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建靜



從倉橋直街到前觀巷,穿越居民區,七拐八彎,在一條幽深靜寂的巷子里,于黛瓦之下、粉墻之上,我又看到了“青藤書屋”的牌匾。
第二次走進這個小院,滿眼陳跡,竟如故1日。記得七年前我獨自到紹興游玩,意外到此,一場原本無可無不可的參觀,瞬間變成兩個靈魂跨越時空的邂逅——不是我撞鬼,實在是書屋主人絕世的才華,附著在字里畫間,震攝住了我,令我不得不記住他、記住這個瘋子:姓徐名渭,字文長,號青藤,浙江山陰(今紹興)人,幼年喪父,身世凄涼,天才超逸,尤擅繪畫,筆墨放縱淋漓,氣格剛健而風韻嫵媚,具有詩一般的抒情性和韻律感;書法師晉唐,又取米芾、黃庭堅之韻,被贊為“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俠客”;詩文則懷“李賀之奇,蘇軾之辯”,有《四聲猿》、《南詞敘錄》諸作存世……他于弱冠之年便考取了山陰秀才,但此后鄉試卻八試未第,“皆以不合規寸,擯斥于時”,因其狂妄不拘,已到了絕不容于主流社會的程度。及至后來在政治斗爭中受到牽連,精神錯亂,自殺并殺妻,淪為階下之囚……一邊是被譽為“關起城門,只有這一個”的才子,能叫袁宏道傾倒,令鄭板橋甘愿為“青藤門下走狗”,使齊白石“恨不生三百年前,為青藤磨墨理紙”;一邊卻極盡落魄、困頓潦倒—一性格與才學之極端,時運和際遇之坎坷,令人唏噓!
但真正使我傾慕,并將他視為遠年知交的,卻是才學之外,他對于茶的熱愛。一
青藤書屋的正堂懸掛著一幅行書刻石拓片,以木框、玻璃面維護。七年前初來時,它對我來說只是一幅書法作品,但今天,它的內容比形式更深刻地吸引住我,讓我對徐渭生出一種別樣的親切感,并吸引我去探索他和茶的關系,這就是《煎茶七類》。
徐渭一生嗜茶,無日不飲之,兩者的關系,誠可以“伴侶”二字相喻。他曾在《茗山篇》中描寫自己對茶的感情: “知君元嗜茶,欲傍茗山家。入澗遙嘗水,先春試摘芽。”他的茶可能多來自友人,因為生活窘迫的徐文長,囊中恐怕是羞澀的,這一點,從他的答謝詩中可見一斑。而無論是獲得虎丘茶后“青箬舊封題谷雨,紫砂新罐買宜興”的珍視,還是飲石埭茶后“對之堪七碗,紗帽正籠頭”的欣喜,都透露出茶在他生活中的重要性。但徐渭的喝茶,并不單止于茶的物質功能。《刻徐文長先生秘集十二卷》言“飲茶十三宜”: “茶宜精舍,云林,竹爐,幽人雅士,寒霄兀坐,松月下,花鳥間,清泉白石,綠鮮蒼苔,素手汲泉,紅妝掃雪,船頭吹火,竹里飄煙。”從品飲者的角度對飲茶的環境與情境、時節與人物做了最佳設定,清雅之極。我私下揣測,徐渭對茶的偏愛,恐怕更多的是源于茶這種植物所承載的“淡泊”、“出塵”的精神內涵吧?!作為“精行儉德”的文化象征符號,茶,極契合中國文人在人格層面的追求。 據說徐渭曾依陸羽之范,撰有《茶經》一卷,惜今難覓。倒是懸掛于青藤書屋的這幅行書《煎茶七類》,或因它書法珍品的身份,被很好地保存了下來。
《煎茶七類》從人品、品泉、烹點、嘗茶、茶宜、茶侶、茶勛七個方面對飲茶者的人品、用水、煮水方法、品茗技巧、飲茶環境、適合飲茶的人物、茶的功用進行了分析,把“微清小雅”的飲茶生活,歸為“高流大隱”的文化活動。
徐渭在文后注明“是七類乃盧仝作也,中伙甚疾,余忙書,稍改定之。時壬辰秋仲,青藤道士徐渭書于石帆山下朱氏三宜園。”明確點明《煎茶七類》文字內容的真正作者其實是盧仝,但他認為“舊編茶類似冗”,對內容“稍改定之”,并以行書的形式表現出來,算是對作品進行了二次創作。此文后被清代陸延燦的《續茶經》列為徐渭作品,同時也被收入《徐渭集·徐文長佚草》之中。 短短262字,卻把茶文化的主要方面都涉及到了——與唐至明的《茶經》、《茶錄》、《茶疏》、《茶譜》、《茶論》諸書,動輒數千上萬字相比,《煎茶七類》簡短易記,加之以行書方式錄出,藝與文相諧,無疑能提升它在文化藝術界的重要性,對于普及推廣茶文化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即使是到了四百多年后的今天,仍不失其寶貴意義。二 從《煎茶七類》的情境走出,依然回到那小小不過幾平米的院子里。書屋旁側有圓洞門,門額上徐渭親筆之“天漢分源”四字,逸興遄飛。門內小園只堪一二人落足,有水池一方,據說幾百年來不涸不溢,號稱“天池”。池邊有青藤一株,為徐渭兒時手植,枝干蟠曲如虬松,長勢頗盛。池周石欄,造作古樸。池上平橋,書屋建于上,有徐渭手書之聯,日: “一池金玉如如化,滿眼青黃色色真”——只這句,便可知多次自殺、又誤殺妻子的徐渭也曾有對生命的喜悅和真誠贊美!
