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雪莉
從科學走向敘事是當前社會學、心理學發展的新趨勢。抗逆力敘事研究作為目前社會學和心理學的一大熱點主題,對于如何尋求社會正能量的內生性學術發展線索、積極提升個體抗逆力,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現實針對性。當今中國正處于社會經濟結構迅速轉變時期,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流動人口、留守兒童、貧富差距、房奴孩奴等一系列新名詞標志著人們生活、學習或工作的原有模式受到沖擊,早期的生活穩定性和安全結構被打破,從而面臨著隨社會發展而來的一系列逆境和挑戰。在充滿壓力的社會環境中能夠快速適應并實現自身價值,是現代社會生活中人們的內在期望。如何提升個體抗逆力,使其在壓力與逆境中依然能夠發揮自身潛力,滿足自身生理、心理及社會需求,最終得以提升其幸福感也成為學者們研究的熱點課題。
20世紀 80年代,美國心理學家 Seligman 發起了積極心理學運動,主張通過對人們內在美德與活力的發展,充分發揮個體固有的潛力,促進個體和社會的發展,幫助人們完成對幸福的追求。與傳統心理治療不同,積極心理學關注對個體良好品質或美德的發展,是一種預防性心理服務理念,而傳統心理治療關注于引起個體不適的問題和癥狀,重在減少癥狀失調而非積極功能的發揮。近年來積極心理學因其獨特的服務理念掀起了學界的研究熱潮,也為新時代的心理干預與服務提供了新的視角。
后現代建構主義思潮為積極心理理念下的敘事治療提供了理論依據。與現代實證主義的觀點不同,建構主義打破傳統的主客觀二元對立的觀點,認為不存在抽象的客觀真理,而只有在特定情境下個體建構的真實。因此當實證主義著力于找尋發現客觀真理的事實時,建構主義強調這種唯一的真實是不存在的,強調意義的賦予和個體建構的自主性。心理咨詢需要基于個體社會文化背景下建構屬于來訪者個體的“事實”,因此建構主義希望在咨詢治療中共同建構與創造意義。
基于積極心理學的服務理念和后現代建構主義思想的影響,本文結合敘事治療理論和技術,探討在當代社會背景下對個體抗逆力促進的敘事治療技術,以期滿足個體壓力應對的需要,最終達成對幸福感的提升。
抗逆力(resilience)概念的提出源自于Garmezy、Werner等人對弱勢群體的縱向干預研究①Luthar.s.s.Resilience in development:A synthesis of research across five decades.InD.Cicchetti & D.J.Cohen(Eds.),Developmental Psychopathology:Risk,disorder,and adaptation(2nded.,Vol.3,PP.739-795).NewYork:W iley,2006.。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發現同樣身處逆境(貧民窟、父母有精神疾病或酒精濫用、社區暴力等)的兒童,其中一些人并沒有如人們所預期的在成長后出現精神心理疾病或行為問題,相反經歷逆境之后仍能發展良好,學者們將這種現象定義為有抗逆力的兒童。resilience一詞進入國內時有多種翻譯:心理彈性、心理韌性、抗逆力、復原力等。翻譯的不同源自對概念的不同理解,也是抗逆力概念本身的多重含義所致。心理彈性和心理韌性的用法更多地出現在心理學文獻中,他們更傾向于將其視為個體所屬的一種品質,這種品質是一些人擁有而其他人所不具有的,需要經過培養而得以發展。抗逆力和復原力概念的使用更多地出現在社會學研究背景的論文中,他們將抗逆力更多地視為一種能力,是每個人都可以具有的能力,但能力有水平高低之分,從而表示出抗逆力的不同。復原力在此基礎上還強調個體在經歷逆境之后適應水平恢復到困境之前的水平,但就目前的研究發現,經歷風險或逆境之后個體可能恢復到比之前更高或更低的水平,因此復原力的概念使用有其局限性。因此,本文認為將resilience譯為“抗逆力”更為適合,指個體擁有的能夠從風險或困境中恢復并發展的一種能力,臨床或社會工作者可以通過對這種能力的培養而提升個體適應性,并最終達至幸福感的提升。
