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明
(安徽大學 馬克思主義研究院,安徽 合肥 230601;復旦大學 哲學學院,上海 200433)
拉克勞和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觀析評
李 明
(安徽大學 馬克思主義研究院,安徽 合肥 230601;復旦大學 哲學學院,上海 200433)
后馬克思主義概念歷經演化直至拉克勞與墨菲那里才基本成型。廣義的后馬克思主義形成于20世紀80年代的西方社會,它泛指一切用后現代主義思想、精神或概念解讀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思潮。狹義的后馬克思主義是指拉克勞和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思想。該思想基本內容是反經濟決定論、反階級還原論、反歷史決定論、主張革命主體多元論、主張“激進與多元民主”。探索與批判以拉克勞和墨菲為代表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在當前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與現實意義。
后馬克思主義;決定論;還原論;多元論;激進民主
據考證,20世紀50年代,匈牙利裔的哲學家波蘭尼在其著作《個人知識》中最先提出“后馬克思主義”概念,但一直未受到學術界的重視。后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學術范疇最初被人重視起來是緣于20世紀70年代丹尼爾·貝爾《后工業社會的來臨》一書的出版。在該部著作中,貝爾提出了著名的“雙套圖示說”:《資本論》第一卷圖示和《資本論》第三卷圖示。《資本論》第一卷圖示昭示了資本主義基本矛盾激化而導致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社會主義必然勝利。《資本論》第三卷圖示則展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本積累形式變化、產業經理、白領的涌現、利潤的社會化等趨勢。貝爾認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幾乎是按照馬克思的第二套圖示演化的。“資本主義未來的社會學理論,……幾乎所有都是同馬克思的第二種圖式的對話”[1]73。貝爾的后馬克思主義概念的基本意思是指,由于社會關系復雜化、階級的多元化所造成的社會結構的多元化使古典馬克思主義以社會整體的方式摧毀資本主義制度結構的革命模式成為不可能,社會的變革轉向政治體制的調整與改良。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東歐的科拉柯夫斯基、米奇尼克,法國阿蘭·圖雷納,美國的瓊·柯亨、鮑爾斯和金蒂斯等人對后馬克思主義發展也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真正使后馬克思主義成為一種深受普遍關注的社會思潮則是1985年拉克勞與墨菲的《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走向一種激進的民主政治》一書的出版,同時拉克勞與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觀也成為后馬克思主義概念演化史上的一個分水嶺。在此之前,后馬克思主義與后現代主義并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但在拉克勞與墨菲那里,他們明顯運用后現代主義方法、視角、思維方式來解讀馬克思主義。從此之后,造成后現代馬克思主義與后馬克思主義概念并用的情況,同時后馬克思主義的陣營也因此變得龐大而復雜,并引起了眾多的學術紛爭。這場爭論是具有國際性的,詹姆遜、麥克萊倫、西姆等國外著名理論家都參與了這場爭論。南京大學的張一兵教授提出了“后馬克思思潮、后現代馬克思主義、晚期馬克思主義”的劃界問題,影響較大,但難以形成共識。
后馬克思主義最獨特的地方“在于運用后結構主義的武器來捍衛社會主義與民主的價值”[2] 258。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后馬克思主義是后現代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結合產物。但需要指出的是,從嚴格意義上說,后馬克思主義是后現代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結合的產物的這種說法其實也是不確切的,因為拉克勞與墨菲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往往是不確定的概念,有時是指“第二國際的馬克思主義”、有時是指“蘇聯的馬克思主義”、有時是指“原本的馬克思主義”,有時是指盧卡奇、葛蘭西、科爾施等人所開創的“西方馬克思主義”。 那么與后現代主義結合的馬克思主義是哪種呢?其實并沒有特指,這就造成了后馬克思主義這個概念本身存在模糊性,只能大致將其界定為將后現代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糅合起來而形成的一場客觀存在、影響廣泛的西方社會思潮,但就其影響廣度和深度來說則更多的體現在政治學領域內。因此,后馬克思主義,特別是拉克勞與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更多的應屬于西方政治思潮,這股思潮已在我國學術界,尤其馬克思主義理論界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加強該思潮的研究在當前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與現實意義。
