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 慧
(華中科技大學 中文系;湖北武漢,430074)
中國古典詞在英語世界的接受圖譜*①
涂 慧
(華中科技大學 中文系;湖北武漢,430074)
中國古典詞在英語世界的譯介與傳播始于20世紀30年代。伴隨著20世紀英美政府對東亞研究的資助及學人在精神上或藝術上的危機,英語世界中國古典詞的譯介與研究發軔于英國,興盛于北美,先后經歷萌蘗期、勃興期與深化期。就詮釋路徑而言,英語世界獨特的西方研究理路與學術思潮,規訓著現代西方漢學研究者的知識構型;借用西方主流思想與批評方法來重新詮釋他者文化的做法,既照亮中國詞人詞作的新形象、新特點,也啟發著國內學者在傳統的詞學領域開拓新的研究路徑。就研究實踐而言,部分漢學家通過研究中國詞人詞作,或應證、或擴大并部分修正了西方主流思想,從而擴展了主流思想的普遍性價值。英語世界漢學家的詮釋路徑和話語實踐,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英語世界詞學研究與西方主流思想保持的張力關系:既西學中用,又中研西補。
中國古典詞;英語世界;接受;翻譯
國際數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5.06.008
18世紀上半葉,伴隨小說《好逑傳》、戲曲《趙氏孤兒》等敘事性文本在歐洲的譯介與傳播②葛桂錄:《中英文學關系編年史》,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4年,第44、49-50頁。,西方逐漸興起一股東方想象和漢學熱。19世紀,在殖民擴張、經濟刺激與文化想象的共同推動下,西方漢學開始迅速發展。由此,中國古典詩詞開始從遮蔽走向彰顯,經由譯介融入西方文學。唐詩在西方的傳播概貌與接受特點,已得到比較清晰的梳理;而中國古典詞在西方英語世界的接受脈絡,尚有待認真梳理與總結。作為國際詞學研究的組成部分,唐宋詞在日韓等東亞文化圈的傳播得到明顯重視和著力研究③相關研究成果可參閱:王水照:《日本的中國詞學研究述評》,《學術月刊》1988年第11期;錢錫生:《夢路何由到海東——唐宋詞在日本的傳播和接受》,《中國比較文學》2011年第4期;王雅南:《論日本的唐宋詞研究》,碩士學位論文,華東師范大學,2006年;等等。,但中國古典詞在西方英語世界的接受則尚未得到整體關注和深入研究。雖然中國古典詞之西傳晚、范圍窄、力量弱,但英語世界詞學研究由于新方法、新視角和新理論的引入,也取得不俗成績,具有明顯的精英色彩和跨文化意蘊,有重要的參考和借鑒價值。由此,考察英語世界中國古典詞的接受狀況,既可以把脈中國古代詞人在異質文化語境中地位的差異及原因,也可以探討古代詞人如何被建構及被經典化與世界化。
那么,中國古典詞在西方如何譯介,怎樣接受,特點如何,價值怎樣呢?換言之,西方以何種的姿態和眼光,如何翻譯和接受中國古典詞作,體現出怎樣的階段特點和總體品性?這無疑成為一個值得認真梳理和細致分析的學理問題,在中國崛起和強調中國文化軟實力的當下,更是有著不可忽視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誠如福柯所言:“從政治的多邊性到‘物質文明'特有的緩慢性,分析的層次變得多種多樣:每一個層次都有自己獨特的斷裂,每一個層次都蘊含著自己特有的分割;人們越是接近最深的層次,斷裂也就隨之越來越大。”①[法]米歇爾·福柯著,謝強、馬月譯:《知識考古學》,北京:三聯書店,2008年,第1頁。作為一種典型的跨語際文學現象,古典詞在中國文化語境的認知與其在異質文化空間的跨文化接受之間,無疑有著明顯的斷裂和差異,有其自身的場域變遷和話語層疊的復雜譜系。其譯介接受之旅,是在本土傳統與外來思潮、民族訴求與先鋒理念、反思西方與想象中國等悖論性因素中漸次生成和流變的,既折射著現代西方的歷史發展和社會變遷的事實,也反映著文學嬗變的結果與文化話語的重組。通過追根溯源的知識考掘方法,不僅可以正本清源,還原中國古典詞在西方的譯介接受過程,而且可以呈現作為一種文化現象的中國古典詩歌在西方傳播的基本態勢和總體策略。
