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會敏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475001)
漫撒的“互文”:徐玉諾其人其文
高會敏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475001)
徐玉諾是五四時期的著名詩人和作家,他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生,與他別具一格的詩文珠聯璧合,共同譜寫了一曲浪漫的生命之歌。本文試從徐玉諾的奇特行蹤為切入點,探討他放浪不羈的身體藝術與其自由揮灑的文字藝術之間的互文關系,以及其詩文內存在的互文性對照模式。
徐玉諾;詩文;互文;對照
作為典型的“五四詩人”,河南文人徐玉諾于五四時期走向文壇,其行為與詩文在互文性中流溢出來的不羈與灑脫,充分彰顯了自由與開放的時代風貌。互文性是符號學中的概念,意指每一文本都是其它文本的鏡子,也可稱之為文本間的“互射性”或“互涉性”,即每一文本都是對其它文本的吸收與轉化,它們相互參照,彼此影響,形成一個無限開放的對照系統。本文所借用的“互文”概念,不僅是指徐玉諾作品中文體形式的對照與互補形態,也漫撒到徐玉諾的行為與文字之間體現出來的相似精神內質。一方面,作者的文字藝術①由于徐玉諾的絕大部分詩文創作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并集中于1920年代的上半段,其詩文的思想和藝術價值也體現在這一時期。因此本文所探討的徐玉諾的行為舉止和他的詩文創作,均限定在以上時間段。是其人生經歷的詮釋,另一方面,他的人生即是一種無字的藝術。在兩者的對照互射中,凸顯出徐玉諾其人其文的獨特風貌。
所有的藝術都需借助特定的符碼才得以呈現,正如色彩之于繪畫,旋律之于音樂,文字之于文學,一個人的行為藝術也可以通過身體的“書寫”而得以彰顯。大半生漂泊不定的徐玉諾,不但在有形的文字書寫中得到極大的釋放與滿足,更用自己的行為讓人生凝定為一種詩化的存在,譜就出一首首自由舒展的浪漫詩篇。行為藝術的自由不羈與語言藝術的漫卷無束,互為表里,詮釋出徐玉諾天真與自然的詩化性情。
個性不羈、童心未泯的徐玉諾,與一切價值重估、張揚個性的五四思潮一拍即合,為后世留下了許多奇異不群的逸聞怪事。其同事張默生在《異行傳》里為其作傳時說:“作者所注意的,只是玉諾君的生活,故于他的詩及小說,均不敘及,因為他的現生活才是他的全部作品?!保?]在某種程度上,徐玉諾正是用自己的身體藝術為其人生作了詩意的闡釋。
性情的真純與瀟灑,使得徐玉諾的教學生涯多了幾分自由浪漫的氣息。而授課本身成為其身體藝術的真切展示:“他的嗓音很高,清脆嘹亮,每講到高興時,便手舞足蹈……雖是到了下課時間,他也不肯罷休,往往占了同事的上課時間,繼續在說講。但他也有不高興的時候,也有無話可說的時候,遇著這種情形,不到下課時間,便匆匆跑下講臺走了?!保?]15此種笑哭隨性、毫無章法的授課方式,在崇尚個性的五四時期并不顯得多么怪誕。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價值之一就是對人的發現,而徐玉諾正好借灑脫不羈的身體語言,彰顯了個性解放帶來的自我意識的張揚。身體作為追求自由個性的生命主體,成為徐玉諾自由書寫人生的符碼,這種無所顧忌的身體表達,凸顯出異于常人的乖張與癲狂。
他常常無視任何人為規定,率性而為,不計后果。一次去車站送客人,談性正濃的徐玉諾來不及跟家人和學校打招呼,索性把客人送到了北平。直到那位朋友離去,他才發現沒有回程的路費了,于是就在報紙上刊登“賣身”啟事,尋找工作。心無掛礙的他,如閑云野鶴般自由來去,似乎也在踐行著形而上學的生命存在方式:生命作為此在存在的孤獨無依,印證了“無家可歸是在世的基本方式,雖然這種方式日常被掩蔽著。此在本身作為良知從這種在世的基本存在中呼喚?!魡咀晕摇谴嗽诘囊环N別具一格的話語。呼聲的情緒來自畏,唯有這樣一種呼聲使此在能夠把它自身籌劃到它最本己的能在上去”[2]5,而徐玉諾對自身能在的籌劃多是對真善美的執著追求。
