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思奇
(河南大學,河南 開封 475001)
·女性文化視野下的莫言創作專題研究·
論莫言小說中的母親形象
趙思奇
(河南大學,河南 開封 475001)
作為一位從鄉村走出來的作家,莫言創造出大批寓意深遠的作品,其中的女性形象是莫言小說中耀眼的閃光點,尤其母親形象,更是千姿百態。莫言從一位男性作家的角度審視母親的生存和心理,同情她們的命運,不僅表達了他對“母親”的復雜感情,同時也對男性中心主義表現出否定和質疑。
母親;身體;女性意識;意識形態
作為一位從鄉村走出來的作家,莫言創作出了大批寓意深遠的作品。這些作品塑造的人物眾多,性格各異,展示了璀璨的歷史長廊和生活于其中的人們的人生百態。其中的母親形象,更是千姿百態,各異的人生軌跡和迥然相異的命運,形塑了“母親”的偉大和堅忍,在特定的時代和政治環境的重負下,她們不僅承載了個人命運的無法承受之重,同時也承載了歷史的駁雜和苦難。
一
綜觀莫言的小說創作,他筆下的母親形象大致有幾種類型。
第一,傳統的母親。這類母親勤勞、善良、忍辱負重,有著博大的胸懷和無私的愛心,即使時代風云變幻,即使兵戎相見、硝煙四起,也無法止息她們對子孫的愛護和付出。如《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魯氏,被當作討價還價的“商品”嫁入上官家后,就開啟了她血淚的人生。丈夫沒有生育能力,卻把不能傳宗接代的責任歸咎到她身上,在經歷了多次暴虐之后,她終于認識到“女人,不出嫁不行,出了嫁不生孩子不行,光生女孩也不行。要想在家庭中取得地位,必須生兒子”[1](P594)的殘酷真理,開始了屈辱的“借種”歷程。她先后和于大巴掌、賒小鴨的外鄉人、江湖郎中、高大膘子等人,生下8個女兒和1個兒子。上官魯氏的生命力如此堅強,在河沿被4個敗兵強暴后,她忍住了死的欲望,活了下去。在教堂被鳥槍隊員強暴,親眼目睹牧師馬洛亞跳樓身亡,她又一次活了下去。不管女兒嫁給土匪、國民黨還是共產黨,不管她們之間因政治立場不同如何斗爭,上官魯氏均毫無階級成見,一如既往地愛護她們,對于她們的后代,上官魯氏一視同仁地盡心撫養。面對著子孫因饑餓、戰爭、生病一個個死去,上官魯氏用堅忍和不屈與命運抗爭。活著,把生命傳遞下去,是她唯一的希望。她的一生猶如千瘡百孔、多災多難的舊中國歷史。再如《糧食》中的梅生娘,因丈夫是富農,又毒死了社里的耕牛,犯了大錯,被送到勞改營,家里的生活重擔就落到了她的肩膀上,她要養活3個孩子和1個癡呆的婆婆。可是在饑餓的年代,只能靠挖野菜、吃樹皮填飽肚子,當野菜也稀缺的時候,她只好讓全家人吃觀音土。她即使餓得雙腿腫脹透明,干起活來仍然盡職盡責。后來她聽從了同在磨坊里推磨的婆娘“這年頭,人早就不是人了,沒有面子,也沒有羞恥,能明搶的明搶,不能明搶的暗偷,守著糧食,不能活活餓死”[2](P108)的勸說,偷拿糧食塞到褲腰里,準備回去讓嗷嗷待哺的孩子們吃,但遭到了負責磨坊的王保管的侮辱。尋死不成的她從嘔吐中得到啟發,再推磨時就將糧食囫圇吞下,回到家中再吐出來,正是靠著這種方法,讓婆婆得以高壽,讓孩子發育良好。《姑媽的寶刀》中的孫姑媽,有兩個兒子,但就像她的丈夫一樣,從未露過面,只有3個孫女大蘭、二蘭、三蘭跟著她生活,她從未抱怨過生活的不公,把3個孩子拾掇得妥妥帖帖。鬧饑荒的時候,為了填飽肚子,二蘭偷吃了生產隊里的蘿卜,遭到了生產隊長王科皮帶抽打,孫姑媽“捯著小腳,直逼到王科前面”,用威懾的口氣說:“王隊長,小心著點,別閃了手脖子”[2](P150)。這類母親形象最突出的特點,是隱忍付出、任勞任怨。
第二,叛逆的母親。這類母親個性鮮明,敢愛敢恨,野性奔放。如《紅高粱家族》中的“我奶奶”戴鳳蓮,她痛恨貪財的父親為了一頭騾子將她許配給有麻風病的單扁郎,回門時在高粱地里大膽地和東北鄉雇工余占鰲野合。單家父子被殺,對簿公堂之時,她機靈地認縣長做干爹,逃過一劫。掌管單家后,她安撫伙計,清洗庭院,把燒酒生意做得轟轟烈烈,讓眾人心服口服。當余占鰲移情別戀時,她既沒有哭鬧也沒有忍氣吞聲,而是用以牙還牙的方式捍衛自己的愛情。17歲的姑娘玲子,被余占鰲叔叔余大牙強奸,為了籠絡任副官這個人才,她要求余占鰲槍斃余大牙以肅軍紀。當冷支隊長和余占鰲商討抗日談僵時,她深明大義,“左手按著冷隊長的左輪槍,右手按著余司令的勃朗寧手槍”,勸說兩人“有本事對著日本人使去”[3](P24)。