抗逆力研究發展至今尚不足半個世紀,基于抗逆力特質說的學者大多沿用基于變量的研究范式,將具有抗逆力的群體與不具抗逆力的群體進行對比研究,找尋抗逆力的保護性因素、風險因素及其中介、調節因素的影響,目前研究結果發現幾乎所有的積極特質都被認為與抗逆力有關,但沒有這些因素是否就不能抗逆卻沒有得到肯定的答案,因此對抗逆力自變量的確定便陷入困境②Masten,A.S.Resilience in children threatened by extreme adversity:Frameworks for research,practice,and translational synergy.Developmentand Psychopathology,2011,23,141-154.。基于抗逆力能力說的學者則大多沿用基于對象的研究范式,他們最大的不同就是將研究對象視為一個整體,將對象置于自然環境之中,比較處于風險中的個體與沒有經歷風險的個體存在哪些差異,是哪些因素或經歷導致了適應結果的差異③田國秀等:《當代西方五種抗逆力模型比較研究》,《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 期,第9-19頁。。但抗逆過程本身是個體所處復雜系統中的一部分,或者其本身就是一個復雜系統,其要素無法明確表達系統本身,而是與內部、外部系統共同作用的結果。這種作用力或許與其他部分聯系不多,但卻能夠影響到系統中的幾乎任何事物①劉玉蘭,彭華民:《兒童抗逆力:一項關于流動兒童社會工作實務的探討》,《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2012年第3 期,第1-8頁。。
正是由于抗逆力及其保護與風險因素相互影響的系統性為建構主義思想下的干預提供了充分的依據,也使得抗逆力敘事應用于臨床或社會工作的干預研究成為可能。
積極心理學是致力于研究人們的力量和美德等積極方面的心理學思潮②李金珍等:《積極心理學:一種新的研究方向》,《心理科學進展》,2003年第3 期,第321-327頁。。積極心理學一改以往心理學中對病態對象或癥狀的鎖定,將對象轉換為一般的普通大眾。它倡導采用開放的、欣賞的眼光看待人類的動機、能力及潛能,它關注健康、勇氣、愛和幸福等積極心理品質,致力于幫助普通人生活得更健康、更美好,促進個體、社區及社會的繁榮,因為盡管人們生活中的內外部環境總有各種困難挫折,但絕大多數人都能夠戰勝挫敗,過上有尊嚴的生活,并且正是這些普通人構成了社會的基礎。
積極心理學關注人的積極情緒與體驗,認為高興、滿足、自豪、愛等積極體驗能夠拓展人們的知行能力,建構與增強個人資源,并有助于消除消極情緒。同時,積極心理學也關注人們的積極人格特征,認為積極人格特征有助于個體采取更有效的應對策略,更好地面對生活中的壓力與逆境③Medvedova L.Personality dimensions:“ Little Five” and their relationships with coping strategies in early adolescence.Study Psychological,1998,40(4):261-265.。如樂觀能讓人看到好的方面而產生樂觀偏差,即判斷自己的風險比他人要小,但這需要的是不同于盲目樂觀的“現實的樂觀”④Garber J.Optimism:Definitions and origins.In:The science of optimism and hope:Research essays in honor of Martin E.P.Seligman.Philadelphia:Templeton Foundation Press,2000,299-314.,既能提高適應環境的可能性,使個體有更好的主觀感受,又不會與現實相違背,不會產生自欺欺人的結果,現實的樂觀能夠使生活更加富有意義。