張默生聘請徐玉諾去教書,徐回說“即來”,結果開學一個多月還不見其蹤影。徐玉諾姍姍來遲后才告訴張:久聞百泉的風光很好,路過新鄉時到那邊去了。他不停地贊嘆百泉山水的清幽,那里小學生的可愛,還在那邊小學校做了十幾天的義務教員。正是這種源自對愛與美的渴望,才讓徐玉諾的沖動而為不僅不那么面目可憎,反而有些憨態可掬,詩意盎然。
徐玉諾不但常常忘情于美,也常常移情于善。在《徐玉諾的一生》中,王予民、謝照明回憶他在村里教學期間,每逢外出總愛帶著個糞籮頭,拿個小鐵锨,走一路拾一路糞,滿了就倒在路邊的地里。很多人感到奇怪,問他:“您為啥把糞倒在人家地里?”他笑答說:“將來都是大家的?!苯^對忠于自我而無視外部的客觀存在,徐玉諾用善行讓自己的理想在自己那里變成了現實。
自1921年師范畢業后,徐玉諾一直從事教育工作,先在魯山公立小學任校長,后輾轉于河南、北京、福建、山東等地。半生漂泊,來去自由,不僅如此,他還開過磨坊,學做過西裝……每一次都充滿了傳奇色彩。這種為本己的自在存在,由于常常無視外在規矩,也被大家稱為瘋子和怪人,這或許體現了“常人”對本己的一種獨裁?!坝褂孤德怠⑵骄鶢顟B、平整作用,都是常人的存在方式,這幾種方式組建著我們認之為‘公眾意見’的東西……本己此在的自我以及他人的自我都還沒有發自身或者是已經失去了自身。常人以非自立狀態與非本真狀態的方而存在”[3],也即通常人們迷失于世俗世界里,遮蔽并忘記了存在中最本真的東西。對于安于命運、謹小慎微來生活的“常人”也即大多數國人來說,掙脫日常生活的束縛任性而為,就顯得非常怪異而不可理解。而這無疑是徐玉諾對生命偽飾的一種反叛和對存在本真狀態的追尋,同時也是對其詩性生命的一種書寫。
如果說徐玉諾的文字為案頭之“行為”,他的行為則是地上之“文章”。與他的詩文多有詩的形式、非詩的內質不同,此“文章”則多有詩的內核、散文的形式。雖然這樣的“文章”按我們“常人”的推理,就會顯得太過放蕩和不負責任。徐玉諾的一首詩,應是他寫意人生的最好注解:“‘一個不穩定的孩子!’我一點也不反對;因為:當歷史用各種圈套來罩我的時候,我脫然的跑了。我到了一個花園里;及你看見我,我已是又跑開了。所以我常是不規則的跑著……”①以下引用的徐玉諾詩文均出自秦方奇編校.徐玉諾詩文輯存.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不難看出,詩人在人生的舞臺上自由來去,既是被動和結果,也是主動和起因。作為五四自由精神的全身心踐行者和此在對“真”生命的追求,徐玉諾用異于常人的瀟灑任性來蔑視一切陳規陋習,也正如其在案頭之“行為”中揮灑下的文字藝術。
五四時期的詩文著作,由于拋開歷史的積淀,文體創作上的實驗顯得靈活自由,沒有格套,這一特點幾乎體現在每一位新文學作家的作品里。如魯迅的散文詩具有散文和詩的雙重特征,詩化、散文化、戲劇體小說普遍存在,雜文文體更是一無依傍,揮灑自如。文學研究會中葉圣陶、冰心小說的某些篇什等同于散文,許地山的小說詩味兒濃郁……但多數作家仍具有文體意識,如魯迅的雜文多犀利的諷刺、評論,但小說里卻很少議論,而多冷靜的客觀白描。與之相比,徐玉諾在創作上明顯比以上作家更無視文體之間的界限,其1920年代的詩歌、小說、雜感隨筆和劇本,常常是文隨心至,有自由無拘的文體雜合特征,帶著現代性的頹廢氣質。而“頹廢的主要特征是其打破不同藝術間傳統邊界的系統化努力”[4]。徐玉諾作品在打破藝術間傳統邊界的表征形式上即是如此——其詩、文、小說、戲劇等文學體裁的界限非常模糊。
小說《一個可怕的夢》沒有情節,仿佛一首散文詩,有以夢寫實的象征意味;《不能向下寫的小說》以人稱的混亂與情節的碎片組合,來表現作者對權力無以言表的痛與恨,與其稱之為小說,不如說是詩情的片段。這些篇什結構自由散漫,詩與散文的氣息與小說文體混雜在一塊,幾乎不分伯仲。此外,《一只破鞋》《祖父的故事》等小說的章節劃分,幾乎都依托于地點的轉換,而非情節的起承轉合,在很大程度上借鑒了劇本創作的特點。
散文《墻角夜話之三——你能跑到哪里呢》有詩歌的隱喻特征;《浪漫譚》是一首凝練的散文詩;《海上的火災》類似于有驚無險的自敘傳小說。其劇本比小說更為精致,有詩歌的凝練與節奏,《赤足粗拳者之勝利》雖然篇幅最長,且分了章節,但幾乎沒有對話,不需舞臺,仿佛是反戲劇的劇本,全篇語言整飭押韻,具有古詩重章疊韻的特點。
