受到權利侵害的隱患大。這些案例在受案范圍、程序與實體的審查強度、判決的強度方面做了示范與闡釋,對促進行政法制的發展意義重大。
高等教育;行政訴訟;審查強度;法律解釋
我國的行政訴訟制度自1989年建立以來,隨著時代的發展,人民權利意識的增強,政府對依法行政的強調,行政法制不斷進步。行政訴訟在其中起到了維護公民基本權利,促進政府依法行政的重要作用。回顧行政訴訟法實施以來的二十多年,行政訴訟案件類型逐漸增多,對行政行為的司法審查的強度也有增強的趨勢。在行政訴訟案件類型中,有一類案件比較引人注目,那就是高等教育領域的行政糾紛。而這一類糾紛折射出我國法治的諸多問題,本文擬從司法審查的強度及其可能的發展趨勢做一些討論。
所謂行政行為的司法審查強度,有橫向和縱向兩個視野。從橫向上說,首先要判斷該行政行為是否可以成為司法審查的對象,是否是行政訴訟的受案范圍,受案范圍與審查強度都涉及行政訴訟這一司法程序的“中樞神經”,即行政權與司法權的關系,而在社會進步的過程中,都經歷了從窄到寬、從嚴格限制到相對寬松的相似過程[1]。從縱向上來看,則是司法審查對行政行為的程序、實體問題介入、評價、干預的力度問題。
在我國高等教育領域中,高等學校的公法地位一直不甚明確。高等學校與其他法律關系主體既可以發生私法關系,也可以發生公法關系。在公法關系上,又既可以成為行政相對人(如政府對學校的設立、撤銷、合并、土地經費的劃撥、招生就業的指令、教育方針的執行、教育行政處罰等等),又可以作為行政行為的主體(法律法規授權的組織),如其管理學生、教師的部分行為,本文著重討論判例中的高等學校作為行政主體的情況。
行政訴訟法實施以后,不時有學生起訴學校(大中專學校均有,由于我國的中等專業學校在計劃經濟時代在實際上也具有某種類似于高等教育的職能,它能使畢業生獲得一種“身份”或者是重大的就業質量保障,隨著市場經濟改革,這一功能已經幾乎消失)的案件出現,但是一開始法院在是否應當受理此類案件頗覺踟躕,一方面由于在法律上缺少明確的規定,基層法院往往對這些規定拿捏不準,另外一方面由于法院制度的原因,法官也擔心因為受理此類案件而帶來難以預測的風險。公民對提起此類案件也心存疑慮,有時候甚至主動放棄了權利訴求。可見,在多數國民心目中,對于這一類案件是否能夠進入法院接受司法審查心存疑慮,這當然與我國法治處于初級階段,國民法律素養不高有關,但是即使是在法律專家那里,這些案件的受理也不是毫無疑慮的。這種疑慮在于:這種爭議是不是公法爭議?如果是公法爭議,在理論上就應當有法律救濟途徑,不管是憲法訴訟還是普通行政訴訟。至于我國目前是否是現行行政訴訟法的受案范圍另當別論,換言之作為一個理論問題應有學理上的結論。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這一類糾紛也可以理解為民事合同糾紛(把學生與學校的關系理解為合同關系,學生交納學費完成學業——學校提供教學頒發文憑,且今日大學生在校內的權利意識的增長,多基于這種“合同思維”,越來越多的大學生將自己視為教育服務的消費者,而不是被動接受的“受教育者”,表現在他們更加大膽地對學校管理尤其是后勤服務質量、教學質量表達自己的看法與見解)。或者在學生與學校的關系中,既有公法性質的關系,也有私法性質的關系,畢竟有混合交叉的因素。“營造物的利用關系究屬公法關系抑或私法關系,實則難以一概而論”[2]。雖然在沒有行政訴訟的時代,這一類糾紛也被當著民事糾紛來受理,由民事審判庭承擔審判。但是在行政訴訟法已經頒行之后,這一類糾紛如果完全視為民事糾紛,則忽視了其公法爭議的一面,而如果遽然按照行政訴訟受理,則法院、學界、民眾都表現出了一定的不適應。這突出表現在關于這一類案件是否屬于現行行政訴訟法的受案范圍問題上。