日本鬼子進村向她靠近時,她機智地把羅漢大爺的血抹在臉上,又一把撕散頭發,瘋瘋癲癲地跳起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模樣,躲過了日本人的魔爪。她設計用鐵耙扎壞日本人的車輪子來伏擊他們的汽車隊。為了支持抗日,她讓唯一的兒子前去戰場,也把自己的生命埋葬在高粱地。戴鳳蓮一生“大行不拘細謹,大禮不辭小讓”,“敢于反抗,敢于斗爭”[3](P118)。再如《檀香刑》中的孫眉娘,母親去世早,她從小跟著父親的戲班跑遍九村十八屯,長到18歲,成為高密東北鄉最美麗的姑娘,“一顆熟透了的果子,一個青春健美的身體”[4](P145),“螳螂脖子仙鶴腿”[4](P21)。跑江湖的人生經歷養成了她潑辣豪爽、野性十足的個性,她的風騷多情讓縣城的浮浪子弟垂涎。但風流成性的父親沒有給女兒裹腳,孫眉娘成了“大腳仙子”,“看了上半截把人想死,看了下半截把人嚇死”[4](P21),她后來委屈嫁給了愚笨的屠戶趙小甲。當婆婆顛著小腳拿著剔骨的利刃修理孫眉娘的“天足”時,眉娘忍無可忍,騎在婆婆身上一陣拳打,爭來了當家作主的權力。儒雅瀟灑的知縣錢丁到任后,孫眉娘對他一見鐘情,害了嚴重的相思病,差點沒把命搭上,她雖明白“這場烈火一樣的單相思,注定了不會有結果”[4](P156),但還是忍受著卑賤的出身和一雙大腳帶給她的自卑和痛苦,不顧一切地投到錢丁的懷抱,“能與你這樣的一個男人有過這樣一段死去活來的情就知足了”[4](P303)。她執著于無結果的無妄愛情,在家仇、國恨、愛情和親情的挾裹下,身懷六甲的她最終拿起刀,殺死了“大清第一劊子手”,完成了為父報仇的壯舉。綜觀這類母親形象,她們身上充溢著鮮活的生命力,她們美麗豐腴,反抗傳統倫理道德的束縛,追求自由愛情,勇敢表達自身訴求。
第三,敢于擔當的母親。這類母親有著堅強的性格和頑強的生命力,不管生活多么無奈,命運多么無情,都壓不垮她們的脊梁,也磨滅不掉她們對幸福追求的信心。面對不幸,她們從來不會自暴自棄,而是不屈地挺起頭,制造出理想,給自己的生活以“盼頭”。如《白狗秋千架》中的暖,“鼻梁挺秀如一管蔥”“牙齒潔白”“婷婷如一枝花,雙目皎皎如星”[5](P221-222),17歲那年是學校宣傳隊骨干,歌聲讓英俊的蔡隊長都入了迷,許諾年底征兵把她征去。可暖沒有等到那一天,在一次秋千事故中,她的右眼被一根槐針扎瞎,只得嫁給了王家丘子的啞巴。啞巴丑陋剽悍,脾氣暴躁,性格多疑,暖生了3個兒子,不幸都是啞巴。暖被殘酷的生活腐蝕得面目全非,她忍受著生活的痛苦,“該遭多少罪都是一定的,想躲也躲不開”,“這就是命,人的命,天管定,胡思亂想不中用”[5](P227-228)。當10年后與青梅竹馬的“我”在村里相遇后,暖對“我”提出一個請求,幫她生一個會說話的孩子:“你答應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應就是害死了我了。有一千條理由,有一萬個借口,你都不要對我說”[5](P238)。再如《四十一炮》中的楊玉珍,丈夫跟情人私奔,她忍受著痛苦和壓力,帶著兒子發憤圖強,艱苦創業,為的就是爭一口氣,“咱要干出樣子讓他看看,也讓村子里的人看看,沒有他咱們比有他過得還要好”[6](P16)。雖然楊玉珍一直承受著巨大的精神苦痛:“有多少次,我把繩子都搭到梁頭上了,不是有個小通牽掛著,有十個楊玉珍也死光了”[6](P108),但當無處投奔的丈夫歸家后,她原諒了丈夫,接納了丈夫和情人的女兒,讓村里的人欽佩,“楊玉珍這個女人不簡單,能吃苦,有耐性,有遠見,明事理,是一個肚子里有牙的厲害人物”[6](P175)。為了更好地發家致富,她說服丈夫跟著老蘭干,自己也成了華昌總公司的辦公室主任、總經理助理。
