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愛軍
(中共中央黨校 馬克思主義理論部,北京 100091)
任何理論都會根據自身主題構建出某種話語體系。在不同的發展階段,由于歷史任務的轉換和時代條件的變遷,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必然需要構建出不同的話語體系,它們在內容和形式上都有著自己時代的特色。
馬克思主義及其中國化的話語體系主要是由其主題所規定的。“革命”與“建設”構成了馬克思主義的兩大主題。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工作無非是“在批判舊世界中發現新世界”。“批判舊世界”表達的就是革命主題;“發現新世界”表達的就是建設主題。社會主義革命包括了兩個發展階段:第一個階段,無產階級要奪取政權以把自己“組織成為統治階級”,實現政治和社會制度的改變,即“革命”。第二個階段,無產階級要消滅“整個舊社會生存的條件”,經過一系列“環境和人都完全改變的進程”,從而實現無產階級和整個人類的解放。實現“環境和人”的改變,即所謂的“建設”或“發展”。
圍繞這兩大主題,馬克思主義形成了兩種不同的話語體系。一是革命話語體系。它以批判資本主義,尤其是批判市場經濟下的資本邏輯為中心話語,階級斗爭、無產階級革命和專政理論構成革命話語體系的主要內容。在此話語體系的視域下,馬克思主義主要表現為一種社會革命和社會批判理論,否定性、批判性和革命性是其主要的理論特征。二是建設話語體系。它關注未來社會的建構,尋求更符合人類生存和發展的社會形式以及實現這種社會形式的現實途徑。馬克思說:“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1](P53)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將其界定為“以每個人的全面而自由發展為基本原則的社會形式”。只有通過長期的發展,特別是物質財富的積累,才能實現這樣的社會理想。對于未來社會、共產主義的實踐來說,馬克思主義展現出的是建設性和建構性。兩大主題、兩大話語體系不是分裂的,而是相互關聯的。新社會的建構是通過階級斗爭、無產階級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這一歷史時期實現的;無產階級革命是要導向新社會的,每個人全面自由發展構成批判資本主義、無產階級革命的價值目標,生產力的解放與發展構成它們的歷史任務。
客觀地說,革命是馬克思主義的主導話語、顯性話語,建設成為顯性話語后面的隱性話語甚至被人們有意無意地忽視。出現這種情況,與馬克思生活的時代有關。馬克思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其主要任務就是:批判資本主義社會,揭示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暫時性;批判資產階級的剝削統治,揭示無產階級的異化生存的現實。可見,在資本主義的現實環境下,馬克思主義更多地表現出革命性、批判性的一面。
中國共產黨人將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具體實踐相結合,實現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第一次飛躍,形成了毛澤東思想。所謂馬克思主義與具體實踐相結合,準確地說,是革命話語的馬克思主義與當時的中國革命實踐相結合。這是由時代主題和歷史任務所決定的。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生活在以戰爭與革命為主題的時代,這樣的時代主題為馬克思主義的革命話語之實踐提供了歷史條件。自近代以來,中國面臨的根本問題是“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解決民族與人民的“生存”問題,只能靠革命話語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事實上,毛澤東也是在革命話語框架中理解和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正如他所說,“我只取了它四個字:‘階級斗爭’,老老實實地開始來研究實際的階級斗爭”。[2] (P22)毛澤東運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框架,研究中國社會各階級的經濟地位及其政治態度。當然,毛澤東不是囿于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兩極對立的經典話語,而是立足中國國情,從“敵、我、友”三個維度分析中國革命的主體、依靠力量以及革命對象。無產階級是革命的領導,農民階級是革命的主力,小資產階級是革命的“朋友”,而帝國主義、官僚階級以及大地主階級則是革命的對象。盡管“敵、我、友”的話語與馬克思的“無產階級反對資產階級”話語有很多不同,但它仍然是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理論和革命話語框架之中的。在分析中國革命的性質、動力、對象、任務和道路等諸多問題上,毛澤東都創造性地運用了革命話語的馬克思主義理論。