幾乎在同一時期,關注抗逆力研究的學者也致力于尋找逆境中依然成功適應的個體身上所具有的“保護性因素”,他們假設正是因為這些保護性因素才使得部分個體能夠從逆境中恢復甚至得到更好的發展。因此可以說,抗逆力研究與積極心理學的發展是并駕齊驅、相互促進的,也為本文將積極心理理念的倡導應用于抗逆力敘事奠定了根基。
如果說積極心理學的發展為抗逆力促進研究指明了方向,那么建構主義思潮的興起則為抗逆力敘事提供了技術指引。建構主義認為人的心理現象并不具有客觀存在的現實基礎,所有的知識都是詞語建構的結果,詞語建構又在不同個體、群體及時代中被賦予不同的意義,這種意義依賴于社會過程的經驗。與現代主義觀點不同,建構主義認為并不存在一個本質的自我,它也是在社會生活中通過語言建構出來的,是從行為中推論得到然后又應用于個體行為的解釋。心理學知識是建立在社會文化基礎上的,心理現象的理解受時間、地域、歷史、文化的制約,人只能在社會文化規定的圈子內從事認知活動,不可以超越歷史文化范疇,因此心理學無法脫離文化進行研究。同時由于文化本身的多元特征,心理咨詢與治療需在多樣性文化下進行,其咨詢目標也需適合于不同文化背景的群體價值需求。
建構主義對心理咨詢理論的認識也與現代主義不同。建構主義認為知識不是對客觀現實的反映,而是建立在主體解釋框架之上的創造。當然,這樣的結果導致真理不再是特定的一個,而是多元的,其結果取決于個體的建構和賦予的意義。這種觀點在臨床應用中自然打上了特定歷史文化的烙印,不同于現代主義的客觀真理理論認知,后現代的病理心理過程也是語言建構的結果,是一種“隱喻”或“敘事”,臨床心理學家并不具有患者的病理心理的客觀知識。后現代建構主義并不把臨床問題看作客觀的缺陷,而理解為咨詢師與來訪者對話中形成的主體間性的語言建構,是社會文化背景下建構的產物,而不是真實的病態,是敘事而非實在。但后現代社會建構理論認為,自我是一種敘事的過程,是來訪者講出的故事,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來訪者在說謊,因為來訪者通過敘事將零散的生活經驗建構為有意義的整體,并通過敘事的過程理解其生活經驗。因此敘事不是簡單的事件羅列,而是生活意義建構的方法。來訪者心理問題的出現是因為無法把生活經驗組合成連續、統一的整體,或者不能敘述為自己期望的主題,咨詢師需要通過傾聽來訪者的故事,從中發現來訪者符合經驗的、能夠產生生活意義的故事,幫助來訪者建構一個更為積極的故事,從而形成一個健康的自我。
正是在建構主義思潮的影響下,我們假設個體抗逆力的形成和發展也是通過語言建構的結果,因此對抗逆力的干預實踐便可通過敘事的過程重新建構而使其得到進一步的發展。
敘事治療指通過適當的語言幫助來訪者找出被遺漏的具有積極意義的生活故事,并藉此挖掘來訪者的潛力,重構生活意義的過程①Michael White & David Epston.《故事、知識、權力:敘事治療的力量》,上海: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13年。。敘事治療中治療師與來訪者的關系類似于來訪者中心療法,它們都把來訪者視為具有能力解決自己問題的專家,相信來訪者具有足夠的資源面對生活中遇到的問題②Michael White.《敘事療法實踐地圖》,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年。。敘事治療重視歷史文化在故事建構中的作用,主張從歷史及社會文化背景中理解敘事的意義③Martin Payne.《敘事療法》,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12年。。因此,Epston 認為敘事治療,或者說是一種世界觀,或者說是一種認識論、一種哲學或做事的方法等④李明:《后現代敘事心理治療探幽》,《醫學與哲學》(人文社會醫學版),2006年第8 期,第33頁。,且這種治療理念與中國傳統文化有著天然的契合。
語言建構了現實。現代治療理論認為語言是對客觀現實的描述符號,是對真實世界的寫照,但事實上人們對現實生活進行語言描述時總會選擇性地敘述一些經歷而忽略其他,并且在表述時是根據個體的記憶和所賦予的意義進行敘述,因此不存在真正的客觀。所以來訪者遭遇的問題或逆境包括困擾自己、急需得到解決的問題都是被建構出來的。既然問題是建構的,那么也可通過語言的改變而消解問題,所以敘事治療是通過語言的巧妙運用來解決來訪者的困擾,重建積極的生活。