就背景而言,宋詞西漸離不開英國政府的東亞資助計劃,與20世紀上半葉被戰火洗禮后西方的精神危機亦密不可分。就比較而言,宋詞在英語世界的接受,以譯介為主,始于1930年代的英國,比唐詩英譯遲滯百年;就特點而言,宋詞的英譯以自由詩體為主,其文類特質被忽略。此時期的宋詞英譯力量薄弱,基本處于被遮蔽狀態,長期得不到重視。
20世紀初,英國政府為助其東亞擴張,撥款在幾所著名院校成立了中國學院與東方學院,吸引一批優秀學人涉足漢學研究,促使古詩、元曲與明清小說被大量翻譯,但唐宋詞譯介一直被忽略。首位宋詞英譯者是英國的克拉拉·坎德林(Clara M.Candlin)女士,其譯作《信風集:宋代詩詞歌賦選譯》(1933)是英國克萊默—賓(Launcelot Alfred Cranmer-Byng)主編的《東方智慧叢書》之一。該譯文共譯中國詩詞79首,其中宋詞60余首,涉及詞人19人,基本涵蓋宋代有影響的重要詞人,可謂英語世界首部英譯的宋代詞集。雖然胡適在該書序言中介紹了詞的音樂特征,但譯者去掉所有的曲調名,而自度詞意,冠之以題名,顯然無意呈現詞的文類特征。譯文采用自由詩體譯出,多將長句譯為分行短句,使一些含蓄凝重的詞變得洗練。整部譯作簡練流暢,沒有注釋與介紹,只用簡短文字介紹作者生平。與1815年由英國馬禮遜翻譯出版的唐詩英譯詩篇②江嵐:《唐詩西傳史論——以唐詩在英美的傳播為中心》,北京:學苑出版社,2009年,第6頁。相比,宋詞在英語世界的譯介遲滯百年;與首部斷代唐詩英譯專著《英譯唐詩選》(1919)相比,唐詩宋詞英譯則前后相距不遠。
1937年,中國譯者初大告的譯集《中國詞選》(Chinese Lyrics)由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推出。英國著名文學評論家阿瑟·奎勒庫奇(Arthur Quiller-Couch)在其序言中寫道:“我強烈感覺到,學習中國詩歌——它是沉思性的、尋求自身的智慧,一定對我們這個混亂驚恐、戰火彌漫的時代里的歐洲詩人是一劑良藥。”③Ch'u,Ta-Kao.Chinese Lyr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37,P.12.可以說,《風信集》與《中國詞選》的英譯出版搭乘了歐洲戰火的順風車,與處于戰火中民眾的焦慮情緒關聯密切,“艷詞小曲”被精神焦慮的西方人當成治病良藥。這種期待錯位和定位失策,不僅使譯作未能在西方文壇掀起波瀾,也部分導致此后宋詞英譯未能得到重視。雖然漢學家阿瑟·韋利(Arthur Waley)譯著宏富,廣涉博覽,造詣深厚,但他直到1946年編譯出版《中國詩集》時,才首次譯出敦煌詞《鵲踏枝》(叵耐靈鵲多瞞語)和李煜的《望江南》(多少恨)兩首詞作。博學的韋利之所以輕視“詞”,原因主要有二:其一,詞的韻律是其生命,而韻律難以翻譯,“詞是一種必須遵循具有嚴格語調與韻律的詞牌的長短句”①Waley,Arthur.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London:Constable and Company Ltd,1920,P.17.;其二,詞的內容陳腐,不值得翻譯,“詞的內容完全是陳腐的。詞作很少被翻譯,它也明顯不適合翻譯,因為它的全部價值在于韻律的抑揚頓挫”②Waley,Arthur.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London:Constable and Company Ltd,1920,P.17.。這種重實用、輕審美的看法和重唐詩、輕宋詞的實踐,在相當一段時間內成為英國漢學界的共識,也使宋詞英譯一直處于被遮蔽的狀態。1940年代,僅英國詩人白英(Robert Payne)選編的《白駒集:古今中國詩選》(1947)譯有李清照、辛棄疾、納蘭性德和岳飛四位詞人的6首詞作。這種低迷狀態直到1965年才有所改變,中國古典詞也逐漸從灰暗的幕后走向敞亮的前臺。是年,邁根托斯(Dungan Mackintosh)與艾麗(Alan Ayling)合譯的《中國歷代詞選》由英國Routledge公司出版。此乃英語世界第一部涵蓋自唐至清歷朝代表詞人的詞作專集,選取從李白到清代納蘭性德、左輔27位詞人共73首詞作。然而此時此刻,英語世界中國古典詞的譯介與研究重鎮已轉向北美。