正是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革命話語指導下,中國取得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并順利地完成了社會主義改造。隨著社會主義的建立,特別是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到來,馬克思主義革命話語開始失去了與新實踐相結合的條件,應當根據新的發展實際,實現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從“革命”到“建設”的話語體系的轉換。可惜的是,在改革開放之前,這種轉換從來沒有順利進行過。共產黨執政之后,毛澤東集中關注的是兩個問題:一是防止政權變質;二是保證人民的平等。這兩者都是由無產階級政黨性質要求和社會主義價值追求所決定的。但在現實生活中,共產黨在執政中出現了官僚主義、特權現象;發展商品經濟,激發創造物質財富的源泉,必然會導致貧富分化、拜金主義等社會問題。這些問題實際上都是現代化過程中必然會遇到的客觀現象,要通過不斷推進現代化如市場經濟、政治民主化等措施來解決。但是,毛澤東還是運用革命話語、階級斗爭的觀點觀察、分析這些問題,認為我們黨出現了一個官僚主義階層、發展商品經濟是走資本主義道路。黨的八大后,中國共產黨將社會主義主要矛盾規定為兩個階級、兩條道路之間的矛盾。它的實質是理論上的革命話語在政治實踐中的體現。
不同的話語體系體現出不同的思維形態。1978年之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話語體系沒有轉換,意味著人們還是停留在“革命思維”之中,正如有學者指出的,“當話語系統沒有轉換的時候,人們的思維就可能還停留在革命時期的‘斗爭思維’之中。用革命的思維去思考革命后的事情,那必然導致失敗”。[3]
十一屆三中全會,我們黨實現了從階級斗爭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工作重心的轉移,反映到理論上,就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從“革命”到“建設”的話語體系轉換。馬克思主義當代中國化,實質上就是建設話語的馬克思主義與中國現代化實踐相結合。這是由當代世界的時代主題和我們的歷史任務所規制的。和平與發展的時代主題,“國家富強”、“人民富裕”的歷史任務,為馬克思主義的建設話語之展開提供了時代條件和發展動力。
習總書記說,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是科學社會主義理論邏輯與中國社會發展歷史邏輯的辯證統一。這意味著,我們將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的“建構性邏輯”與中國“現代性邏輯”有機結合起來,形成了建設話語的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理論主題”是在經濟文化比較落后的中國建設、鞏固和發展社會主義;圍繞這樣的“主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必然采取“建設”的話語體系。鄧小平理論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開創之作,其思想史意義在于它將馬克思主義的建構性、建設性維度“發揚光大”。鄧小平十分強調解放思想,在某種意義上,是要將人們從革命教條主義中解放出來,創造性地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建設話語”。除了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和科學發展觀也立足于不同發展階段,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從“革命”到“建設”的話語體系轉換;它們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為中國的現代化建設提供思想資源。概括起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從“革命”到“建設”的話語體系轉換,主要有六個方面的表現:
1.從階級斗爭史觀到生產力史觀
