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傳奇《任氏傳》《西蜀異遇》狐女形象比較

李申曦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119）

唐宋傳奇《任氏傳》《西蜀異遇》狐女形象比較

李申曦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119）

《任氏傳》與《西蜀異遇》是唐宋傳奇中人狐戀愛故事較為優秀的兩篇,分別創造性地塑造了任氏與宋媛的形象.通過對比任氏與宋媛兩狐女形象可以發現,她們超軼凡俗又篤于人情,一反以往狐妖鬼魅害人的形象.同時,她們的容貌能力與生活習性稍異于常人,存有狐性.任氏美艷動人,賢德忠貞,宋媛勇敢主動,富于才情.兩人同中有異,各具風騷.

任氏；宋媛；狐女形象

妖狐化為美女的傳說,在六朝志怪中就已出現。唐傳奇《任氏傳》承先啟后,敘述了貧士鄭六與狐精幻化的美女任氏相愛的故事,與六朝那些簡單粗陋的狐女故事相比,創造性地塑造了任氏的形象。《西蜀異遇》是宋人傳奇中最優秀的作品之一,寫李達道與狐女宋媛的戀愛故事,對狐女宋媛的形象刻畫尤為出色。她們超軼凡俗又篤于人情,一反以往狐妖鬼魅的害人形象,而是充滿了人性,情深義重。沈既濟在《任氏傳》中贊嘆狐女任氏:“異物之情也有人道焉！”［1］6宋媛自言“雖人間夫婦亦所不及此。”［2］382同時她們的容貌、能力與生活習性稍異于常人,存有狐性。值得注意的是,唐、宋傳奇中塑造的兩狐女形象于同中有異,獨具風騷。任氏美艷動人,賢德忠貞,宋媛勇敢主動,富于才情。蕭相愷評價說:“人狐戀愛故事在宋以前便很多,寫得最好的莫過唐人沈既濟的《任氏傳》……而《西蜀異遇》則是從《任氏傳》到《聊齋志異》間此類故事中的極其重要的一篇。”［3］本文選取唐、宋傳奇中《任氏傳》與《西蜀異遇》,試析任氏與宋媛兩狐女形象的異同。

一、任氏、宋媛兩狐女形象之共性

（一）頗具人性

任氏與宋媛雖為狐妖但無害人之心,她們善良、堅貞而有情有義,具備人的情性。女狐任氏“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1］6,而宋媛自言“雖人間夫婦亦所不及此”。可以說,她們不僅具有人性、人情而且優于同一時代的婦人,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女性。

周先慎曾贊譽女狐任氏等精魅形象:“不僅具有人的美的容貌,而且具有人的美的精神——性格、思想、感情。”［4］任氏對鄭六一往情深,當鄭六并不計較她為狐妖后,便真摯地將自己的愛情獻給對方并表明“愿終己以奉巾櫛”［1］2。在生活中她踐行著自己的這份承諾,面對貧窮無家的鄭六她為鄭六指明住處并借取用具,她讓鄭六買下有殘疾的御馬而再賣給管馬的官吏,使鄭六有了一定的資產。面對韋崟的強暴,她奮力反抗并責之以大義,使得韋崟最終向她道歉。這之后韋崟十分尊重任氏并供其衣食,同其玩樂,任氏感慨“愧公之見愛甚矣。顧以陋質,不足以答厚意；且不能負鄭生,故不得遂公歡……或有姝麗,悅而不得者,為公致之可矣。愿持此以報德”［1］3。可見,她對鄭生忠貞并懂得回報韋崟的恩情。在任氏的幫助下,韋崟順利地得到了張十五娘和刁緬將軍的寵奴。“她的行為完全有別于士大夫的道義理,卻又是庶民百姓的生計欲求之需,因此并不會給讀者帶來陰險狡詐的感覺,反而寫活了民間百態。”［5］

因此,小說刻畫的任氏深情、堅貞、知恩圖報,更多的是具備人的性情與節義,充滿了民間氣息。正如李建國在《中國狐文化》中的評價:“她被強調的是人性、人情,是人的義和節。”［6］