徐玉諾詩歌有著明顯的跨文體傾向,“除了一般的敘事和抒情,對話、寓言、諷刺、戲擬乃至艱深的哲學思辨,都被應用于詩中”[5]。《能夠到天堂的一件事》虛構出國王與天使、小孩子、農夫、乞丐、老年人的幾場對話,充滿了戲劇色彩和懲惡揚善的教育意義,更接近寓言故事;《有仗恃的小孩子》《母親》《最后咱兩個換了換褲子——“閑情之什”之二》均講述了底層百姓艱難的生存故事,情節的連貫和對人物的刻畫都符合小說的基本特征;《我的神》幾乎是一場關于天與地對話的話?。弧端贰稅夯ā贰痘甑灼桨病返仍?,句子自由松散,語言參差錯落,更像是一篇篇散文。
徐玉諾詩文并非刻意的文體雜糅,只是為了使現代性的個性與語言在自由的文體中一一綻放,顛覆了敘事和抒情的界限,與魯迅開創文體風格的多元化,進行自由書寫的嘗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要之,徐玉諾其人其文之間的蕭散與“通感”,一體兩面,交融互釋,是其人生藝術化和藝術人生化的再現。一方面,身體是存在的符碼和載體;另一方面,語言是存在的家園,只有通過語言,我們才能認識自我、他人和世界。誠然,思緒可以自由飄忽,而身體則多受世俗牽絆,所以古往今來的生命個體多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奈。前有曠達如蘇軾者,發出“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長嘆,后有五四詩人冰心“不解放的行為,造就了自由的思想”[6]的感言。而徐玉諾則無視“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的信條,使其不羈的行為與詩文相得益彰,構成了人生藝術的一體兩面。與其人、文之間的互文關系相呼應,徐玉諾詩文中間存在的對照性的結構和悖論性的意蘊為另一種互文模式。
在文體雜糅和語言雜化的基礎上,徐玉諾在自覺與不自覺中建構出對照性的詩文結構,其多數文本都是在分裂的張力中實現立意的統一。作者以形式的相似來闡釋悖論性的情思,其文本的對照,主要體現在對稱性的互文設置中。由于對照性的結構出現在徐玉諾各類文本中,這里對小說、詩歌、散文等作綜合討論。這種對照大體上分為相互補充與相互對立兩個向度。相互補充是指:敘述一件事情之后,再講一件與之立意相近的故事來相互烘托,以突出其寫作意圖,明顯帶有傳統比興的藝術特點,在某種程度上佐證了“現代主義的反傳統往往很微妙地是傳統式的”[7]這一事實。相互對立是指:徐玉諾詩文中前后結構或意象所體現出來的思想內蘊有極大的反差,甚至自相矛盾。作者設置相互消解的結構和意象,用互文的表征形式來顯示其內心深處的矛盾,同時實現對現實世界的嘲諷。
其處女作小說《良心》有兩個故事組成,前一個是發生在“我”身邊的故事,以“我”和羅子客的對話記錄了一個為圖財害命的惡人辯護的律師該不該受到良心譴責的故事;后一個是“我”由該故事想起了小時候的故事:一個孩子因為撒謊導致另一個孩子被打死,最后他良心發現以至悔恨而死。前一故事中主人公還未徹底悔悟,而后一故事的主人公已受良心的懲罰。兩個故事一虛一實,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和映襯,使一個本來說教性很強的道德性寓言不再單調和枯燥,也讓太過單薄的情節顯得更為豐厚,彌補了由概述和省略導致敘述上的匆促感。與《良心》中既有襯托又有對比不同,《在搖籃里(其十)》中,作者也采用以虛映實的手法,實寫主人公“我”從土匪焚燒過村莊逃到朋友家里的情形。相對于“我”故鄉的匪禍不斷,我的朋友所住的縣城則一派太平景象,家家都洋溢著過節的氣氛,人們都在興高采烈地看燈彩;而“我”的家人此時還掙扎在土匪造下的火海里,生死未卜。兩下對照,以樂景反襯哀情,敘述人雖未聲淚俱下控訴土匪的惡行,已經將悲劇主題和批判的基調凸現出來。