田永案在這一類案件中是最為著名的,可以說田永案在高等教育法制化進程中,扮演了一個里程碑的角色。盡管今天看起來田永案的審判尚有不少瑕疵,在后來最高法院的案例指導中,似乎也在有意淡化田永案中實體審查部分的影響,但是對田永案的受案和程序審查的肯定是一直被堅持下來了的。因此,在橫向審查的強度上,田永案的重大意義在于,它明確了高等學校學生與學校之間的關于學歷證書頒發、學位授予的爭議,是公法爭議。這一界定在法治國家較易被接受,所謂“特別權力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已被突破與放棄。但是由于我國高等學校的法律地位一直不甚明確,故在法律沒有明確界定的情況下,就需要學理闡釋。法院若要受案,也必須做出解釋。受理田永案的初審法院就經歷這樣一個判斷過程,以至于在判決書中罕見地對受案理由做出了較長的解釋,這在通常的判決書中是無需論證的。法院要說明,田永案不僅是公法爭議,而且是現行行政訴訟法框架下可以受理的公法爭議。法院在判決書中寫道,“在我國目前的情況下,某些事業單位、社會團體,雖然不具有行政機關的資格,但是法律賦予它行駛一定的管理職權。這些單位、團體與管理相對人之間不存在平等的民事關系,而是特殊的行政管理關系,他們之間因管理行為而發生的爭議,不是民事訴訟,而是行政訴訟。盡管行政訴訟法第二十五條所指的被告是行政機關,但是為了維護管理相對人的合法權益,監督事業單位、社會團體依法行使國家賦予的行政管理職權,將其列為行政訴訟的被告,適用行政訴訟法來解決它們與管理相對人之間的行政爭議,有利于化解社會矛盾,維護社會穩定。……本案被告北京科技大學是從事高等教育事業的法人,原告田永訴請其頒發畢業證、學位證,正是由于其代表國家行使對受教育者頒發學業證書、學位證書的行政權力時引起的行政爭議,可以適用行政訴訟法予以解決。……由此可見學籍管理也是學校依法對受教育者實施的一項特殊的行政管理。……教育者對受教育者實施管理中,雖然有相應的教育自主權,但不得違背國家法律、法規和規章的規定。”在這個論述中,出現了“管理相對人”、“特殊的行政管理關系”、“國家賦予的行政管理職權”這樣一些核心點,對行政訴訟法做了立法目的解釋,用以拓展法院的行政訴訟管轄范圍,這一論證和美國歷史上的“馬伯里訴麥迪遜案”頗有神似之處。這兩個案件當然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在中國行政訴訟史上,田永案的這一解釋,為法院明確受理此類案件做了再清楚不過的闡明。事實上,這一案件中的“管理相對人”,其實還恰恰不是社會生活中同類組織對其相對人實施管理的最典型情況。比如,就是在高校內部,學校對教師的“管理”的力度和意味遠大于學生,教師的所有職務活動,都受著校內成文和不成文的各種規矩、慣例約束,而教師權益受到侵害的機會也遠較學生為多。社會上其他“法律法規授權的組織”對公民權益侵害的情況,也比學校侵害學生利益發生得更為頻繁。其實在通常情況下,受傳統的教育觀念影響,公立高等學校對學生還是以愛護為主的,學生對學校、教師也主要是尊重的,雙方的關系幾乎和諧到讓人遺忘法律的程度,反而不像其他類似關系中那樣劍拔弩張。學校與學生的關系更容易被接受為“哺育”與“感恩”的關系,而不是“管理”與“被管理”的關系。因為和教育功能相比,學校對學生的“管理職能”確實是相對隱性的,“服務”與“被服務”反而更為顯性。但是法院卻選擇了一個傳統上人們容易認為是“不典型”的管理關系來說明“此類案件應當作為行政訴訟受理”。這樣的選擇無疑是明智的,因為這既避開了某些尖銳的領域而容易被視為某種“獨立”,又能很好地說明連這一類人們意識中較為隱蔽的行政管理關系都“應當”進入行政訴訟,那么舉輕以包重,那些更為顯性的公權力管理關系,盡管是某些看似非常柔性的組織所作,則更應該是行政訴訟的受案范圍。直接類似的關系就是高等學校對教師的管理,我國高等學校作為事業單位的典型例子,在教職工管理方面的法制化程度較低,很多涉及教師權益的重要領域,如職稱評審、評優評獎、學術榮譽、利益分配等領域,很多學校甚至尚無統一、明確的規范,或者雖有規范卻“立規質量”不高,條文十分含混,解釋空間太大,而在執行中又隨長官意志而變化,甚至看人下菜,實行多重標準,缺乏正當程序觀念,因而教師在遭遇到侵權事件的時候,才想起去了解學校的相關規定,卻發現相關規定含混不清,甚至并無規定,而無從維權。而到目前為止,尚無高校教師與高等學校之間的公法爭議而產生的高級別判例。而這一類案件有可能成為教育法治中新的行政訴訟類型。