問題是一種敘事。傳統心理理論認為問題是個體身上客觀存在的精神實體,但各個流派說法不一。如精神分析認為心理問題產生于不愉快的童年經驗,人本主義認為心理問題是由于現實經驗無法滿足個體自我實現的需要,認知行為理論認為是人的不合理信念導致了心理問題或行為的產生。這種實體性假設將心理問題界定為個體身上固有的部分,無疑會使來訪者無能為力而逃避責任,不利于個體潛力的發揮。敘事治療認為問題只是在特定歷史文化條件下人們互動中共同建構的一種敘事,而非個體固有的客觀實在。這種假設允許不同歷史時期、文化背景的個體對同一事物有不同的敘事。如對減肥建構的敘事在當今和唐朝一定有著天壤之別。因此敘事治療師不是去找尋問題的客觀事實,而是把來訪者的敘事作為關鍵,通過對其敘事的改變而重新建構生活意義及態度。
個體敘事與主流敘事之間的沖突是心理問題產生的根本原因。敘事理論認為自我并不是一個客觀存在,而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語言建構出來的。語言依賴人們之間的關系互動而相互協調,個體事件只是分離于文化背景的社會參與互動的產物,因此敘事治療反對個體主義,主張從關系的角度進行研究。敘事理論認為人之所以會產生心理問題是因為個體的敘事與主流敘事的關系出了問題。White認為人賦予生活的意義決定了各自的生活方式,但多數情況下,人們意識到的意義并不是自身賦予的,而是社會主流敘事通過其權力運作而賦予的“規范”所決定的。在規范的約束下,敘事陷入僵化的結構,并以此為藍本,對自己的生命故事進行詮釋。當個體的實踐經驗與主流規范賦予的意義沖突時,問題便產生了。敘事治療就是幫助來訪者解構這種僵化的主流故事,重建來訪者真正希望的、具有個人力量的故事。當來訪者發現不受問題困擾的特殊故事發生時,新的敘事開始建構,治療師需要進一步豐富特殊事件的意義,以便能夠用新的敘事取代舊故事的支配地位。
治療師與來訪者是雙主體關系。現代心理治療中治療師處于專家的地位,與來訪者之間是主客關系,作為客體的來訪者在咨詢中只能被動回答問題并接受指導和建議。敘事治療中的治療師不享有專家地位,與來訪者的主客關系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二者的主體間關系。來訪者可以自主提出問題、回答問題,治療師只負責對敘事治療過程的推動。問題解決方案隨著來訪者敘事的變化而變化。在這樣的咨訪關系中,咨詢師與來訪者是平等的雙主體關系,雙方通過協作共同解構舊有的故事,重新建構新的敘事。在此過程中來訪者對自己的生活故事更清楚,是解決自己問題的專家,治療師需憑借自己的專業知識技術從來訪者的敘事中了解更多特殊事件,協商建構對生活意義的詮釋。
抗逆力敘事是將來訪者所面臨的問題或困境與其自身分離,通過問題外化并進一步解構問題,對其進行適合來訪者愿望的重新詮釋,相信來訪者的抗逆故事是獨特的,是所處關系系統中的一部分,并有足夠的潛力應對面臨的困境①Michael Ungar.《建構高危青少年的抗逆力敘事》,《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 期,第113-117頁。。在咨詢師與來訪者共同豐富特殊故事及其意義基礎上重建來訪者的抗逆敘事,積極應對生活中的困難及逆境。抗逆力敘事的基本理念和實施技術與中國傳統文化有比較好的契合。
1.問題外化符合中國人面子心理。抗逆力研究始于對問題或風險、逆境的定義。在最初的抗逆力研究中,日常生活困擾并不被納入風險的定義范疇,但學者們發現,這種日常困擾在累積效應作用下,同樣對個體產生嚴重的影響,甚至導致心理或精神疾病的產生,因此在抗逆力研究中將日常生活困擾納入研究范疇是極有意義的。傳統文化中的宿命論觀點認為一切發生的事情均是命中注定的,個體的力量無法回避或與之抗衡。這種觀點會導致個體在困境面前無能為力,甚至產生退縮、忍受和回避等態度行為。敘事治療理論倡導將風險或問題區別于來訪者自身,將風險放置于客體的位置來進行詮釋并分析如何應對,建立積極的生活敘事。這種問題外化的觀點能幫助來訪者將問題與自身進行分離,這對于極愛面子的中國人來說,能夠在外人面前保存自己面子的完好,并逐漸意識到自己有能力應對風險困境,自身的健康是常態的,只是暫時受到困境的侵擾,并且自己有能力擺脫這種侵擾。同時治療對特殊事件賦予更多的關注,鼓勵個體多談自己有能力應對的“閃光”部分,讓樂于聽好話、喜歡談論自己光輝歷史的中國人重拾信心,易于做出行為上的改變。