簡言之,由于閱讀期待、學術興趣、知識視界以及意識形態等原因,英國知識界對中國古典詞的選擇與傳播主要以宋詞為主,缺少對詞體特征和修辭特質的自覺,譯文策略和水平也有待提升。正是這種處于譯介初始階段的接受,形成1930—1950年間中國古典詞在西方傳播的萌蘗期,并為此后的勃興和興盛奠定基礎。
1950—1980年間,中國古典詞得到系統譯介與相繼研究,由此形成詞作接受的勃興期。這既得力于美國政府的遠東戰略規劃,也源于美國文壇脫離歐洲文化母體,尋求詩歌藝術革新的內在驅動。
為進一步了解在意識形態上對立的中、蘇等遠近東國家,二戰后美國國會通過《國防教育法》,鼓勵美國青年學習外語③柳無忌:《柳無忌散文選——古稀話舊》,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4,第129頁。。政府與各基金會廣設獎學金與研究基金,鼓勵學者們研究遠近東文化④韓鐵:《福特基金會與美國的中國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39-142頁。,由此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中國古典詞大量而系統地英譯:花間詞人、李清照、馮延巳、李煜、韋莊等詞作得到全面翻譯,柳永、周邦彥的詞作也被大量譯介,辛棄疾、陸游、吳文英、蘇軾、姜夔等詞人的生平與藝術特色獲得專門研究。1952年,在哈佛大學博士論文《花間集研究》中,白思達翻譯大量花間詞作,其中24首被后來收入漢學家白之(Cyril Birch)編撰的《中國文學選集》(1965)中,譯文通曉流暢,知識界反響良好。1982年,在美國學者福瑟克(Lois Fusek)翻譯的《花間集》中,她不僅開掘出花間詞的審美現代性特征,即超越性、自律性、重視人工技藝、想象力、多義性以及官能性;而且賦予詞體結構形式一種現代意義,即詞體結構形式并非與其內容無關,中國詩歌的結構形式是有意味的,影響詩詞的內容與美感的生成。由此,她探索出一種新的譯詞法——結構對等翻譯法,即可通過譯文見出原詞的結構形式,保證同一首詞牌的譯文在結構樣式上相同。1988年,在譯著《浣紗集:韋莊生平及詞選》中,美國葉山教授(Yates,Robin D.S.)翻譯韋莊詩110首,詞55首。至此,花間詞人詞作基本全部譯介至英語世界。維多利亞大學白潤德(Daniel Joseph Bryant)教授在《南唐詞人馮延巳與李煜》(1982)中,譯有馮延巳《陽春集》中的54首詞作,南唐二主李璟、李煜的全部詞作。至此,南唐三位著名詞人詞作也被譯介至英語世界。此外,以研究中國詩歌與文學批評著稱的哈佛大學漢學家海陶瑋(James R.Hightower),以優美文筆譯介出《周邦彥詞》(《哈佛亞洲研究雜志》1977年第37卷)和《柳永詞》(《哈佛亞洲研究雜志》1981年第41卷和1982年第 42卷),共譯有周邦彥詞17首、柳永詞129首,是英語世界譯介周邦彥、柳永詞最多的譯者。
隨著西方女性主義運動的興起,李清照詞被大量翻譯,反復譯介。1956年,有“垮掉一代之父”之譽的美國現代詩人王紅公(Kenneth Rexroth)在《中國詩百首》中率先譯有李清照詞7首。王紅公并未受過正規中文訓練,經由日文了解宋詞的意象美,期望從中汲取藝術的靈感,故常使原文屈從于其藝術想象與美學趣味,譯文詩意盎然,但有意改寫誤譯情況多。1962年,華裔學者許芥昱(Kai-yu Hsu)在《李清照之詞》(載《美國現代語言協會雜志》第77卷)中,不僅譯有李清照詞17首,而且分析其藝術特點。1960年代中期以后,李清照成為英語世界最受歡迎、最受關注的中國詞人,無論是詞作翻譯頻率還是研究論文論著分量,其影響力超過中國其他古典詞人。從1966—1989年間,美國先后出版四部李清照詞全集:1966年,特懷恩出版社出版中國文學翻譯家胡品清譯著的《李清照》(Li Ch'ing-chao);1972年,王紅公與臺灣學者鐘玲合譯《李清照全集》,由新方向出版社推出;1984年,美國譯者詹姆斯·克瑞(James Cryer)譯出的《梅花:李清照詞全集》由Carolina Wren出版社出版;1989年,賓夕法尼亞大學出版社出版王椒升(Jiaosheng Wang)翻譯的《李清照詞全集》。