實際上,僅以職稱評審為例,高校教師對學校以及教育行政部門時感不滿,在多數情況下這些管理者確實存在制度和程序的重大瑕疵,其中不乏有值得法律介入之和獲得行政訴訟救濟者。而我國的《高等教育法》在立法層面對這類問題視之缺如。在我國臺灣地區,“公私立大學、院、系所教師評審委員會關于教師升等評審之權限,系屬法律在特定范圍內授予公權力之行使,亦經‘司法院’釋字第四六二號釋示有案”[3]。田永案所作出的關于受案范圍的闡述中,已經明確突破了特別權力關系的束縛,在我國現行行政訴訟框架下明確了公營造物、公務法人與其管理相對人產生的公法爭議可以而且應當進入行政訴訟的司法審查。這不僅對我國行政訴訟法學的研究具有重大的推動作用,在行政訴訟制度建設和行政訴訟法的修改,以及相關教育法制的建設方面,都有重大的意義。
由“田永案”所反映出來的一個突出問題是高校內部管理秩序失范。正如教育學者秦惠民指出,“學校管理中的一些重要環節,由于缺乏符合法治精神的必要程序、科學的規范以及應有的保證制約機制而經常發生一些本不該發生的問題。如果高校的內部管理秩序不按照法治原則進行整治和規范,學校的‘被告’和敗訴將是經常性的”[4]。
同樣是在田永案中,法院在判決書中還濃墨重彩地強調了“正當程序原則”。法院在判決書中說,“另一方面,按退學處理,涉及到被處理者的受教育權利,從充分保障當事人權益的原則出發,做出處理決定的單位應當將該處理決定直接向被處理這本人宣布、送達,允許被處理這本人提出申辯意見。北京科技大學沒有照此原則辦理,忽視當事人的申辯權利,這樣的行政管理不具有合法性”。實際上,最高法院對行政程序的正當性相當重視,從選擇的公報案例來看,還曾經有過僅以程序問題做出撤銷判決的案例入選《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平山縣勞動就業局不服稅務行政處理決定案”(1997年第2期)。在該案的判決書中寫道,“就業局訴稱自己不是納稅義務人,向其征稅是錯誤的;地稅局辯稱原告就是屬于納稅義務人,應當依法納稅,是行政執法實體方面的爭議。已經查明,該行政處理從程序上違法,依法應予撤銷,法院無需再就行政執法實體方面的爭議繼續進行審理。”而在田永案中,法院判決的論述,顯然受到了法理上的正當程序原則的深刻影響和《公報》案例中對行政程序的正當性的審查示范的鼓舞。但是,對于高等學校來說,在一般行政機關甚至司法機關都不甚重視程序問題的環境中,學校在管理學生、教師過程中的行為程序意識相當淡薄,因為在田永案發生的時候,對高等學校而言,并無法律法規規章有關于處理學生的程序規定,而判決書實際上是在要求學校遵守一種尚未成文的“法”。所以有的學者指出“法院的這一條理由可以說是沒有‘法律依據’的”,但卻應該對法院的解釋作出很高的法理評價[5]。如果按照機械的法條主義確實如此,但是法律實施過程中暴露出來的問題是,司法是采用機械的法條主義,還是在司法過程中對運用法律原則對法律空白進行補充,涉及到是否以法益保護為司法目的的根本問題,以及對我國社會主義法治的本質的認知。
田永案在《最高人民法院公報》公布后,曾引起學術界廣泛的討論,其中也包括一些批評性的意見和對司法對行政權干預過深,或者影響高等學校學術獨立與學術自由的憂慮。這一方面仍然是高等學校法律地位不明的老問題所致,另一方面也是中國行政法學的新問題,那就是法院在審理此類案件的時候,究竟應當在學校內部事務、學歷學位糾紛中介入多深?這一縱向的審查強度問題,是更加困擾學者們的問題。
就在田永案發生不久,北大博士生劉燕文將母校告上法庭,這個案件雖非判例,但在社會上的影響也是相當廣泛的。由于劉燕文的情況和田永有些不同,主要是關于博士學位,尤其是學位論文質量與學校學術委員會評審工作程序的爭議,最后二審劉燕文敗訴。而在學者們看來,劉燕文案件的意義也是非常重要的,它在田永案的基礎上,暴露了更深層次的問題。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是田永案的延續。因為這兩個案件有很多共性:都是高校學生訴高校,都是要求辦頒發學業學位證書。無非是田永是學士學位,而劉燕文是博士學位,鋒芒都指向高校內部管理中的程序正當問題,等等。劉燕文案件的特殊性之一在于,劉燕文的訴訟請求是要求頒發博士學位,而“博士”這一學術層次相當高級。