對唯物史觀的生產力理論的當代闡釋,是鄧小平理論形成的重要起點之一,也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實現話語轉變的重要基點。革命話語的馬克思主義強調,自產生階級以來,人類社會歷史就是階級斗爭的歷史,階級斗爭是社會發展的直接動力;階級斗爭的重要性被提升到“最根本”的層面上,忽視了階級斗爭背后的生產力決定論,甚至重視發展生產力,被視為“庸俗生產力論”。建設話語的馬克思主義實現了從階級斗爭史觀到生產力史觀的轉型,恢復了唯物史觀基本原理。鄧小平說,“馬克思主義歸根到底是要發展生產力”,“馬克思主義最注重發展生產力”,“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就是要發展生產力”。社會主義本質論集中反映了生產力話語的回歸。“社會主義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4](P373)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是社會主義本質的首要因素。之后,“三個有利于”判斷標準論、“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科學發展觀等都強調了生產力的基礎性作用。
除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闡釋,中國共產黨還從中國具體國情出發論證生產力決定論。從“初級階段”→“主要矛盾”→“根本任務”的邏輯線索中,自然引出了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的結論。如果說階級斗爭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的“第一個結合點”,那么,經濟建設、生產力發展則是“第二個結合點”。此外,生產力優先性的確立,也為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奠定了基礎。在革命話語體系中,由于對資本邏輯的批判,很容易導致人們對市場經濟的批判。而在建設話語體系中,市場經濟是有理論合法性的,因為它是現階段中國最能促進生產力發展的經濟形式。
2.從“消滅”到“利用”資本主義
傳統社會主義觀從結構要素和抽象制度論把握社會主義本質。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的關系是截然對立的,實現社會主義首先就是消滅資本主義。這種觀點不斷引用《共產黨宣言》中的“兩個最徹底的決裂”作為自身的合法性根基:“共產主義革命就是同傳統的所有制關系實行最徹底的決裂;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發展進程中要同傳統的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1] (P52)此外,為了增強自身的凝聚力和戰斗力,革命意識形態一般會強化外部的斗爭形勢,突出自身與“敵對”意識形態的對立性。比如,革命話語的馬克思主義以資本主義行將衰亡為預期,進一步渲染了資本主義的“落后性”和社會主義的“先進性”。改革開放以來,鄧小平摒棄了將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截然對立的思維方式,從物質基礎和現代化建設角度看待社會主義及其與資本主義的關系;將“兩個必然”與“兩個決不會”結合起來看待當代資本主義的新發展,充分意識到兩種社會制度會長期共存。在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關系上,實現了從“消滅資本主義”到“利用資本主義”的思維轉型。“我們要向資本主義發達國家學習先進的科學、技術、經營管理方法以及其他一切對我們有益的知識和文化。”[4](P44)在1992年南方談話中, 鄧小平的表述更為明確:“社會主義要贏得與資本主義相比較的優勢, 就必須大膽吸收和借鑒人類社會創造的一切文明成果, 吸收和借鑒當今世界各國包括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一切反映現代社會化生產規律的先進經營方式、管理方法。”[4](P373)
3.從革命邏輯到改革邏輯
整個中國近現代史就是一部尋求現代化的歷史。“革命”與“改革”成為探尋現代性邏輯的兩個關鍵詞。一百多年的歷史構成革命與改革相互交織的歷史循環。從鴉片戰爭到辛亥革命之前,“改革”(改良)話語主導著現代性邏輯;從辛亥革命到新中國成立,現代性邏輯從“改革”走向了“革命”。新中國的建立并不意味著“革命”話語的終結,它一直主導著社會主義建設。只有到了十一屆三中全會,整個中國才逐步實現“革命”到“改革”的轉型。三十多年的發展,讓“改革”成為時代最強音。在現代性邏輯下,我們發現,革命強調政治的優先性。政治是一切問題中的首要問題,強化用政治手段解決問題的有效性。以階級斗爭為綱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工作重心轉移,反映的就是現代性邏輯從政治維度轉向經濟維度。以經濟為中心的現代性建構破除政治現代性邏輯,為確立改革話語開辟道路。在確認社會主義制度連續性的前提下(革命的必要性不復存在),改革話語從經濟—生產力解放與發展的角度獲得了巨大的合法性。如果說革命是政治變革的動力,那么改革就是經濟社會變革的動力。