伴隨英譯詞作在北美的出版傳播,以詞體起源研究為開端的北美詞學得以興起,出版了一系列論文、選集和專著。由此,詞學逐漸走向正規化和學術化。1953年,美國漢學家白思達(Glen William Baxter)在《哈佛亞洲研究雜志》第16卷上發表《論詞律起源》一文,探討詞興起的背景與時間,認為長短句的詞由可歌的絕句演變而來,并認為文人詞的興起才是詞作為一種文類形成的標志。他還完成《〈欽定詞譜〉書目提要》(《哈佛大學亞洲研究雜志》1951年第14卷)和《〈欽定詞譜〉引得》(哈佛大學出版社,1956年),被譽為北美詞學研究的開創者。隨后,華裔學者陳士銓(Shih-chuan Chen)先后撰文《一些敦煌詞的時間考察》(《美國東方學會會刊》1968年第2期)和《再論詞之興起》(《美國東方學會會刊》1970年第2期)進一步考證詞的起源時間,駁斥胡適的詞體起源觀,認為詞早在開元年間已經繁盛。陳士銓考證時沒有區分曲調和詞調,使其考證存有失誤。哥倫比亞大學東方圖書館館長魏瑪莎(Marsha L. Wagner)的專著《蓮舟:中國詞在唐代俗文化中的起源》(1984)則從俗文化角度探尋詞起源的民間文化因素。作者借鑒西方口頭文學與人類學的研究方法,考察傳統文化—時代背景—表演情境這三維語境如何影響了詞體的誕生,以及通俗文化語境如何與精英創作相互影響。凡此種種,無不顯示了北美詞學譯介之廣、傳播之盛和研究之深。
總之,1950—1980年代,中國古典詞在西方英語學界的傳播和研究明顯深入,發展態勢良好,表現出強烈的主動性和積極性。雖然宋詞的西傳受到意識形態的影響,在文本選擇和學理研究上部分帶有一定程度的意識形態印痕,但古典詞穿越意識形態的障礙和不同國界的阻隔,得到廣大讀者和學者的普遍喜愛,這充分說明其無窮的藝術魅力。
1990年代以來,英語世界以系列選集建構起中國古典詞人在英語世界的地位,尤其是李煜、李清照的經典化與世界化地位得到確認。從20世紀70年代起,新批評、語言學等西方文學批評方法便被廣泛運用于詞學研究,90年代以來文體研究、結構主義與女性主義批評方法更進一步推進英語世界的詞學研究,使英語世界詞學研究呈現出科學化、邏輯化的特點。
1.新批評式細讀法:1971年,華裔學者羅郁正(Irving Yucheng Lo)教授出版《辛棄疾》(1971)一書,向英語世界介紹了辛棄疾的生平經歷,展示了作為隱士與藝術家的辛棄疾形象,探索其詞作藝術世界里的悖論、智慧與用典。1974年,著名華裔漢學家劉若愚在其力作《北宋六大詞家》中從措辭、句法、意象、典故、音律等微觀層面細致剖析北宋六大詞人的詞作藝術風格。1990年,劉若愚的學生戴維·麥克勞(David R.Mccrow)在《17世紀中國詞人研究》中選取清代六位重要詞人為研究對象,從用辭、意象、句法、用典、音律等方面分析詞人作品。其他如任教于丹尼森大學的連新達教授(Xinda Lian)的《疏野狂放:辛棄疾詞里的自我表現》(1995)和加拿大華裔學者方秀潔(Grace S. Fong)的《吳文英與南宋詞藝術》(1987)亦可歸入此類。
2.文體特性研究:20世紀50年代以來,西方的文體研究在羅曼·雅各布遜等俄國形式主義者與弗萊、卡勒等歐洲結構主義理論家的推動下,獲得新的發展。他們認為,個體詞作與文類文體、作家風格和時代風習與文體形成、讀者期待與文體形成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正是在文體批評風行的70年代,白之教授編撰了論文集《中國文學文類研究》,劉若愚的《詞的文學性》一文便收入該集。而美國華裔學者孫康宜(Kang-I Sun Chang)也受其影響,萌發其博士論文選題,即后來出版的《詞與文類研究》(1980),運用西方語言學、文體學、新批評等理論,圍繞溫庭筠、韋莊、柳永、蘇軾等詞人,從歷時縱向與微觀橫向的層面探析宋詞的流變軌跡。