2.問題解構符合中國人的辯證思維。抗逆力敘事中將問題作為需要解構的故事來對待,并不是讓問題沖突通過外化而消失,只是在解構中讓問題不再作為敘事的組成元素來繼續影響個體及生命的意義,因為問題對個體來講沒有任何意義的時候,它的影響力便不存在了。這種策略與中國傳統中“此消彼長”的辯證思想吻合。中國傳統文化認為一切事物都處于對立統一之中,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完全消失,但它們可以相互轉化,當一方的力量足夠強大,另外一方的力量便隨之減弱。這種對問題解構的思想符合中國人的辯證思維特征。
3.關系自我與中國人的自我概念一致。抗逆力敘事中將個體放置于整個背景系統中去理解,將對個體的影響擴大到個人系統、人際系統、環境-社會系統中去理解,認為個體問題是因與其他成員或系統之間的不良互動關系②方必基,張櫻櫻,童輝杰:《敘事心理治療述評》,《神經疾病與精神衛生》,2006年第1 期,第77頁。,認為這些系統之間不是彼此割裂的,而是相互互動的結果(這個系統既包括來訪者所處的宏觀系統如社會、經濟、政策環境,又包括中觀系統如來訪者所處家庭、學校、社區等,同時包括微觀環境如來訪者自身的性別、能力、人格特征、認知風格等)。中國傳統文化認為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各種關系中的存在,如許烺光認為人在決定自己行為時會屈從情境及關系性質來權衡③Hsu,F.L.K.Americans and Chinese:Passage to Differences,Honolulu :The university press of Hawaii,1981.。楊國樞認為較之西方人,中國人更為社會取向,具體說就是家族取向、權威取向、關系取向和他人取向①楊國樞:《中國人的社會取向》,《第二屆中國人的心理與行為研討會論文集》,1992年。。在中國人的自我概念中除身體實體的我之外,更多的是社會中的社會我或關系我,但凡與我相關的都屬于我的范疇,如我的家人、我的工作等,這些都與抗逆力敘事中的關系自我相一致。
4.個體獨特性與中醫治療模式契合。抗逆力敘事堅持每個來訪者對故事的建構基于其獨特的生活背景、社會文化、經濟地位等,因此存在個體差異。治療中對個體故事的興趣和尊重,反映了以人為本的治療理念,治療師以其獨特的故事切入,構建符合來訪者意愿的生命意義。這與傳統中醫的個體化治療模式契合。中醫不僅把人當作單純的獨特生物體,更重視其情感活動,因此重在對人身心合一的復雜整體性的協調統一。診斷治療中也需要醫患之間密切配合,采用望聞問切技術,因人、因地、因時實施治療②董彥皓:《中國傳統心理治療思想特色的研究》,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中醫治療模式與抗逆力敘事二者對個體獨特性的關注興趣是相互契合的。
5.重視內在潛力與中國人自律特點契合。抗逆力敘事注重對來訪者內在潛質的挖掘和培養,認為來訪者是解決自己問題的專家,將抗逆責任視為來訪者自己的責任,也相信來訪者有足夠的能力解決其所面臨的問題。因此這種干預模式本身是一種內源性的干預,與中國人的自律特點相一致。抗逆力敘事巧妙利用語言工具促進來訪者反思,意識到自身生活中閃光的特殊事件,增強其應對困境的信心,從內部真正萌發改變的愿望,所以說抗逆力敘事是真正符合中國人自身的內在標準的,是適合擅長自律和反思的中國人的③翟雙:《敘事心理治療及其在中國文化背景中的應用》,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