出圓洞門,環顧四下,青藤書屋,一眼可盡:一條窄窄石徑、一口小小枯井、三間寂寂書房,濃縮起那些坎坷人生的種種、起落境遇的點滴。好在還有榴花紅艷,芭蕉綠萌——小則小矣,卻也清幽不俗。 忽然想,此地豈不就是《煎茶七類》所敘適宜喝茶的地方么?不如就坐下來,對著西下的日影,與徐渭我的文長兄晏坐行吟、煎茶論道吧!沒有可令肉身穿越時空的機器,我只能放靈魂出竅,與他的精神作短暫的聚會。設想:我與文長兄俱座園中,遣小童取了鑒湖的水來,用漉水囊濾好。我取茶于紙囊上炙烤,以茶碾碾成粉末,以羅篩之,置于盒中,執炭槌碎炭,以火莢夾炭入風爐,用瓢將生水傾入鐵鰒燒煮。少頃,水面如魚目、微有聲,我便從鹺簋中取鹽放入,至水緣如涌泉連珠,便舀出一瓢沸水于熟盂中,再以竹夾攪動。當鍋心出現旋渦,遂用茶則取茶末入水,環擊湯心,以發茶性。當水面騰波鼓浪,再將盂中熟水澆入鰒中以救沸育華。至沫淳鼓泛,便投茗于器中,初入湯少許,候湯茗相浹再重新倒滿——伺云腳漸開、乳花浮面,這碗茶便算大功告成了。 其實,明朝已有蓋碗與紫砂壺,散茶的泡飲已經普及,為什么我們不能泡一杯蓋碗茶,而非要興師動眾,舍簡就繁,使這么多復雜的器具呢? 記得文長兄曾作《陶學士烹茶圖》,畫中嗜茶老者旁有題詩曰:“醒吟醉草不曾閑,人人喚我作張顛。安能買景如圖畫,碧樹紅花煮月團”。這月團,便是明以前的蒸青團餅茶。自朱元璋罷造龍團后,已是散茶當道,但“碧樹紅花煮月團”的境界依然不能被取代。況且,《煎茶七類》若出自盧仝,那最符合我們這次聚會的,自然是唐人所用的煎茶法,而非泡飲法。實際上,煎茶過程的繁瑣,是其缺點,同時也是其妙處所在:那充滿儀式感的隆重,會逼迫你專意弄茶,忘卻煩擾,以一種近乎“入定”的方式對自己在俗世備受摧殘的心靈進行撫慰和洗滌,得享一時的歡樂!而這種能夠拋離是非、不參功利的快樂,恰恰是文長兄,也是我自己,真正愛茶的原因! 依稀見文長兄雙手捧碗,先滌漱,既乃徐啜,然后閉目回味。我亦如法,遂覺甘津潮舌,孤清自縈。 抬頭,于樹影之間、灰墻之上,有“自在巖”三字,應是文長手書。我說,我能讀出你筆端的雄奇怪誕,你字里的浪漫情懷!在這媚俗的人間,有幾人能與君匹敵?“自在”二字,不僅概括了中國文人崇尚的人生態度和精神風貌,亦與君“青藤道士”之號相呼應,透露了你出世的決心。
然而,我可悲、可嘆的文長兄啊,你一生苦求“自在”,卻又何曾做到?所以不能者,我想,是心未澄,欲未遣也。你因執著而生虛妄與貪求、煩惱和憤懣,致使殺人、自殺,無所不為,自詡狂放又被自心所羈,性格孤傲而不能放達,難以淡泊、無法放下、至死未休!我仿佛看到你這“老畸人”與世人為敵、與自己為敵,痛苦、糾結、撕扯,欲罷不能…… 但是,若非如此,你是否便不是你了?那筆底的氣象,又將變成何種情致?我不能回答!
光陰流轉四百年,你的肉身早巳灰飛煙滅,但靈魂一定還在的!青藤書屋的氣場如此浩蕩,我來了,便無法輕易離去。就讓我借一碗茶的名義與你相聚吧[其實,世事如夢幻泡影,與悠悠天地相比,我們的生命短暫而無常,本來,也不過是一碗茶的光景一一你和我,又有多遠呢?
罷了,將干般計較、萬種需索都拋卻,只你我二魂,在這黃昏的小院中,坐享無事福,閑賞煎茶趣——我想,這是最好的喝茶,誠如你在《煎茶七類》中表達的。恍惚間有一片樹葉落入碗中,是文長兄會了我的意么?
不知過了多久,茶好像已經喝盡,晚風拂面時有幾絲涼意,小園中暮日的金黃與園外略顯清冷的光線形成鮮明對比——我忽然醒覺這里只有我一個,只有我,在此時此地,咀嚼你這個四百多年前的瘋子的悲喜!
天暮了,工作人員來喊我離開。我不得不放下心中的茶碗,走出書屋。抬頭,見夕陽如血,映透天宇!
1593年,一代大家徐渭在貧病交困中溘然長逝!當我再讀“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念及你“獨啜無人伴,寒梅一樹花”,便止不住淚出!惜幾間東倒西歪屋仍在,一個南腔北調入已亡!你老了、死了、不在了,沒有來得及等到我——遠年的知音不能為你做什么,謹以此文祭嘆祈愿靈魂是有的,祈愿我為你而煎的那碗茶能溝通古今、穿越死生,祝福青藤道土我的文長兄在高高的天上,獲得自在和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