形式對于詩歌無疑是重要的。詩體大解放造就了打破一切形式的自由體。而徐的詩歌在看似無任何形式的表象下,潛藏著一種對稱性的結構,這既是傳統的對稱美學無意識的內化,也是作者心頭感觸與矛盾的有意識流露。在《小詩·十二》中:“在豐艷的春天的花園里,/我的心里還刮著枯焦的陰森的秋風?!鼻鞍刖漕嵏擦撕蟀刖?,形成了一組對立:豐艷對著枯焦和陰森,春天的花園對著陰森的秋風。環境與心情的反差一下子就涌現出來?!对姟敷w現著意蘊上的對立:“這枝筆時時刻刻在微笑著;/雖在寫著黑濁的死墓中的句子”,“微笑”與“黑濁的死墓”如此不同的意象形成對立,然后又結合成一體。筆的微笑與黑濁的死墓奇異的分裂與同一,意味著美好與丑陋的結合,生命與死亡的一體,恰似徐玉諾瀟灑的身體語言與殘酷的文字書寫所彰顯出的悖論性同一一樣。在《呵,父親》中:“你是田園的農夫,/老天卻不讓你耕種;/你不是守夜的更夫,/村長卻命你去打更”,前后兩句是對稱中的互補,而每一句里,有又隱含著矛盾的子結構,可謂把詩歌的對稱與對立形式發揮到了極致。
此外,文本間的互文與對照也非常明顯,如作者在表征“苦難”這一符碼時,在小說中側重于事件的寫實性,而在詩歌中則顯示出抒情性特征,客觀事實與主觀感受在不同文體之間相互映襯烘托,突出了這一主題在徐玉諾整個作品中的分量。在探討“良心”這一人性符碼時,作者同樣借兩篇小說,分別講述了相似的故事:一個是妻子謀害丈夫后良心發現,追悔莫及(《農夫賈林的死》);另一個是丈夫謀害妻子后,幾十年不能擺脫內心的愧疚與不安。作者在此還頗具匠心地以喜事為故事的題目,并用兒子的喜事引出這個殘忍的悲劇,構成鮮明的對立模式(《喜事》)。這兩篇小說相互補充,印證了同一個立意:作惡的人即使沒有外部人事的懲罰,也終究逃脫不了自己良心上的折磨與煎熬。
羅蘭·巴特說:“對照是無門之墻,逾過此墻,即侵越。”[8]或許正是通過這種身體與文字,文本內外的對照、互涉,徐玉諾才由外在環境到內在精神,立體性地甚至是偏執性地完成了他對五四自由浪漫精神的理解和張揚。誠然,有一利就有一弊,這種任性而為的身與心、人與文,既使得他的生命形態與文字書寫得到了極大張揚,但太過散漫無紀也限制了他在教育事業和藝術生涯上的進一步拓展。雖然徐玉諾的自由書寫與魯迅有諸多相似之處,但他卻不具備魯迅先生學貫中西的基礎與眼光和嚴謹的生活、寫作態度,無法展示出魯迅作品的大氣象,加上外部生存環境的惡化,導致他的生活落魄輾轉、每況愈下,也使得他的詩文創作中途停止,難以為繼,最終成為五四文壇上一顆來去匆匆的彗星。
[1]劉振軍.徐玉諾先生的故事[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
[2]林中路.孫周興.海德格爾[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7):318.
[3]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6):148-149.
[4]馬泰·卡琳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副面孔[M].顧愛彬,李瑞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177.
[5]謝冕.中國新詩總系:1917-1927分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17.
[6]冰心.冰心精選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414.
[7]馬泰·卡琳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副面孔[M]..顧愛彬,李瑞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151.
[8]羅蘭·巴特.S/Z[M].屠友祥,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0:145.
【責任編輯楊抱樸】
I206.6
A
1674-5450(2015)05-0106-03
2015-04-13
高會敏,女,河南駐馬店人,河南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