挖掘和喚醒抗逆力,是建構抗逆力敘事的根本目的。針對抗逆力敘事的過程,不同的學者分為不同的階段,其中最簡要的分法是將抗逆力敘事分為共構、解構和建構三個階段④Brott P.E.The storied approach:A postmodern perspective for narrative counseling.Journal of vocational behavior,2009,,75(3):239-250.。共構指咨詢師與來訪者在咨詢情境中共同將來訪者過去及現在的生活經歷以故事的方式呈現出來;解構是要從不同的角度詮釋來訪者的生活故事,讓來訪者發現特殊事件并用不同的觀點進行詮釋,使其發現更多的可能性,豐富特殊事件的意義;建構是在解構的基礎上,幫助來訪者重寫有未來導向的敘事,并形成對生活事件的新的愿景。這種敘事過程雖較簡潔,但不夠詳細,因此本文在抗逆力敘事實踐基礎上,將抗逆力敘事過程分為以下四個階段:
1.建構自我敘事,界定問題。敘事最初的目的是破除很多人因為問題存在而帶來的失敗感,雖然他們一直努力地解決問題。因此明確來訪者的問題和希望達成的目標,是本階段的重要任務。在抗逆力敘事中,首先就需要在問題的社會聯系中命名它,然后對其開始具體化。在這個過程中咨詢師需要與來訪者建立平等的咨詢關系,鼓勵來訪者反思自己的經歷與期待、自己的行為、與他人的互動和關系等,幫助來訪者看到自己是如何組織自己的生命故事的。同時咨詢師在傾聽來訪者的問題敘事中,尋找其生命主題,對問題進行定義。在抗逆力敘事中對問題的界定是需要特別強調的,因為正是在對問題的界定中能夠促進來訪者對問題作進一步的思考,并為問題外化打好基礎。
咨詢師需要通過提問幫助來訪者語義豐滿地講述故事。如在對問題具體化過程中可以進行如下提問:我們把這個問題稱呼為什么?這個問題如何進入到你的生活?這個問題對你的生活有什么影響?在豐富來訪者充滿困境的生活故事的同時,采用語言使用技巧,暗示這種困境只是與來訪者共處的外在生活的一部分。
2.解構風險逆境,問題外化。治療師需要給來訪者提供一個安全的環境來分享他們的生活故事,此時來訪者與咨詢師一樣身處問題之外,用好奇的眼光審視問題及其與問題相關的聯系,讓來訪者變成一個好奇而專注的參與觀察者,在來訪者整個生態系統中(包括來訪者的宏觀、中觀和微觀系統)理解來訪者描述的問題及其與問題相關的聯系。同時激勵來訪者用以往不曾有的方式看待問題,用不同的觀念或方式評價同樣的問題,促進來訪者理解問題的多重意義,為來訪者提供和問題對話的選擇。當然在整個過程中咨詢師需要用共情、支持的態度,幫助來訪者看問題,傳遞共情、慈悲、愛、全心全意的關愛和信任。如在來訪者提出自己的焦慮問題時,咨詢師可通過提問促進來訪者進行不同的思考,如焦慮是如何幫助你成為一名教師的?
鼓勵來訪者了解問題對他們生活的影響,進而幫助他們弄清問題對行為、情緒、身體、彼此的互動、態度等各方面的影響。治療師需要質疑并解構來訪者最初的敘事,需要注意的是,人們此時是被問題所滲透的。在質詢基礎上舉出問題帶來的兩難困局,預見在逆境中如何行動。如果生活中沒有這個問題會怎樣?講述沒有問題的可能性;如果問題持續存在,又會如何?比較二者的區別,讓來訪者有權力做出選擇。如果問題存在,為了促進改變,幫來訪者想出具體措施以消除這個問題,促進來訪者自己的推理,必要時可以進行認知行為演練以澄清問題的影響力。
3.豐富特殊事件,重構故事。在問題的解構中,咨詢師會發現不同于來訪者主流敘事的“特殊事件”,這便是引起來訪者轉變的關鍵點。這些事件往往具有成功應對的積極意義,來訪者通過敘述成功的故事,自發找到解決策略,促進行為的變化。在此階段,來訪者對特殊事件的描述往往認為是偶然發生的,并不給予更多的關注,咨詢師可耐心提問,找尋更多的其他特殊事件,并進一步豐富特殊事件的積極意義,加強特殊事件對來訪者的積極影響,達到重構敘事的目的。通過把特定的經歷轉變成一個敘事的形式,咨詢師和來訪者創造出一個共同的參與框架,來理解影響來訪者的生活問題,比如喪失,以幫助來訪者看見從問題中分離出來的自己,可以找尋多個特殊事件進行故事重構。通過不同角度的故事解讀,促進來訪者重寫生命故事,同時需要共同確定一些具體的行為,以便將敘事轉變為現實,而不僅僅停留在意識層面。