最高人民法院行政庭2011年公布的行政審判案例第9號案例“武華玉訴華中農業大學教育行政行為案”中,其裁判要旨一方面重申了此類糾紛應當受案,同時認為“高等學校有權依照《學位條例》規定,在不與上位法相沖突的情況下,結合本校實際情況制定學位授予工作細則,并據此作出相應的行政行為。司法機關應就以上行為證據是否充分、程序是否合法進行有限度的審查。”[6]該案中主要涉及到武華玉在讀期間曾經考試作弊是否符合碩士學位授予條件的問題,尚未涉及對學術水平的評價程序問題。而學術自由與學術自治,又在法學學者心中價值位階甚高。有的學者似乎非常擔心司法介入學術領域而形成對學術判斷的僭越。如王利明教授認為,法院受理劉燕文案是“在做它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通過司法救濟來維護公民的權利是很重要的,但是對于學術論斷,司法最好不要介入”[7]。所謂學術自由,一般認為“乃是為了對抗宗教、政治、經濟等學術以外之勢力,對于學術研究與教學之侵害。”[8]而在我國大陸學術界,學術自由被認為包括下列項目:“對于學術自由,下列條件是不可或缺的,1.從事教學和研究的工作者得保持獨立性,不受外部機構尤其是行政機構的支配,2.學校和研究機構中的教育工作
者和研究人員的人事安排獨立。3.正常的教學科研秩序、教學科研機構內的生活秩序有保障”[9]。從這個論述可以看出,學術自由主要是強調學術要獨立于宗教、行政等不利于科學研究的干涉和追求真理的自由。而從一般關于“自由”的法理來說,如果權利無保障,則自由無意義。在法理上是否有不受司法審查和保障的“自由”存在,都是大可疑問的,因為審查并不必然意味著否定與限制,它不過是一個說理的平臺與救濟的機會而已,他同樣可以對學術自由進行確認與保障。由于司法審查的被動性、有限性,司法審查對學術自由的保障意義遠大于侵害性,且“自由”應以“合法”為前提。這里涉及到的根本問題是,由于在本案的學位糾紛中,高校學生之所以訴諸法院,其主要爭點就是對學位論文評審程序和論文的學術質量是否達到了應當授予學位的水平,學生之所以不服,就在于對學校做出的關于是否達到學位授予水平的結論不服。而這兩個審查的對象,一個是學校的學術委員會,一個是學位論文本身。在涉及到這兩個對象的時候,司法謹慎進入的態度是正確的,因為它事關學術自由的價值取向,也涉及到法院是否有審查論文學術水平的能力。但是,這兩條均不是阻止法院進行審查的充足理由。原因在于,首先,維護受教育者、教師及其職工的合法權益是學校的法定義務(《教育法》第二十九條),且受教育者享有在學業上獲得公正評價的權利(《教育法》第四十二條)。其次,學校的學術委員會獨立進行學術判斷本無疑問,但是在現行制度下,學術委員會的工作程序規定尚未明確,教育行政機關本來應該制定發布統一的“高等學校學術委員會工作程序規定”規范之,或學校學術委員會事前制定之,如果有相關的成熟規定,則法院進行形式審查即可,則毫無干涉學術委員會的“學術判斷”之嫌。在尚未制定相關規定的情況下,法院依據正當程序原則進行審查,這是符合法理的,正如田永案判決書所宣示。第三,就學術問題本身,以法院不具有學術判斷能力為由拒絕裁判的理由是不充分的。因為無救濟就無權利,法院不得拒絕符合受案范圍的案件的裁判。至于在審理過程中法院感覺到案情復雜,涉及到專業知識,其實是法院裁判過程中經常遇到的問題,如在醫療糾紛中,也往往涉及到相當專業的醫學問題,但訴訟法理也不可能接受由于法院不具有醫學知識,可以拒絕裁判此類案件的說法。在刑事審判中涉及到犯罪嫌疑人是否有精神疾患,法官也不具有相關判斷能力,故求助于司法鑒定。而在行政審判領域,如在學位糾紛這樣的高級知識上的爭議,事實上可以比照司法鑒定的思路建立一種機制。就以劉燕文案為例,法院首先可以審查學位委員會的工作程序是否合法。其次,可以考慮原告對高校學術委員會表現出“不信任”并請求進行“司法鑒定”(其實學位論文外審,本身就可以被視作一種鑒定程序)。那么法院應當建立一種渠道,如委托在該學科具有“全國重點學科”的高校或者科研單位(最好是建立專家庫隨機抽取一定數量的專家)組織專家在一定期限內對其論文學術水平作出評價,參考論文此前的外審意見,從而為是否應當授予學位做出結論。