第四,被閹割的母親。這類母親有做母親的強烈愿望,也有做母親的預期和準備,但由于主觀或客觀的原因,無法得以實現,只得將這種欲望暫時壓抑,然而這種愿望從不曾消逝,會由于某個特殊的機緣,或隱或顯地表露出來。這種母親類型在莫言的小說中不常見,可以《蛙》中的“姑姑”萬心為代表。萬心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容貌出類拔萃,1950年代畢業于衛生學校,在公社衛生院做婦產科醫生,整個家族都以她為榮。她與多才多藝的空軍飛行員王小倜建立了戀愛關系,可到了談婚論嫁時卻發生意外,王小倜因不堪忍受“太革命太正派”的萬心這個“紅色木頭”,駕駛飛機叛逃到臺灣,娶了貌若天仙的歌星陶莉莉。這個變故對“姑姑”的打擊是巨大的,她認為這個人“毀了她”,尤其在階級斗爭甚囂塵上的年代。事實上,“姑姑”內心承受的痛苦不僅僅是政治方面的。她將全副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借以麻醉自己。在鄉生育高峰期,她“既當醫生又當護士”“連續幾天幾夜不合眼”[7](P53),到了計劃生育高潮期,她又挨家挨戶宣傳黨的政策,帶著助手和徒弟強制給超生家庭節育,面對詛咒和人身傷害,她毫不懼怕,“姑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黨指向哪里,我就沖向哪里!”[7](P89)一直到退休,“姑姑”都用工作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再不曾觸摸感情,她的形象也從“出水芙蓉般”變成“衣袖高挽,身體胖大,白發蒼蒼,像一個‘文革’后期的縣社干部”[7](P89)。多年的計生工作,使得她內心對孩子產生了一種矛盾感情,她渴望做母親,渴望過正常的家庭生活,然而她又不得不狠下心為超生孕婦做墮胎手術,這些未曾出世的嬰兒,在“姑姑”內心留下了深深的空缺和懺悔,當她在似夢似幻中聽到“蛙聲如鼓”“仿佛是成千上萬的初生嬰兒在哭”“仿佛是無數受了傷害的嬰兒的精靈在發出控訴”[7](P221-222),以至于被一只青蛙嚇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最后嫁給了祖宗三代捏泥娃娃的藝人郝大手,以彌補內心的歉疚。“姑姑”是一個悲劇人物,造成她悲劇命運的,有性格的因素,更是時代使然。
二
莫言對母親形象的塑造離不開對母親性和生殖能力的描述。莫言曾說:“你可以不看我所有的作品,但你如果要了解我,應該看我的《豐乳肥臀》。”在《豐乳肥臀》中,莫言欣賞的人物有兩個,一個是本色英雄司馬庫,另一個就是母親上官魯氏,“母親”在莫言的作品中有特殊含義。她是多產的,富有生育能力的。小說一開始,就是上官魯氏生第七胎的情景,作者別出心裁地將她的生產和黑驢的生產放在一起,鮮血、吼叫、腥臊,電影式的特寫鏡頭,震撼人心。她“將褂子盡量地卷上去,袒露出腹部和乳房”,她那“大得出奇的肚子”上“暴露著彎彎曲曲的藍色血管和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白色花紋”[8](P6),給人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對女性生育能力的崇拜,從遠古象形文字、繪畫和陶器中已能初見端倪,從文學作品中也可發現類似于“母神”的“地母”形象,如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的悉多和中國神話故事中的女媧。“母神”是人類蒙昧初開之時產生的第一神,她不僅是人類的始祖,也是創造天地萬物的創世之神、生育之神,她不僅象征著五谷豐收,更表征著生命的延續和生命力的蓬勃興旺。
從這個意義上說,莫言凸顯母親的性能力和生殖能力,正是表達了對“美”的追求。他在作品中用很多生動的詞匯不厭其煩地描寫母親的乳房,“寶葫蘆”“歡快的白鴿”“瓷花瓶”“一對小鹿”……“胖的,瘦的,大的,小的,白的,黑的,黃的,紅的,咧嘴的石榴歪嘴的桃”[8](P533),這乳房的狂歡和乳房的盛宴,在淋漓盡致地表露對“母親”無以復加的依戀和俄狄浦斯渴求的同時,也為他帶來了批評和質疑之聲①。事實上,男性作家在描寫女性時,最先進入的層面往往是女子外在的容貌和形體,“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風吹仙袂飄飄舞,猶似霓裳羽衣舞”,由姣好的容顏自然而然進入心理層面的刻畫。莫言也不例外,他早期筆下的女子是唯美愛情的化身,從《透明的紅蘿卜》開始,發生些許改變,到了《紅高粱家族》則完全放開,這部小說在當時中國文壇引起了巨大轟動,尤其1987年張藝謀執導的由小說改編的電影《紅高粱》,獲第38屆柏林電影節金熊獎,讓莫言成為讀者和批評家關注的焦點,“莫言也正是從此成了文壇上不可忽視的人物”[9]。