在此階段,咨詢師需要與來訪者共同檢查問題存在的多方面可能性。如當問題變好、變壞、不變的時候,他們如何應對問題,促進對問題多重意義的思考。預見挫折往往能幫助人們事先決定在逆境中如何行動,讓人們用更有效、更少壓力的方式解決嚴重的問題。在重構的敘事中,將遇到的困境或風險寫進自己的生命故事,用新的故事為當前的逆境問題提供解決辦法,將重寫的抗逆故事主題延伸至未來。
4.他人參與見證,強化意義。敘事治療中倡導使用外部見證人技術鼓勵來訪者將成功故事分享給周圍人,因為聽眾對于豐富人生故事的發展、建立對個體身份的深度總結、對來訪者生活中所期待的結果的持久性和擴展性都非常有用。來訪者將自己的進步或成就向他人描述,感動或激發他人,同時也強化了故事對自我的觸動。當來訪者有機會和別人分享自己的經歷,強化自我潛能的同時鼓舞他人,通過見證人的回饋增強改變帶來的積極體驗,同時通過講述自己在相似事件中的斗爭和勝利來幫助別人時,來訪者發現,原來別人可以看見他們把握局勢的能力,這使得他們有機會見證他們自己的作用。另外,外部見證人的設置給人們相互合作提供途徑,促使他們聯合起來對付問題,避免問題對生活的影響。
抗逆力敘事通過故事敘說的方式幫助來訪者建構積極的生命意義。抗逆力敘事工具主要用于輔助來訪者講說故事,并在講述過程中建構新的意義。由于故事是以語言的形式展開的,因此咨詢中常使用質性語言文字形式作為評估工具,這與傳統的定量測量有所不同。幫助來訪者講故事的工具在團體心理輔導中應用較多,如生涯幻游、我的三樣等等,本文只介紹與抗逆力敘事理論直接相關的兩個質性評估工具及其操作流程,原因有二:這些工具具有結構化的問題及相近的操作流程,可操作性強;這些工具有完整的理論基礎和實證研究,能夠保障評估的系統性和有效性。兩個質性評估工具及其操作流程如下:
其一,我的抗逆故事。(1)哪些事情在你成長中起著關鍵性的作用?當你身邊的人成功時你是什么感覺?你是否有可以分享的人生信條?(2)你如何描述成長(盡管面臨很多問題)?你會用哪些詞匯?(3)壞事情的發生對你意味著什么?對你的家庭呢?你能告訴我是什么樣的壞事情嗎?(4)在你成長中對你最具挑戰性的事情是什么?(5)在你遇到生活中的困境時你是怎么做的?(6)你是否知道如何保持生理上、心理上、情緒上或精神上的健康?你自信嗎?你怎么呈現你的自信的?你怎么描述你的問題解決能力?你比其他人更好或更差嗎?你怎么知道的?你對你生活的世界有控制感嗎?這種控制感如何影響你的生活?你對你的自我意識了解嗎?它是如何影響你每天的生活的?(7)你如何描述你生活的樂觀或悲觀方面?你有自己的目標嗎?你的生活中有多少是能獨立自主的,還有多少是需要依賴他人生存的?你對酒精或藥品使用依賴嗎?你周圍其他人對此怎么想?幽默在你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8)你能否分享一些周圍其他人盡管面臨困境卻依然成長很好的故事?(9)你能分享一下你在遇到困境時是如何克服的?
其二,我的抗逆影響系統。(1)家庭在你的生命中扮演什么角色?你家里的其他人如何看待你的生活(或信念)?你如何處理改變(無論在個體層面或群體社區層面的改變)?你為你生活的社區做過哪些貢獻?(2)當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時,你周圍的人是怎么應對的?他們如何描述這些事情?誰對它們談論的最多或最少?它們發生時誰總是設法去解決這些問題?其他人對這種解決方式怎么看待?(3)你或你身邊是否有人受到暴力事件的影響?你的家庭、同伴是如何避免這些影響的?你的家庭是否給你了大量你能掌控的風險?你生活的社區如何對待你同齡人的行為問題?它們是什么樣的行為?你對你的生活環境是否感覺比較安全?別人怎么保護你?你覺得你跟別人一樣嗎?是否有一些人感覺跟你不一樣?他們給你什么樣的感覺?他們怎么做的讓你有這樣的感覺?你是否有獲得學校教育或其他有助于你成長或發展的信息渠道?誰提供給你的?(4)你能描述一下你的父母或照顧者是如何照顧你的嗎?你的家人如何描述他們自己?又是怎么描述你的?你是否有一些你認為的榜樣人物?你能描述一下他們嗎?