1987年,方秀潔在臺北第五屆國際比較文學會議上發表《宋詞托喻解讀里的語境化與文類符碼》一文,后被收入《淡江評論》(1988-1989,第19卷)中。1990年6月,美國緬因州約克鎮召開國際詞學研討會,與會者從文類角度討論詞體美學特質的有高友工(Yu-kung Kao)的《詞體之美典》,林順夫(Shuen-fu Lin)的《詞體特性之形成》,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詞之傳統中“真”的問題》、施議對的《詞體結構論簡說》(中文稿)。2006年,美國漢學家田安(Anna M.Shields)出版力作《精制選集:〈花間集〉的文化語境與詩學實踐》,在下編(第四至六章)中,即從文體角度細致分析了《花間集》文本在措詞、造句、結構及敘事上的特點。
3.女性主義批評研究:女性主義思潮促使中國眾多女詩人、詞人的作品被譯介,并開啟西方學者運用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方法分析中國詞人詞作。1991年,葉嘉瑩教授的系列論文《論詞學中之困惑與〈花間〉詞之女性敘寫及其影響》、《〈花間集〉之含混與女性聲音》綜合運用西方符號學、女性主義等理論,對花間詞作出耳目一新的闡釋。方秀潔的系列論文《刻寫情欲:朱彝尊〈靜志居琴趣〉里的愛情詞》、《宋詞里的角色與面具》、《論詞的性別化——她的形象與口吻》都是從性別角度考察宋詞里的男性視角與女性形象。在性別研究的學術思潮里,孫康宜特別關注清代才女柳如是的創作。1989年,她在魯特格斯大學召開的東亞人文學科研討會上提交論文《柳如是與17世紀中國詩歌里的宮闈婦女》,在1990年緬因州國際詞學研討會上提交論文《柳如是對晚明詞學中興的貢獻》,還發表《柳氏與徐燦:陰性風格還是女性主義》等文,其大量論文與研究專著《陳子龍柳如是詩詞情緣》(1991)一起揭示了中國文學中獨特的“文化男女雙性”現象,通過虛構女性聲音形成“性別面具”(gender mask)。孫康宜、方秀潔等學者將性別研究理論運用于詞體研究時,提出男性凝視(male gaze)、男女聲音置換(cross-voicing)、性別越界等一系列術語概念,指出中國詩歌尤其宋詞里包含中國獨特的藝術美學手法,即“面具美學”與“托喻美學”。通過研究明清女性創作,孫康宜重新發現中國古代女性的權力,質疑并試圖糾正西方性別理論研究的偏頗。
4.文學社會學研究:部分漢學家從文學的生產、傳播等外圍角度考察宋詞問題。美國宋代文學研究專家艾朗諾(Ronald Egan)發表《北宋詞體的聲譽問題》一文討論宋詞早期的聲譽與接受狀況,研究文人尊體之努力對詞作風格的影響。薩進德(Stuart H.Sargent)發表《宋詞的發展語境:交流技術、社會變遷與道德》一文,采用文學社會學的方法分析詞作的生產、出版、流通與消費,探析印刷文化對詞體風格的影響。從版本角度進行研究的還有白潤德的《信息的不確定起源:南唐二主詞的文本傳統》等文。以上論文均收入余寶琳(Pauline Yu)主編的《宋詞里的聲音》(1994)一書中。
5.結構主義與原型批評:1978年,林順夫的《中國抒情傳統的轉變——姜夔與南宋詞》一書以“結構”分析貫穿始終,其結構研究其實是一種關系研究,討論的主要是詞作內部各要素之間的關系:詞序與主詞之間的關系;復現節奏與語義節奏都可以各自形成語義自足的動態平衡關系以及詠物詞中抒情主體與描寫對象之間的關系。柯素芝在《中國古代文學中的性與超自然》(1985)一文中追溯中國文學中的神女原型主題,總結《臨江仙》組詞的深層結構規則。該文雖然角度新穎,不乏洞見,卻用西方原型批評方法生搬硬套,分析多存謬誤。任博克的《時間悖論:宋詞中現在時與過去時的交融》(1995)一文直探宋詞的原型結構及成因,認為宋詞普遍存在由往昔回憶(過去)與當下感知(現在)匯合而形成的時間悖論結構。