目前,學術界大體上將拉克勞和墨菲、德里達、詹姆遜、波德里亞、齊澤克等人的有關思想作為典型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納入了后馬克思主義研究視野。其中,拉克勞與墨菲代表了“正宗的后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德里達是從后結構主義走向后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詹姆遜是作為歐美的馬克思主義者或后馬克思主義批評者而滑入到后馬克思主義陣營中去的代表者;波德里亞是從西方馬克思主義轉向到后馬克思主義的;齊澤克則是后馬克思主義陣營中的“堅定的游擊戰士”,思想飄忽不定而又始終滲透著濃烈的后馬克思主義的“味道”。
鑒于拉克勞和墨菲在后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上的特殊地位,我們很有必要單獨透析一下他們所共同闡發的后馬克思主義到底是什么,理清了拉克勞和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思想,也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了后馬克思主義的思想主旨。拉克勞和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思想主要是他們在對馬克思主義進行解構的基礎上所建構出來的“激進、民主、多元”的社會主義理論。這種理論構建一方面融合了葛蘭西的“霸權理論” 、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福柯的“話語”理論,甚至含有胡塞爾的現象學,另一方面運用所融合的多種理論工具和學術話語對馬克思主義的基本概念及其思想進行重新闡釋。
拉克勞與墨菲認為在傳統的歷史語境下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思想體現在五個方面:1.階級爭斗和歷史決定論;2.暴力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3.資本主義危機和必然滅亡;4.革命的和批判的辯證法觀點;5.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必然勝利[3]188-189。正是基于上述認識,拉克勞和墨菲對傳統馬克思主義展開了批判。
第一,批判經濟決定論。拉克勞和墨菲認為,傳統馬克思主義是建立在一種“唯經濟主義”基礎上的理論,他們要拒斥的正是傳統馬克思主義所主張的那種“經濟決定政治,政治是經濟的集中反映”的“還原論”觀點。在《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一書中,拉克勞和墨菲認為,“經濟決定論”是傳統馬克思主義的“本質主義的最后堡壘”[4]83。他們用了很大的篇幅來論證馬克思主義的傳統“經濟決定論”的“不合時宜”性。他們指出,“經濟決定論”所主張的經濟是一個社會基礎性的結構概念,政治、文化等依附其上,尤其是政治并沒有什么獨立性,總是圍繞經濟進行運轉。但在拉克勞與墨菲看來,經濟無法決定政治,政治空間完全可以脫離經濟而獨立存在。拉克勞與墨菲嚴重割裂了政治與經濟的必然聯系,使政治懸空在經濟之上,成為一個抽象的概念。
第二,批判歷史決定論。拉克勞和墨菲采用后結構主義的方法,把社會分解成不同的話語,并認為社會是受話語支配的。在他們看來,社會是由話語體系所組成的實體,它是多元的,而非單一的,它是偶然性的聚合地,而非是受歷史必然性制約的場所,與社會密切相關的歷史只是任意排列、隨機出現、偶然發生的各種事件的堆積。能將社會或歷史的偶然性聚集、貫徹起來的只能依靠“話語的邏輯”。換句話說,歷史呈現的只是語境,支配歷史的也只是語境,而語境本身具有極強的偶然性。因此,歷史發展只能受制于偶然性,如果有“必然性”,這種必然性也不可能脫離語境而存在,說到底,它依然還是遵循著偶然性的邏輯。拉克勞與墨菲明顯夸大了歷史語境的作用,否定歷史發展存在客觀的規律。
第三,批判階級還原論。拉克勞和墨菲認為,馬克思主義的革命理論是以階級斗爭為中心,是一種階級還原論。他們認為,馬克思主義的階級還原論集中表現為把一切政治關系歸結為階級的經濟利益關系。對階級還原論的解構,就是要對馬克思主義的經濟本質主義進行“顛覆”。他們認為經濟范疇,特別是剝削關系與統治關系之間沒有本質的聯系。例如,工人階級在經濟領域中反對資本主義的剝削,并不等于工人階級在政治要就一定要推翻資產階級的政治統治,工人階級其實在政治上已經被資產階級所同化了,因而“工人階級作為‘變化的歷史力量’的觀念已不再有效了”[5]76。這種觀念本質上就否認了工人階級的革命主體地位。
第四,主張革命主體多元論。既然工人階級的革命主體地位受到質疑,那么資本主義社會還有沒有革命性的主體呢?拉克勞和墨菲認為,當今社會,任何人都沒有固定不變的社會身份,所有的社會身份都是隨機建構的,不確定的,不斷變化的,因而在政治主張和革命立場上也會發生相應的變化。“事實上……把政治主體構想為不同于階級并比階級更加寬泛,通過社會主義力量必得考慮,也能夠接合的多種多樣民主矛盾,這些政治主體得以不斷地被構建起來。”[6]58所以,拉克勞和墨菲認為,社會主義政治斗爭的主體不是單一的和固定的,而應該是多變的、多元的。