具體的鑒定程序則可以比照民事糾紛的司法鑒定程序而建立。筆者主張建立這一機制的主要理由是,在高校與學生之間的學位糾紛中,學生處于相當不利的地位上,如果不是學生確實覺得自己的學位論文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其訴諸司法救濟的動力是很小的,這樣的糾紛并不多見,但學生的基本權利卻應該受到重視,而反之如果這樣的糾紛數量多了,則說明現實中的學位論文評審程序存在嚴重的問題,學術委員會可能存在濫用職權的情形,那就更加有必要以司法審查的方式警示學校,讓其明白“守法成本低、違法成本高”,從而對維護學位與研究生教育的正常秩序起到促進作用,反而從根本上降低了司法成本。而在此程序中,始終是由學術組織在對學術問題進行判斷,法院并未從事其“力所不能及”的判斷,也沒有對學術自由進行干涉,而只是防范了學術委員會可能的濫用職權行為,保證了在一個個案中的管理相對人受到程序上的公正對待。在田永案中,由于田永訴求的本科學歷證書和學士學位,還沒有暴露出對于研究生學歷與學位的特殊性,而劉燕文案體現出來這樣一個行政法制的空白之處,如何完善相關問題還需要進一步的探討。
現行行政訴訟法規定了以下幾種判決形式:維持判決、撤銷判決、履行判決、變更判決。其中對履行判決的規定是“被告不履行或者拖延履行法定職責的,判決其在一定期限內履行”。由于在行政法理上,也有主張司法機關不能代替行政機關作出判斷之說,故而在現實審判之中,法院多數情況下對違法行政行為做出撤銷判決,再判令被告重新作出具體行政行為,而很少對違法行政行為直接做依法履行的判決。雖然行政訴訟法第五十五條規定“人民法院判決被告重新作出具體行政行為的,被告不得以同一的事實和理由作出與原具體行政行為基本相同的具體行政行為”。但是在行政訴訟中,卻經常出現原告“贏一陣子,輸一輩子”的現象,有的行政機關甚至不顧行政訴訟法的規定,重新作出相同或相似的行政行為,或者刻意規避法律,換個理由卻做出相同的行政行為,而行政相對人卻不可能反復起訴。這種情況,在高等學校與學生的學業學位證書糾紛問題上,也可能出現。而且,由于學術問題的復雜性,這種濫用職權的現象可能更隱蔽,對學生的侵害也更為嚴重。
最高人民法院在《中國行政審判案例》第二卷中公布的第77號案例“謝文杰訴山西師范大學不履行頒發畢業證法定職責案”中,其裁判要旨明確了“高等學校不予頒發畢業證書,理由不能成立的,法院可以直接判決高校為學生頒發畢業證書”[10]。在實踐中,學生起訴高等學校,也主要是對其不予頒發學業學位證書的實體結論不服,如果在學生對學校的信任機制沒有解決的情況下,撤銷判決往往留下后患。在謝文杰案中,學生或者說一般行政相對人的這一困境展現得淋漓盡致,甚至在法院審理中也幾經曲折。該案的簡要案情是:1993年謝文杰考入山西師大物理系取得學籍,1997年參加量子力學課程考試不及格,學校組織補考,謝文杰參加補考但學校未公布其成績,謝文杰要求查卷但被拒絕。1998年7月山西師大教務處要求謝文杰再次參加量子力學補考,但此次補考只有謝文杰一人參加,且試卷上并未標明分值,其實這是一種典型的“非常人表現”,而“非常人表現”是濫用職權的情形之一[11]。考試之后,謝被告知因考試作弊按0分記。據此山西師大認為謝該門課程無成績,因而不符合獲得畢業證的法定條件,拒不給謝文杰頒發畢業證。多次申訴無果之后,謝文杰提起行政訴訟。山西臨汾市人民法院(現臨汾市堯都區人民法院)一審認為,山西師大未能提供謝文杰補考成績不合格的證據,應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謝文杰的該門課程視為合格,因此謝文杰符合獲得畢業證書的法定條件,判決30日內山西師大為謝文杰頒發畢業證書。雙方均未上訴,在判決書生效之后,山西師大重新收集證據,向臨汾市檢察院申請再審,檢察院以原審證據不足為由向法院提出抗訴,堯都區法院根據臨汾中院指令另行組成合議庭再審,再審判決認為該案不屬于行政訴訟受案范圍,裁定撤銷原判,駁回起訴。謝文杰不服,向臨汾中級法院上訴,臨汾中院撤銷不受案裁定,指令堯都區法院繼續審理并直接提審后認為,根據《教育法》規定,受教育者享有在學業上獲得公正評價的權利,山西師大未能提供謝文杰補考成績不合格的證據,應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判決山西師大在一月內對謝文杰提出的頒發畢業證的請求做出書面決定。意即重新作出具體行政行為。謝文杰不服(筆者推測可能是由于對山西師大的不信任),向山西高院上訴,山西高院二審基本同意了一審最初的判決:山西師大在判決生效后30日內為謝文杰頒發本科畢業證書。