6.文學選集與經典化:20世紀西方對文學經典的質疑,形成一股“經典修正”(canon transformation)的新浪潮。漢學界從選集角度考察詞之經典化的文章正契合此思潮,如余寶琳溯源詞體地位是如何提高的、詞的美學傳統如何形成等問題①Pauline Yu ed.Song Lyrics and the Canon:A Look at Anthologies of Tz'u.Voices of the Song Lyric in Chin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4.70-103.,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林立(Lap lam)教授考量了選集對提升詞體地位的作用②Lap lam.Elevation and Expurgation:Elite Strategies in Enhancing the Reputation of Ci.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2002,(24):1-41.。60年代中后期以來,英語世界編撰了大量的綜合型中國古詩詞集,涉及中國古典詞的選集也多達10多種,中國古代詞人的經典化與世界化便逐漸在文學史、文學選集、個人詞集的綜合作用下形成。其中重要的選集有:白之選編的《中國文學選集》,美籍華裔學者柳無忌(Wu-chi Liu)與羅郁正(Irving Yucheng Lo)選編的《葵曄集》(1975),美國著名翻譯家華茲生(Burton Watson)選譯的《哥倫比亞中國詩選:從古代到13世紀》(1984),羅郁正與曾任教于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的舒威霖(William Schultz)教授編撰的英語世界第一部斷代清代詩詞選集《待麟集:清代詩詞集》(1986),美國著名漢學家梅維恒(Victor Mair)教授編選的《哥倫比亞中國古代文學選集》(1994),朱莉·蘭多(Julie Landau)選譯的詞集《春外集》(1994)及宇文所安選譯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1996)等。選集體現編者/譯者對不同作家地位與文學價值的認識。據統計,選集中被選頻率與篇目最多的前三位詞人是:李煜、蘇軾與李清照。統計英語世界譯者人數、譯目數量、研究成果與選集篇數,則英語世界最受重視的詞人分別是:李清照、李煜與蘇軾。最終,僅有李清照與李煜兩位詞人入選梅納德·麥克(Maynard Mack)主編的《諾頓世界文學選集》和戴維·達姆洛什(David Damrosh)主編的《朗文世界文學選集》,這意味著兩位詞人邁入世界文學經典大師的行列,實現由民族性詞人到世界性詩人的轉化過程。
英語世界中國古典詞作的翻譯始于20世紀30年代的英國,研究始于20世紀50年代的北美。與東亞漢文化圈的日韓不同,英語世界不存在模擬中國古典詞填詞的傳統,關注中國唐宋詞也因此更晚。詞的英譯具有如下特點。
1.從文體遮蔽到詞體重視:從最初坎德林、韋利等人將詞譯成自由詩體,到福瑟克、劉若愚等人探尋新的譯詞方式,可見出英語世界譯詞經歷了從有意忽略到重視詞的文類特征的變化過程。首先,對“詞”的翻譯多達10余種:poem、Tz'u、song lyric poetry,lyric meter form、song、ci poetry、Tz'u poetry、the poetry written in the‘Lyric Meter',poems in irregular metre、lyrics in Tz'u Form.這體現了譯者對詞的本質屬性的不同認識,“lyric”重視的是詞的抒情性,“song”則強調詞的音樂性,“poems in irregular metre”暗示長短句形式是詞的本體特征,用“poem”稱呼“詞”,則表示譯者根本無意區分詩與詞的本質差異。在所有這些翻譯中,“Tz'u poetry”現已廣為詞學研究者接受。其次,從不譯詞牌而自擬標題到積極探索詞牌的翻譯方式。英譯詞牌主要有音譯法、意譯法、直譯法(逐字譯)三種,但英語世界后來基本采用了“Tune+意譯詞牌”的方式,標明詞的音樂本質屬性。