第五,主張“激進與多元民主”的社會主義的策略。由于革命主體是多元的,他們用一個含義模糊的“人民同盟”概念取代了“工人階級”的概念,并將其視之為激進民主的主體,但人民同盟“不是由階級關系構成的,也不是由任何決定性的社會關系構成,而是由話語構成的”[4]83。某時、某地“話語”訴求一致者就可能形成某種“同盟”,當某種“話語”消失后相應的“同盟”也就不存在,但新的“話語”可能再次聯結新的“同盟”。因此,社會主義的革命動因并不源于工人階級的利益,相反,社會解放的推動力是由自由、激進、民主的“話語”實踐而構成的。也就是說,任何一種政治實踐都不存在特定的社會經濟基礎,“話語”就是基礎,“話語”就是旗幟,“話語”就是方向,“話語”就是一切。這是十足的“話語本質主義”。其實,何種“話語”背后都有物質的動因和特定的社會結構的原因,對于這一點拉克勞和墨菲顯然是漠視的。
首先,雖然拉克勞和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抓住了歷史上某些教條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脫離實際的“硬傷”,但以強調具體歷史語境為借口而否認歷史必然性以及社會發展規律性的 “假歷史辯證法”,也使得其理論走向了相對主義而無法自拔。這便注定了拉克勞和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犯了所有的批判馬克思主義思潮的通病:解構有余而建構不足。
其次,拉克勞和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從后現代主義觀點出發,錯誤地將傳統的馬克思主義認定為是近代哲學思維上的“本質主義”、“還原主義”的產物,其理論實質就是認為馬克思主義已經過時了。其實,馬克思主義過時論自馬克思主義誕生之日起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并非是拉克勞和墨菲的獨創,特別是對經濟決定論的批判是歷時已久的,但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根本就不是經濟決定論,而其他的所謂的反階級還原論、反歷史決定論、主張革命多元主體論看似新穎,實質上在西方馬克思主義史上也是老生常談的問題,拉克勞和墨菲主要的作用是運用一套后現代話語將上述觀點在后現代語境下系統化了,正是這種系統化,“拉克勞和墨菲系統誤讀了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2]261,并在“系統誤讀”下“嚴肅”地論證他們的“社會主義”目標。當然這種目標的設定,我們也只能將其看做一種“話語”而已。
再次,拉克勞與墨菲特別關注革命主體問題,這個問題確實值得深思。社會主義革命主體問題是一個在國際馬克思主義界存在眾多爭議、異常復雜的問題。不僅是拉克勞和墨菲認為要重新界定工人階級的性質及其政治能力。波蘭著名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沙夫、西班牙左派社會學家特扎諾什、俄羅斯學者薩馬爾斯卡婭等眾多左翼人士也都認為單一工人階級無法獨立承擔起社會主義革命的重任,工人階級必須要善于和其他新興社會運動,如生態運動、婦女運動和反戰運動、反恐怖運動等結成戰略同盟。筆者認為,這些觀點都值得我們科學社會主義理論和實踐的關注與研究。但他們否定工人階級的歷史作用、歪曲工人階級的性質,將工人階級降到一般的社會運動團體地位的思想是必須要加以批判的。現實的社會主義革命如果脫離偉大的工人階級運動是無法成功的,即使實現所謂的“社會主義”,這種“社會主義”也只是徒有虛名而不具備科學社會主義的本質內容。
最后,既要批判后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本質上的錯誤性,也要在一定程度上肯定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探索精神。美國著名政治學家詹姆斯·彼得拉斯指出,由于新自由主義的勝利和工人階級的撤退,后馬克思主義成了知識分子的時尚立場,后馬克思主義在本質上是一種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筆者認為,彼得拉斯的觀點也許不適合其他的后馬克思主義者,但對拉克勞和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來說卻是很有見地的。當然,拉克勞和墨菲并不認同這種批判,他們面對西方傳統左派的種種批評與質疑,始終認為后馬克思主義是“無須認錯”的,特別是拉克勞在其另一本代表作《我們時代革命的新反思》中對種種對他們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進行批判的觀念進行了系統性的回應,并一直都堅信自己在“探索馬克思主義”、“發展馬克思主義”。
在此,筆者暫且撇開他們理論本身的功過是非不談,就他們從時代的發展和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現狀出發來認真地思考“社會主義”問題的精神來說還是值得肯定的。雖然結論存在錯誤,但總比我們今天的某些閉門造車式、以正統自居的假大空“話語”所給予我們的啟發要多一些。最起碼作為一個以非馬克思主義為主流意識形態的文化氛圍下的知識分子能把探討“社會主義”作為“一個事”真正地來做,能把《資本論》、《德意志意識形態》等馬克思主義經典文獻進行認真的研讀,就值得我們這些馬克思主義主流意識形態下的知識分子很好地進行自我反思。正如張一兵教授在提出文本學研究時所擔心的那樣:我們是否有資格去批判西方馬克思主義[7]1。我們今天也要反思,我們馬克思主義主流意識形態下的知識分子是否完全具備了批判后馬克思主義的資格?在當前中國語境下,筆者認為后馬克思主義是能夠扮演一種激進批判力量的角色。