母性的偉大是莫言在作品中反復歌頌的主題,他的很多小說都圍繞著這個主題,這源于他成長過程中母親無私的關愛和付出,他以此表達對母親的深愛和感激。他筆下的母親是堅強不屈的,是吃苦耐勞的,是感情充沛的,是具有鮮活生命力的。為了凸顯母親的這些特質,莫言甚至不惜鞭撻男性角色,比如《豐乳肥臀》中上官壽喜沒有生育能力,《檀香刑》中的趙小甲也是如此,《紅高粱家族》中單扁郎是個麻風病患者,《姑媽的寶刀》中父親則徹底缺席。當下女性小說②在描寫兩性關系時,為了彰顯女性的堅強和成熟,傾向于用“大女子主義”去批判、壓制男性,甚至不惜扭曲男性的形象和他們慣常的偶像地位。這種敘述模式在男性作家筆下并不常見,而莫言卻擅長于此,他的出發點和上述女作家們或許并非一致,然而卻殊途同歸。莫言筆下的母親往往不“安分守己”,她們游離于倫理之外,體驗世俗無法接納的感情和性,然而作者并未把她們置于道德的砧板上反復拷打,而是另辟蹊徑,追根溯源,用新歷史主義的敘事模式構置一波三折的情節,淡化世俗意義上的說教,表征母親對男權桎梏的反抗和對個性解放的追求,于是,“婚外情”抑或“偷情”便成了她們對抗和叛逃的武器。莫言不憚于在作品中批判男性的不忠,比如《紅高粱家族》中余占鰲移情戀兒,《四十一炮》中羅通和野騾子私奔,《蛙》中王小倜為逃離姑姑不惜政治叛逃。從《詩經》開始,就有了描寫棄婦的詩篇,“女也不爽,士貳其行”“條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無我惡兮,不寁故也……無我丑兮,不寁好也”。但莫言筆下的“棄婦”不再是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柔弱女子,她們有自己的心機和策略,有自己的理想和擔當,她們的行為甚至已經表露出懵懂的女性意識。
莫言對母親形象的塑造滲透著一定的女性意識。“其實是一種女性主義意識,也就是女性意識到男性在現實的社會體系和語言體系中對她們的壓迫,或歧視和排擠,對接受這種安排產生懷疑和幻滅的感覺,對規定的性別角色有拋棄和叛逆的念頭”[10],然而莫言筆下的“她們”的叛逆總被放置在男女之間的情感爭奪,女性感情受傷,她要教訓甚至懲罰男性,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不惜自虐,這種爭風吃醋式的戰爭往往隨著男性的“歸來”戛然而止。這是一個怪圈,如果將之說成是女性宿命的悲哀,不免陷入唯心主義的泥淖,說成是兩性關系的悲哀,又有武斷之嫌。從這個意義上說,莫言的作品和女性小說還是有實質性的不同,雖然女性小說往往不能達至兩性和諧的完美狀態,但其視角是女性主義的,以強調女性意識為旨歸,不論描寫女性的身體還是心理,這是她們對抗這個讓她們傷痕累累的男權社會的利器,恰恰在這一點上,莫言流露出了作為男性的“窺視”姿態,即使面對母親形象。可以肯定的是,莫言對作品中的“母親”無意識表現出的懵懂的女性意識是同情的、理解的,他直言《紅高粱家族》中的戴鳳蓮是“個性解放的先驅,婦女自立的典范”[3](P12),這一方面源于他內心對母親真摯的感情,同時也表露了他對男權社會的反思和某些不認同,比如他以戲謔的語言調侃“我爺爺”余占鰲的戀愛歷史,得出“愛情的過程是把鮮血變成柏油色大便的過程,愛情的表現是兩個血肉模糊的人躺在一起,愛情的結局是兩根圓睜著灰白眼睛的冰棍”[3](P262)的結論,有指責余自食其果的意味在其中。
女性經由女兒、妻子的角色,過渡至母親,莫言筆下的絕大多數母親都循著這條路徑,不管在實現母親身份的過程中,經歷多少曲折,有多少難言之隱。但《蛙》中的“姑姑”是個例外。她是莫言作品中為數不多的被打上政治意識形態烙印的女性,當然,這是那個時代存在的必然,恰恰這一點,讓她偏離了作為世俗意義上的女性的正常軌道。作品中有很多語言描述“姑姑”,她“是個階級觀念很強的人,但她將嬰兒從產道中拖出來那一刻會忘記階級和階級斗爭”[7](P19),她寫下血書“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7](P51),“黨讓姑姑爬刀山,姑姑就去爬刀山;黨讓姑姑去跳火海,姑姑就去跳火海”[7](P51),甚至當她看到傳單時的自殺舉動,也并非是因為王小倜感情上的背叛,而是王小倜給她政治上抹了黑。王小倜正是因為拒斥和“姑姑”步入“同志式”的婚姻,渴望戀愛和浪漫,才最終實施政治的叛逃。這是發人深省的,在政治高于一切的時代里,文藝的泛政治化,模塑出女性樣板,“英姿颯爽”的英雄氣概,男性化的行為舉止,堅定的革命意志,女性失去了傳統的審美意義,溫柔多情、敏感細膩之類的陰柔之美被剔除,她無性、無情、無愛、無欲。“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經濟上,沒有任何命運能決定人類女性在社會的表現形象。決定這種介于男性與閹人之間的、所謂具有女性氣質的人的,是整個文明”[11]。從這個意義上說,“姑姑”的悲劇正是那個特殊時代的產物,是步入男性化社會的革命功利主義的典型,莫言此處的批判之意不言自明。