《西蜀異遇》塑造的宋媛同樣是充滿人性、人情的女狐形象。她才華橫溢,善作詩詞,曾為李達道作詞兩首并寫詩送予楊彪,兩人皆欽佩其才華。在后花圃邂逅書生李達道后一見傾心,李達道慕其才色,宋媛則以兔絲附上長松作比,表明自己的心意。兩人歌詩互贈,在相互交往中日漸情深。宋媛雖為狐妖,但卻有著尋常婦人對丈夫的思念。李達道離開丹棱,逾期未歸時,她作詞抒其“離恨之深,思君之切”［2］381,聊以慰懷。她對愛情執著、忠貞,克服了李二秀才的靈符阻隔、李達道父母的密室囚禁、孔昌宗的擲信進讒,最終以真情感動了李達道。她在李母病危時,獻藥救其性命,以實際行動贏得家人的認可。離別之時,她悲愴欲絕,“哽咽不能語”［2］382,足見其用情之深。而她也表明自己“恨無以報德,豈肯賊人之命”［2］382,雖為狐妖卻無害人之心,在有生之年以真心守護在李生左右。可以說,從相識、相戀到產子,宋媛都與人間女子無異。小說儼然為我們刻畫了一個才華橫溢,對愛忠貞執著,敢于抗爭誤會與偏見的真性情女子。

(二)存有狐性

狐女任氏、宋媛篤于人情,充滿人性,然而她們并沒有完全脫離妖獸特性。她們的容貌、能力與生活習性等方面異于常人,留有狐性。具有人性,使得任氏、宋媛性情更為真實,貼近生活。而作品并未舍棄其妖獸特性,不時刻畫其異于常人之處,使任氏與宋媛的狐妖形象深入人心,為作品增添了奇幻、浪漫的色彩。

狐女任氏對鄭六情深意篤,忠貞不二,但在遇到鄭六之前“多誘男子偶宿”［1］2且以荒宅為家,寫出其生活習性。任氏的美貌也超脫常人,小說多次從不同角度展現其姿色“殆非人世所有”［1］1韋崟見她“愛之發狂”［1］3,可見狐女任氏美貌勝于世間女子,具有狐媚特性。另外,任氏還善施法術,設計幫助韋崟與衣服店老板的妻子張十五娘和刁緬將軍的寵奴私通。她為鄭六謀利,讓鄭六買下有殘疾的御馬,再賣給管馬的官吏,使鄭六大賺一筆,皆能反映出她具有非凡的遠見及超于常人的精怪特性。任氏買衣而不自紉縫,小說描述道:“追思前事,唯衣不自制,與人頗異焉。”［1］5鄭六調任槐里府的果毅前往金城縣欲與任氏隨行,任氏能預感其“不利西行”［1］5-6。最終她在西行途中為獵犬所殺,“衣服悉委于鞍上,履襪猶懸于鐙間,若蟬蛻然”［1］5,她的妖狐特性為故事提供了一個順乎情理的收束。

《西蜀異遇》中的宋媛也是一個存有妖狐特性的狐精形象。李達道佩戴李二秀才給予的驅妖靈符后,她不能與其相近。李達道與她復合后數月,“容色枯悴,肌肉瘦削”“召師巫禁治,終不能制”［2］379反映出了宋媛不同于尋常女子的狐妖本性。宋媛在不能與閉于密室的李達道相見后,出現“怪變大作”［2］379,群猴攀援屋舍的現象。小說借孔昌宗之口指出原因“妖狐不獲所欲,為癘現怪,沐猴累累”［2］380,從側面展現出宋媛的狐性。李達道母親病發,“徧召名醫皆不能已”［2］381時,宋媛獻藥,醫好李母,足見其神通。而宋媛不同于常人的妖狐本質最終導致其悲劇結局,她誕下一子后預感到自己“冥術已盡”［2］382,次日“媛與其子俱不復見矣”［2］382,為小說增添了玄幻的色彩。可以看到,在具體的生活細節中,兩人并未擺脫妖狐的特性。

二、任氏、宋媛兩狐女形象之差異

(一)任氏以美艷動人,宋媛以才情動人

狐女任氏與宋媛的形象在具體的刻畫中又有所不同,各有特色。《任氏傳》中著重刻畫了任氏的美,而《西蜀異遇》則在作品中有意凸現宋媛的才情。這就使得兩人各具魅力,同中有異。