這里有必要對鄧小平的名言“改革是中國的第二次革命”略加分析。這一論斷難道是說明改革還在傳統的革命話語體系中嗎?顯然不是。傳統的革命主要指政治革命,以變革政權為主要內容,以暴力革命為主要手段。而把改革比作革命,主要是在社會革命意義上說的,它以生產力的變革為核心。為什么改革是一場“革命”?第一,同革命一樣,改革的性質是為了解放生產力。第二,同革命一樣,改革是特定社會歷史階段發展的直接動力。第三,改革與革命都會給社會帶來根本性、廣泛性和深刻性的變革。為了意識形態的連續性,鄧小平沒有徹底拋棄革命這一傳統話語,甚至借助它強化改革的合法性。但我們要清醒地意識到,改革已是在一個全新的話語體系中被呈現出來。改革只有在建設話語中才是合理的。
4.從革命黨到執政黨
中國共產黨的十六大報告論述了黨的歷史方位的變化:“我們黨歷經革命、建設和改革,已經從領導人民為奪取全國政權而奮斗的黨,成為領導人民掌握全國政權并長期執政的黨;已經從受到外部封鎖和實行計劃經濟條件下領導國家建設的黨,成為對外開放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領導國家建設的黨。”報告第一次明確提出了中國共產黨從“革命黨”到“執政黨”的轉變問題。應該說,建國以后,中國共產黨就實現了從革命黨到執政黨的“地位轉變”。但建國以后,一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前,中國共產黨并未實現與“地位轉變”相適應的“角色轉變”。所謂的“角色轉變”,一是指與執政地位相適應的話語體系、思維方式;二是指與執政地位相適應的體制機制。
革命黨和執政黨的“角色差別”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黨的任務。革命黨的主要任務是發動暴力革命,推翻舊政權,掌握國家政權。執政黨的主要任務是推動經濟社會發展,維護社會秩序。二是黨的功能。在革命話語中,黨是階級斗爭的工具。對這一觀點,毛澤東有過論述:“像一個人一樣,有他的幼年、青年、壯年和老年。中國共產黨已經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十幾歲的年青小伙子, 而是一個大人了。人到老年就要死亡,黨也是這樣。階級消滅了,作為階級斗爭的工具的一切東西,政黨和國家機器,將因其喪失作用,沒有需要,逐步地衰亡下去,完結自己的歷史使命,而走到更高級的人類社會。”[5](P1468)現代政黨理論主要從利益表達和整合角度分析政黨功能。不同群體通過一定政黨表達利益訴求,而執政黨對各種利益進行整合。三是黨的領導方式。在革命時期,黨的領導方式是一種包攬一切、高度集權的方式,表現出黨政不分、以黨代政等現象。這種領導方式在計劃經濟體制中又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執政黨的領導方式首先是要處理好黨與國家政權的關系,解決權力過分集中問題,逐步實現科學執政、民主執政和依法執政。
當鄧小平提出黨的建設“新的偉大工程”的時候,說明中國共產黨已經意識到從革命黨到執政黨的轉型問題。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中國共產黨從實踐和理論兩個層面上不斷推進這一轉型。從革命黨到執政黨的轉型,在理論上的表現就是黨的建設理論從革命話語到建設話語的轉換。比如,執政能力建設思想、“兩個先鋒隊”思想、黨內民主思想、制度建設思想等都是建設話語的具體體現。
5.從“斗爭思維”到“和諧思維”
從“斗爭思維”到“和諧思維”的轉變是馬克思主義當代中國化話語轉變的顯著表現。這種思維方式的區別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如何看待矛盾。革命時期,革命階級與反動階級之間存在著對抗性矛盾。所以,在思維方式上特別強調矛盾的斗爭性。“你死我活”的革命現實決定了人們的“斗爭思維”。“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6](P17)在建設時期,轉型過程中出現的大量社會矛盾主要是人民內部之間的矛盾,是一種非對抗性的矛盾。由此,我們更應注重矛盾的同一性,破除“兩極對立”思維,樹立“共贏共生”思維。二是如何解決矛盾。革命階級與反動階級的對抗性矛盾只能通過階級斗爭、革命方式解決矛盾。在和平建設時期,主要通過民主法治的手段化解社會矛盾,整合不同群眾之間的利益沖突。