最后,為再現原詞的結構形式,羅伊斯·福瑟克創造了詞體“結構對等翻譯法”,劉若愚則采用逐字對譯法(word-for-word translation)加平仄標注法的形式來翻譯,其做法是先用中文寫出每首詞,然后對每個字用中古音標注,每個字下面以英文逐字對譯,接著,用與原文長度大致相當、符合英文規范的詩句翻譯出來,有時他也會講求韻律,但不以再現原文韻律為旨歸,最后再對詞進行平仄標注。唐安石(John,S.J.Turner)采用韻體詩進行翻譯,十分重視詞句的韻律,充分調動英文中的頭韻、尾韻、行中韻等手段,以期翻譯出原文的韻律美。C.H.科沃克(C.H.Kwock)與文森特·麥克休(Vincent Mchugh)則采用分行翻譯法,希望譯文能夠讓目的語讀者感受原文的句法結構、意象、語義節奏等特點。從譯文形態來看,有自由體散文詩,有自由體韻文詩,也有格律詩。
2.詞人地位的異域嬗變及原因:英語世界的詞人別集、譯研論著、文學選集與文學史共同影響了英語世界中國詞人的經典化過程。英語世界翻譯了130多位中國古代詞人的詞作,覆蓋面相當寬,其中約有20位詞人受到重視,李煜、李清照詞集都得到全面翻譯,而且出現多個譯本。經統計譯者人數、譯目篇數、研究成果與選集篇目四項數據,在英語世界最受歡迎與重視的十大詞人依次為:李清照、李煜、蘇軾、辛棄疾、韋莊、溫庭筠、柳永、歐陽修、周邦彥、納蘭性德。而中國歷代最受重視的宋代詞人依次為:辛棄疾、蘇軾、周邦彥、姜夔、秦觀、柳永、歐陽修、吳文英、李清照、晏幾道。①王兆鵬、劉尊明:《歷史的選擇:宋代詞人歷史地位的定量分析》,《文學遺產》1995年第4期。可見,蘇軾與辛棄疾是東西方異質文化語境中地位相對穩定的詞人,都被給予相當重視。姜夔與秦觀在本民族語境中地位突出,在異域文化中則影響力小;李煜、韋莊、溫庭筠則在英語世界備受歡迎。經考察,英語世界的譯者傾向于言淺意豐的詞作,而過濾掉晦澀難懂的詞人。
相比豪放派詞人,英語世界更青睞婉約派詞人作品,李清照、李煜等婉約抒情派詞人受到熱捧。影響詞人在英語世界地位的原因主要有四個方面:一是文本的可譯性,包含較少典故與語境信息的低語境文本更受譯者歡迎。二是西方社會思潮與學術旨趣,女性詞人受重視受到20世紀下半葉興起的女性主義思潮的影響。三是詞人身份經歷與藝術創造的獨特性。李煜的帝王身份與李清照的女性身份被漢學家們反復書寫,以增強西人對異域古人的遐想。而兩人的藝術獨特性也被譯者們廣泛認可。如英國譯者鄧根·邁根托斯與艾倫·艾麗認為正是在淪為俘虜的階段,李煜的詞作獲得一種痛楚感,造就了他不可被模仿的藝術風格。“擅長使用簡單字,充分利用長短句的并置藝術以及極少運用典故,這使得他的詞作風格獨一無二,難以被模仿。”②Mackintosh,Dungan&Alan Ayling.A Collection of Chinese Lyrics.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65,P.29.四是詞作本身蘊含的情感的普遍性,能夠引起西方讀者的情感共鳴。“大部分中國詞作在書寫生命中的快樂時生發出一股辛酸感,同時產生對青春、愛情與生命過早消逝的強烈痛楚感。”③Mackintosh,Dungan&Alan Ayling.A Collection of Chinese Lyrics.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65,P.12.特別是李煜,他的詞作表現了人類“最鮮活、最深層的情感體驗”④Mackintosh,Dungan&Alan Ayling.A Collection of Chinese Lyrics.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65,P.29.。此外,中國古典詞的英譯也存在重復性、不平衡性與非系統性等問題。英語世界譯介中國古代詞人多達百余人,然而,清代詞人與女性詞人大部分只有幾首詞作被譯介,零散而不成系統,且重譯現象嚴重。進行較大規模系統譯介的不過十余人,而其中又以李清照、李煜詞作的重譯最多。從受關注的程度來看,歷代詞人中,仍然是宋代詞人,尤其是北宋詞人更受重視。相比于唐詩的譯介,宋詞在規模與經典譯本的數量上都不及唐詩。從詞論的翻譯來看,西方學者較少關注,僅福瑟克翻譯了歐陽炯的《花間集序》、宇文所安翻譯了李清照的《詞論》、涂經詒(Ching -i Tu)和李又安(Adele Austin Rickett)分別翻譯了王國維的《人間詞話》。