《任氏傳》中女狐任氏的美貌,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論者指出,《任氏傳》“通篇自始至終一直貫穿著任氏之美的描寫,這是唐傳奇中寫女子之美篇幅最多、寫得最好的一篇”［7］。全篇共有七處寫任氏之美,沒有一處雷同。首先,寫鄭六眼中所見其“容色姝麗”［1］1,鄭六為其美貌傾倒而跟隨其后。繼而跟到任氏家中歡會,任氏更妝而出,作品描寫任氏“妍姿美質,歌笑態度,舉措皆艷,殆非人世所有”［1］1。在與任氏分別后,鄭六“想其艷冶,愿復一見之,心嘗存之不忘”［1］2。足見任氏美艷動人。后來別后重逢,鄭六看到任氏“回眸去扇,光彩艷麗如初”［1］2。以上從正面描寫任氏的美麗。第五處先寫“姻族廣茂”［1］2、“多識美麗”［1］2的韋崟不相信任氏之美,以加強后面任氏美艷動人,借家童之口說出其他美女與任氏相比“非其倫也”［1］3。之后引得韋崟親自到任氏家里察看,作者僅用“殆過于所傳矣”［1］3就凸現了任氏之美無與倫比,超出想象。最后,寫市人張大驚嘆任氏之美:“此必天人貴戚,為郎所竊,且非人間所宜有者。”［1］5從側面進一步烘托任氏的美麗,至此,作者將任氏之美渲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相較《任氏傳》對任氏美貌的描寫,《西蜀異遇》更多的是著重筆墨刻畫宋媛的才華,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西蜀異遇》中狐女宋媛“臉瑩紅蓮,眉勻翠柳,真蓬島仙子也”［2］377又“鮮容美服”［2］379,可見宋媛也是一位姿色非凡的女子。然而作品著重篇幅描繪了狐女宋媛的才情,其卓絕的才情也成為了她與書生李達道在一起的契機。書生李達道知道宋媛是狐女后,佩戴李二秀才所予驅怪的靈符,因而宋媛雖多次與李達道咫尺之間卻不能與之接近。一日李達道獨步后圃,拾得宋媛故意遺下的花箋一幅,上面寫有宋媛所作之詞。李達道讀后深感宋媛深情,并欽佩其才情,作品這樣描述道:“生諷詠甚久,愛其才而復思其色”,“遂毀其符,而再與之合”［2］379足見,宋媛以她的才情真正打動了書生李達道,李達道才會想起宋媛美貌,毅然毀掉靈符。后李達道因事離開丹棱,逾期未歸,宋媛思念情切而作詞寄《阮郎歸》,李達道讀后“謝不敏焉”［2］381,愧疚之余欽佩宋媛才情。另外,作品又描述了進士楊彪拜訪宋媛求其佳篇,宋媛當即成詩一首,楊彪“嘆服而去”［2］382。通過進士楊彪對宋媛才華的欽佩,進一步凸現了狐女宋媛的卓絕才情。作品通過展示宋媛所作之詞與旁人的評價,別具匠心地塑造了宋媛的過人才華,一個富于才情的狐女形象躍然紙上。

(二)任氏賢惠忠貞,宋媛勇敢主動

作品除對任氏與宋媛美貌與才情的側重不同外,也為兩人賦予了特殊情性。任氏品德賢淑,忠于鄭六,宋媛自由灑脫,主動爭取并捍衛與李達道的愛情。兩人鮮明的個性特征,各具魅力,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任氏傳》中任氏具備一名賢妻的素養,她為鄭六著想并忠于愛情。當鄭六得知其為狐妖仍愿意和她在一起后,任氏表明“愿終己以奉巾櫛”,這正是人間女子的道德標準,任氏以此來規范自己,表明自己對愛情的忠貞。在與鄭六生活后,任氏仍忠于丈夫。當她被韋崟施以強暴時,始終竭力反抗,到支撐不住時先假裝答應,待掙脫之后又“捍御如初”“如是者數四”［1］3她堅拒不從,以致“汗若濡雨”［1］3并責以大義,最終使韋崟大受感動,斂衽道歉。①《任氏傳》中,任氏反抗韋崟,責以大義:“鄭生有六尺之軀,而不能庇一婦人,豈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獲佳麗,遇某之比者眾矣。而鄭生,窮賤耳。所稱愜者,唯某而已。忍以有余之心,而奪人之不足乎？哀其窮餒,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給,不當至是。”崟豪俊有義烈,聞其言,遽置之,斂衽而謝。參見《唐宋傳奇選》（張友鶴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頁。同韋崟的來往中雖“每相狎昵,無所不至”但 “不及亂”［1］3。在任氏的幫助下,鄭六不但有了家,還有了兩萬銀子的家資,改變了一貧如洗的境地,之后又由武調得官。她明知自己“不利西行”而在鄭六一再要求下毅然陪同赴任,最終為獵犬所害,以死表明對鄭六的忠貞不二。不難看出,任氏自始至終對鄭六信守不渝,以致作者于篇末感慨道:“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道焉！遇暴不失節,徇人以致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1］6