客觀地說,改革開放之前,中國共產黨沒能從根本上實現這種思維方式的轉變。很長一段時期,“斗爭思維”不斷被強化,用階級斗爭的手段處理問題。毛澤東雖然創造性地提出了人民內部矛盾理論,但該理論還是沒有脫離革命思維和階級斗爭的框架。“人民”和“敵人”的兩分法是人民內部矛盾的理論前提,而它與現代公民理念和法治思維是異質的。直到“和諧社會”理論的提出,才標志著中國共產黨從根本上促進了從斗爭思維到和諧思維、革命話語到建設話語的轉變。和諧社會理論是建設話語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成果。馬克思、恩格斯將“和解”、“和諧”規定為理想社會的重要內容。中國共產黨人堅守并踐行了這一原則,將社會和諧明確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本質屬性。一種錯誤思維從根本上被破除了:階級斗爭、社會對抗是共產黨人所追求的社會理想。從政治現代化角度看,政治共同體追求的目標有兩個:一是建構有效的權威體系, 以創造秩序;二是發展有效的民主體系, 以保障權利的維護和權力的合法性。[7]美國學者李普塞特指出:“任何一種特定民主的穩定,不僅有賴于經濟發展,而且有賴于政體的有效性與合法性。”[8](P51)有效性是工具性的,它指執政集團要追求政治秩序和社會的穩定(及其促進經濟社會發展的效能);合法性是價值性的,它指執政集團要致力于服務公共利益,促進公民社會“自主性成長”,以及民眾的自由全面發展。由此可見,只有“和諧”,而非“斗爭”,才能提供這樣的有效性和合法性的基礎。
6.從“階級解放”話語到“人的解放”話語
“人的解放”是馬克思主義的核心主題。馬克思、恩格斯認為,無產階級獲得徹底解放,要經歷“政治解放”和“人類解放”兩個階段。前者指無產階級要從資產階級統治下解放出來,在政治上要成為主人。后者指人們在經濟社會領域獲得徹底解放,成為真正自由發展的個人。
人的解放主題貫穿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整個過程,主要形成了“階級解放”和“人的解放”兩大話語。近代中國的首要任務是救國存亡,人的解放主要是把人民從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的壓迫下解放出來。人的解放主要表現為“階級解放”。階級解放一方面表現為政治革命,消滅剝削階級,人民大眾翻身做主人,根本上變革舊生產資料所有制;另一方面表現為一種集體解放、民族獨立和國家解放,個體的解放訴求讓位于民族利益。建國以來,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馬克思主義的解放話語轉化為“人的解放”。人的解放一方面表現為社會革命,通過經濟社會發展讓人們不斷獲得經濟、政治、文化、社會以及生態等各個方面的權利;另一方面,人的解放表現為一種“個體解放”,強化了個體價值啟蒙話語,個性、人的自主活動、公民權利、個體幸福構成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價值立足點。2003年,中國共產黨提出的“以人為本”, 既是對馬克思主義主題的返本開新,同時也是指導我們現代化建設的“價值風向標”。從20世紀80年代的關于人道主義和異化的討論,到今天“以人為本”理念的確立,反映出的正是主流意識形態的話語轉型。“以人為本”、“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等話語要求我們淡化階級屬性。人與群體不宜再以階級來定性。每個社會成員都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建設者。把人的認定從階級的視野中相對剝離出來,靠制度、機制以及民主法治的方式去處理人與人之間的利益矛盾和沖突。
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話語體系轉換,其根本目的是讓馬克思主義成為“時代精神的精華”,更好地掌握意識形態領域的領導權和話語權。結合革命與建設之間的話語轉變,我們認為,主流意識形態要牢牢掌握話語權,需要在三個基本問題上有所突破:
1.面向“中國問題”建構新的話語體系
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要致力于解決“中國問題”,增強理論的實效性,否則就沒有話語權。從“革命”到“建設”的話語體系轉換,是由問題域轉換所決定的。現代化建設是當代中國的首要問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要圍繞現代化建設的歷史方位(初級階段)、價值目標(以人為本)、動力機制(改革開放)、基本布局、內外部條件、依靠力量、領導力量等一系列問題進行話語體系建構。人們耳熟能詳的“發展是硬道理”、“以人為本”、“和諧社會”、“中國夢”、“打鐵還須自身硬”、“記得住鄉愁”等都是破解中國問題的話語。這意味著不宜再用過去的革命話語推進話語體系建構,甚至解釋當代中國實踐。比如,針對改革過程中出現的貧富差距、社會不公等現象,不應當用階級斗爭的革命話語解釋,而應當樹立“用發展的方法解決發展中的問題”思維。又如,針對轉型過程中出現的利益分化、利益矛盾、利益表達等問題,我們應當樹立現代政治文明和民主法治思維,通過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化解矛盾。自由、民主、平等、法治、公民權利、人民主體、社會責任等價值理念都應當成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話語體系建構的重要組成部分。