文中的兩個工具框架是在參考國外抗逆力測量問卷的基礎上形成的,在實踐中對抗逆敘事的問題進行了調整和修改。西方文化中宗教組織扮演了比較重要的角色,但在中國文化背景下,宗教組織的影響力遠遠小于家庭對個體的影響,家本位的文化傳承也賦予了家庭更多的重要責任,因此將個體的抗逆故事放置在家庭背景下進行敘述,有助于個體對自身潛力資源的認識和使用。目前中國社區影響力以及提供的服務還非常有限,因此這方面也做了部分刪減。重要他人中除了父母,還包括老師同學,他們對個體的自我概念的形成均有重要意義,這是在抗逆故事中比較注重的部分。
上述兩種抗逆力敘事工具可以對抗逆敘事咨詢進行初期評估。作為一種質性評估工具,并不意味著主流的量化評估工具不可使用,Sampson指出,建構主義與實證主義的個案服務方式并非水火不容,兩種使用方法的整合才是未來研究和實踐的發展方向①SamposonJ.P.,Modern and postmodern career theories:The unnecessary divorce.The career Development Quarterly,2009,58(1):91-96.。在抗逆力敘事中評估工具的使用并非為了得到確切的結論,而是作為來訪者敘事的素材,使來訪者更加了解自己及其所處的環境,這種訪談本身便可以作為抗逆力敘事的組成部分。
抗逆力研究因其對個體積極適應的特質、過程或結果的關注為心理危機干預或社會工作服務提供了新的理論視角,在人們致力于追求幸福發展的今天更是有了繁榮昌盛之勢。近30 多年以來,在眾多學者的共同努力下,抗逆力無論其發展模型、評估方式、研究范式及干預手段都得到了豐碩的成果,然而抗逆力的研究如其概念一般因其豐富的內涵、眾說紛紜的評估方式、復雜的影響因素和不同生態視角下的認知差異使其研究進展受到諸多限制。如不同生態背景下如何評價“發展良好”,抗逆力的生成機制及作用機制如何①Rutter,M.:“Resilience,competence,and coping”.Child Abuse & Neglect,2007(3),p.205-209.②Masten,A.S.:“Ordinary magic:Resilience processes in development”.American Psychologist,2001 (3),p.227-238.,一些群體的積極適應結果究竟緣何產生,社會服務中如何對困境人群進行干預以促成良好發展等等,這些問題都需要在研究中結合不同人群特征進行細化和深入③Ong,A.D.,Bergeman,C.S.,Bisconti,T.L., & Wallace,K.A.:“ Psychological resilience,positive emotions,and successful adaptation to stress in later life”,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2006,p.730-749.。
現代心理主義理論因其持有的基礎主義(認為心理知識是以心理現象為基礎的)、本質主義(人是具有穩定的本質特征的)、個體主義(關注焦點置于個體而忽視社會環境與文化的影響)和科學主義(心理現象與心理行為是可通過科學研究方法發現的客觀真實的知識)的觀點④解慶福,葛魯嘉:《后現代語境下的心理治療方法研究新進展——心理治療方法的觀念轉向與多元化發展》,《學術探索》,2012年第11 期,第44-46頁.,為心理教育與心理咨詢理論的發展發揮了其積極的作用。但隨著生態系統理論的發展和后現代建構主義思潮的興起,學者們更關注個體生存的生態環境對個體的生命故事的建構產生的影響,并倡導改變以往對問題標簽的關注,轉向對個體資源和潛力的挖掘以最終提升幸福感。抗逆力敘事就是在這樣的理論背景下提出的本土個案工作模式。其反對現代心理理論中對心理問題的客觀化假設,而認為心理問題的產生是主體解釋框架中的一種建構,建構的結果取決于個體為其賦予的意義。因此,它并沒有將干預視角鎖定于個體自身,而是將問題放置于個體所處社會、文化背景之中來理解和解釋⑤田國秀:《從“問題視角”轉向“優勢視角”——挖掘學生抗逆力的學校心理咨詢工作模式淺析》,《中國教育學刊》,2007年第1 期,第14-18頁。。正是這種對問題的假設為抗逆力敘事這種個案工作模式提供了可能,咨詢師可通過對來訪者本人的生活經驗故事進行重新改寫、重新賦義,幫助來訪者化解問題、找尋資源、挖掘潛力,最終達到增能的目的。
當然,在抗逆力敘事研究在理論上仍有相對主義、浪漫主義的后現代思潮的不足,在實務工作中規范性的研究程序仍沒有出現,更需要注意與本土文化的融合。前面我們已述及到了抗逆力敘事的基本理念與中國傳統文化有許多契合之處,論證了抗逆力敘事這種個案工作模式在中國的實務工作中有其存在的土壤,但中國文化中對家本位思想的重視仍是在個案工作中需要時時注意的。在對抗逆力敘事的兩個質性評估工具“我的抗逆故事”、“我的抗逆影響系統”的介紹中,我們雖然將家庭的影響進行了重新賦義,但其影響結果如何仍需在對不同群體的實證研究中進行檢驗。最后仍需指出的是,抗逆力敘事作為后現代的敘事治療理論與積極心理學理念在社會工作中的實踐方式,其在理論、方法、工具方面仍需學者們和臨床實踐工作者的共同努力,以使其得到進一步發展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