因為,當代中國“改革的兩種前途嚴峻地擺在我們面前:一條是政治文明下法治的市場經濟道路,一條是權貴資本主義道路。在這兩條道路的交戰中,后者的來勢咄咄逼人。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這種潮流對于我們民族前途和未來的威脅”[8]3。后馬克思主義所主張的多元革命主體的聯盟和接合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轉化成我們抵抗當前權貴資本的一種重要的話語力量。當然,這種轉化工作是非常艱難的,我們寄希望于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能將包括后馬克思主義在內的多種西方社會的馬克思主義思潮都納入自己的理論視野中,豐富自己的理論資源,拓展自己的理論空間和學術話語途徑。不過,我們對后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更是必須的,這不僅僅出于意識形態的考慮,也因為后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存在著嚴重的缺陷,更因為在各類舊話語不斷翻新、新話語層出不窮的話語時代,馬克思主義理論必須在不斷接納與批判他者中掌握理論上的話語權。
[1][美]丹尼爾·貝爾.后工業社會的來臨[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2][美]凱爾納,貝斯特.后現代理論[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
[3]曾枝盛.后馬克思主義[M].臺北:揚智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2.
[4][英]拉克勞,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
[5][英]拉克勞.階級“戰爭”及其之后[M]//周凡,李蕙斌.后馬克思主義.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
[6][英]拉克勞,墨菲.社會主義戰略,下一步在哪里[M]//周凡,李蕙斌.后馬克思主義.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
[7]張一兵.現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解讀叢書總序[M]//仰海峰.走向后馬克思:從生產之鏡到符號之鏡.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
[8]吳敬璉.呼喚法治的市場經濟[M].北京:三聯書店,2007.
【責任編輯:李安勝】
On the Post Marxism of Laclau and Mouffe
LI Ming
(Marxism School,Anhui University,Hefei Anhui,230601;Philosophy School,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
The concept of post Marxism formed in the period of Laclau and Mouffe after evolution.The generalized post Marxism,which formed in western society of the 1980s,refers to the social thoughts which we employ in understanding Marxism by means of postmodern thought,spirit and concept.The narrow-sense post Marxism refers to the post Marxist thought of Laclau and Mouffe.This thought advocates the pluralism of revolution subject,and redical and plural democracy rather than economic determinism,historical determinism and class reductionism.It is of theoretical and realistic meaning to explore and criticize the post Marxism represented by Laclau and Mouffe at present.
post Marxism;determinism;reductionism;pluralism;radical democracy
2014-11-15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話語體系研究”(編號:13BZX010); 安徽省高校優秀青年人才基金重點項目“后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理論研究”(編號:2012SQW010ZD)。
李明(1974-),男,安徽巢湖人,副教授,博士生導師,復旦大學博士后,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與當代社會思潮研究。
A8;B1
A
1672-3600(2015)01-005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