2.用中國理論話語體系解讀中國現代性
經過九十多年,特別是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的艱辛奮斗,我們成功地走出了一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中國奇跡”、“中國經驗”、“中國道路”舉世矚目。但不可否認的是,理論界一些人還是習慣用西方概念和話語解釋中國實踐,把西方國家的地方性話語提升為“普世”話語,把中國當作西方話語的試驗場,在現實中常常削中國實踐之足以適西方理論之履。比如,一些人用西方自由主義解釋中國的市場經濟實踐;用“公民社會”話語看待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用“普世價值”話語解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這些都是放棄話語權、陷進西方“話語陷阱”的表現。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凝聚了迄今中國現代化進程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所取得的經驗和成果。作為中華民族實現現代化的一種必然形式,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實質是“中國現代性”的塑造。我們要讓世界(包括我們自己)清楚地了解并理解,中國的現代化道路是一條不同于西方的新型現代化模式的道路。現代性是多元的,西方現代性話語無法詮釋中國的現代性。我們必須建構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話語方式和話語體系,解讀中國現代化實踐經驗和理論成果。中國的經濟現代化、政治現代化不是西方市場原教旨主義、民主原教旨主義等話語解釋得了的,它們只能通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成果和話語體系解釋。總之,我們要打破對西方現代性話語的崇拜心態,樹立理論自信自覺,借助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話語體系解釋中國現代性,爭取掌握國際話語權。
3.以“話語體系轉換”推動意識形態合法性建構
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話語體系轉換,本質上是主流意識形態的變遷問題。主流意識形態只有隨著時代變遷而推進自身的理論創新,才能不被時代和民眾所拋棄。經濟學家諾斯曾指出:“大凡成功的意識形態必須是靈活的,以便能得到新的團體的忠誠擁護,或者作為外在條件變化的結果而得到舊團體的忠誠擁護。”[9](P58)“靈活的”意識形態才能夠為中國共產黨的執政合法性提供支撐。改革開放以前,中國共產黨的執政合法性的重要基礎是革命意識形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黨形成了以經濟增長為中心的合法性模式。夸克指出:“經濟增長及其對中國社會造成的影響成為政權的政治合法性的主要來源。”[10](P7~8)但經濟增長的合法性模式有其自身的局限性,亨廷頓將其總結為“政績困局”。在新的歷史起點上,中國共產黨需要從科學發展的績效、法治、制度以及意識形態等各個方面拓展自身的合法性資源。
在全球化、社會轉型的背景下,意識形態的合法性功能具有極端重要性。當然,這樣的意識形態肯定不是“革命話語”,而是隨著時代變遷建構起來的“建設話語”。“建設話語”中的“政治文明論”、“和諧社會論”、“核心價值論”、“以人為本論”、“民族復興論”等為新時期下中國共產黨的執政合法性注入了重要的思想資源。比如,“政治文明論”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理論成果,它吸收了西方政治文明、特別是民主政治成果,以“人民民主”建構起中國共產黨領導國家建設的合法性。我們應當用一種“后革命思維”看待民主及其作用。“幾乎全世界的統治者,包括非民主國家的統治者,都在努力研究‘民治’(rule by the people)的思想,以便為他們的統治的合法性提供解釋。有史以來,從來沒有國家領導者為了他們統治的合法性如此廣泛地求之于民主思想。”[11](P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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