《西蜀異遇》中狐女宋媛勇敢灑脫,敢于抗爭。在兩人初次相遇時,宋媛主動來到亭下并表明自己雖“門閥卑微,容質鄙陋”［2］378,但愿意終身侍奉李達道。在李二秀才告知李達道宋媛為女狐并且給李達道靈符使宋媛不得靠近時,宋媛不同于任氏在西市遇到鄭六時的回避,而是主動留下花箋一幅,作詞表明心意,情感李生。李達道讀詞后,深受感動,最終毀掉靈符,毅然與宋媛結合。當李達道被閉于密室后,宋媛作法,使其父“縱達道,不復檢轄”［2］381,最終順利地和李達道在一起生活。她“持繒綺毛罽之屬”［2］381送給李達道父母,并在李母病發時成功醫治其病,一家人從此“與之親密,而無疑忌焉”［2］381。可見,宋媛對愛情大膽、主動,勇于抗爭,克服重重阻礙,最終捍衛了自己的愛情,贏得了李家的尊重。其與任氏性格迥異,各具魅力。

三、結語

綜上所述,通過對比唐、宋傳奇中《任氏傳》與《西蜀異遇》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任氏與宋媛兩狐女形象的異同。它們一反狐妖害人的常態,充滿人性、人情,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女性。然而在生活細節中可以看到兩人仍未擺脫妖狐特性,其與凡人的差異也導致了小說中兩人終難廝守的悲劇結局。兩人的相似之處并未導致人物的雷同,任氏與宋媛同中有異,各具特色。《任氏傳》著重刻畫了任氏的美,而《西蜀異遇》則于作品中有意凸現宋媛的才情。任氏品德賢淑,忠于鄭六,宋媛勇敢灑脫,主動爭取并捍衛與李達道的愛情。兩人鮮明的個性特征,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任氏與宋媛,人性與狐性兼具又獨具魅力,展現出不同的性情,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可以說,兩人是我國古代狐文學中具有典范意義的形象。

［1］張友鶴.唐宋傳奇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2］李劍國.宋代傳奇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1.

［3］蕭相愷.宋元小說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347.

［4］周先慎.古典小說鑒賞［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40.

［5］內山知也.隋唐小說研究［M］.益西拉姆,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198.

［6］李建國.中國狐文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111.

［7］王思宇.唐傳奇鑒賞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7.

Comparison between the Female Fox Image in Ren's Fox Fairy and Fantastic Encounter in West Sichuan in the Legend of the Tang Dynasty and Song Dynasty

LI Shen-x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119,Shaanxi,China）

Ren's Fox Fairy and Fantastic Encounter in West Sichuan have been outstanding stories which describe human love with female fox in the legend of the Tang Dynasty and Song Dynasty.The two stories create the image of Ren and Song Yuan.We can find that both of them are different from human but have sincere emotion which are opposite to the past monster story.In addition,they have fox nature that their appearance,capacity and life habits are difference from human.Ren is extreme beautiful,virtuous and loyal.Song Yuan is brave,initiative and brilliant.They are distinctive due to the same thing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them.

Ren；Song Yuan；female fox image

I206.2

A

1007-5348(2015)09-0039-04

2015-08-22

李申曦（1992-）,女,河南漯河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責任編輯: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