注釋:
① 參見石穎的《莫言小說中女性形象的嬗變》和羅慧林的《當代小說的細節肥大癥反思——以莫言的小說創作為例》。
② 以女性視角來表現女性世界的女性作家作品,創作客體表現出強烈的女性意識。參見呂曉英的《難覓和諧——當下女性小說兩性關系描寫的缺憾》,《南方文壇》,2004年第5期。
[1]莫言.豐乳肥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莫言.與大師約會[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3]莫言.紅高粱家族[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4]莫言.檀香刑[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5]莫言.白狗秋千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6]莫言.四十一炮[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7]莫言.蛙[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8]莫言.豐乳肥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9]石穎.莫言小說中女性形象的嬗變[J].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6):174.
[10]周樂詩.筆尖的舞蹈——女性文學和女性批評策略[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60.
[11][德]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309.
The Image of Mother in Mo Yan’s Novels
ZHAO Si-qi
(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1,China)
Grown up in the rural area,Mo Yan has created a large number of works,from which come various fascinating female characters,especially the mothers.From a male writer’s perspective,Mo Yan examines those mothers,tough existence and their psychological conditions.In this way,Mo Yan not only expresses his complex feelings towards his mother,but questions the patriarchal society.
mother;body;female consciousness;ideology
I206.7
A
1008-6838(2015)04-0080-05
2015-05-2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項目編號:13&ZD122)
趙思奇(1982—),女,河南大學文學院講師,博士,主要從事文藝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