此案可謂跌宕起伏,其知名度雖然不如田永案在社會上耳熟能詳,但其對我國教育行政法制的影響可能非常深遠。它主張了一種較高強度的司法審查,對判決的強度也做出了明確的要求,對于防止行政機關或高等學校反復無常、濫用職權起到了非常大的警示和限制作用,對于行政訴訟法相關條文的修改也做出了前瞻性的奠基。在本案的審理中,最初一審的合議庭做出并被二審法院確認的“山西師大沒有提供謝文杰補考成績不及格的證據,謝文杰的補考成績應視為合格”雖然只是貫徹了行政訴訟關于舉證責任的分配,但卻起到了法院對學位糾紛進行實體判斷的作用,這樣一種推定既符合行政法理,又強調了法院在這一領域的審查權。從而堵住了學校濫用職權的漏洞。山西高院在二審判決書中寫道,“山西師大認為頒發畢業證屬于學校的辦學自主權,司法審查應有一定的限度,法院不能直接判令學校為學生頒發畢業證的抗辯理由不能成立”,也清楚的標明了所謂高等學校“學術自由”(“辦學自主權”)不受司法審查是一種似是而非的看法。作為(指導性)案例,本案的評析意見指出,“此類不履行法定職責的案件,行政主體對于是否做出某種行政行為已經沒有裁量余地,法院直接判決行政主體做出某種行政行為,不僅有利于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還能有效地監督行政主體依法行政”。因此,根據此案的指引,我們不難預測,在其他學業學位證書糾紛、高校教師職稱評審糾紛等類似問題中,如果法院認為“行政行為已經沒有裁量余地”,將可以直接做出履行判決,從而維護行政相對人合法權益的力度得到加強。
我國的教育行政法制,存在立法滯后,高等學校、高教教師法律地位不夠明確等突出問題。在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高校師生的權利意識不斷增強。國家對發展高等教育非常重視,但對高校師生權利保障對高等教育的促進作用認識不足,在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公報案例”與指導案例中,涉及到幾起高校學生因學業學位證書糾紛而起訴高校的案件,從中暴露出高校內部管理中的公法行為法制化程度低,管理相對人受到權利侵害的隱患大。有時甚至出現了級別很低的校規、某些領導一拍腦袋的決定就剝奪了管理相對人的憲法權利的局面,不可理喻的濫用職權也時有發生。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上述案例中,對高校內部行政行為中程序正當性問題、實體合法性問題、判決的強度做了一個裁判尺度上規范,對指引高校行政行為,發展我國行政法制,都有重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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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賴方中)
DF74
:A
:1674-5612(2015)01-0128-07
2012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課題《指導性案例的創制技術與適用方法研究》(12YJC820096)
2014-03-24
王俊棋,(1978- ),男,四川大學法學院博士后,西南交通大學副教授,研究方向:憲法與行政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