3.詞學研究的綜合性與理論性:從譯者身份來看,譯者身份各異、譯文面貌也各不相同。總體來看,詩人譯作更具創造性,王紅公等譯者喜據其美學趣味竄改原文;學者譯文更具學院派特點,譯文盡力貼近原文,更嚴謹。本土漢學家傾向于歸化翻譯,而華裔漢學家傾向于異化翻譯。從中國古典詞的研究來看,英語世界的詞學成果在數量與質量上都遠不及大陸學者,但英語世界中國詞學卻不乏洞見,其研究路徑與方法有助于開拓大陸詞學的研究視域。英語世界的詞學研究具有如下特點:
第一,從研究的側重點與研究范圍來看,中國詞學偏重于基礎研究,而日本詞學與英語世界詞學在詞的綜合研究上用力更多。20世紀中國詞學在詞作的匯編、輯佚,詞集的校勘、箋注、評注,詞人年譜的編撰,詞論的收集整理,工具書、目錄索引的匯編等基礎性工作方面取得重大進展,在詞史、詞話史、詞學批評史等史論綜合研究方面也取得重大成果,涌現出一批優秀的詞史專著。雖然在藝術本體論方面的成果也有楊海明《唐宋詞風格論》和《唐宋詞美學》、鄧喬彬的《唐宋詞美學》等一些優秀論著,但相較于基礎研究取得的成績來說,詞學的理論建樹方面還有待進一步提高。20世紀日本詞學在譯介、詞史、詞學文獻的考證、整理等方面也取得重要成績,但日本詞學研究的突出成績在于運用新方法對詞學進行綜合研究,因此在綜合研究與理論探討方面用力頗多。①曹辛華:《20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史(詞學卷)》,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第472-473頁。與日本漢學相類似的是,由于資料、語言等方面的限制,英語世界的詞學研究也將重心放在綜合研究上,較少進行考辨,而更多地將精力用于詞史演變、詞人評述等綜合研究與理論探討上,長于理論思辨與邏輯分析。
第二,相較中日詞學,英語世界的詞學體現了西方的學術理路,具有濃厚的方法論與理論色彩。日本詞學與英語世界詞學都有從文體學、文化詩學、現代語言學角度研究中國古典詞的成果,但日本詞學更重視實證研究,材料搜集扎實。“日本學者十分強調對材料的搜集、辨別和整理,盡可能全面地占有有關論題的第一手材料,并視作研究工作的基礎。”②王水照、保苅佳昭編:《日本學者中國詞學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前言第11頁。英語世界詞學研究更多地受西方文藝理論批評的影響,他們的研究不似中國文學作品的純內容品鑒,往往將內容與形式研究結合起來,由形式探討過渡到內容分析,將縱向歷史研究與文本細讀相結合。從研究成果來看,西方學者能夠針對研究對象采用適合的研究方法,取得可觀成績。
概而言之,就接受歷程而言,英語世界譯介中國古典詞始于1930年代,比最早被英譯的唐詩遲滯約百年。20世紀西方民族的精神危機是宋詞被譯介至英語世界的契機。伴隨著20世紀英美政府對東亞研究的資助及學人在精神上或藝術上的危機,英語世界中國古典詞的譯介與研究發軔于英國,興盛于北美,先后經歷萌蘗期、勃興期與深化期。就詮釋路徑而言,英語世界獨特的西方研究理路與學術思潮,規訓著現代西方漢學研究者的知識構型;借用西方主流思想與批評方法來重新詮釋他者文化的做法,既照亮中國詞人詞作的新形象、新特點,也啟發著國內學者在傳統的詞學領域開拓新的研究路徑。就研究實踐而言,孫康宜等部分漢學家通過研究中國詞人詞作,或應證、或擴大并部分修正了西方主流思想,從而擴展了主流思想的普遍性價值。可見,英語世界漢學家的詮釋路徑和話語實踐,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英語世界詞學研究與西方主流思想保持的張力關系:既西學中用,又中研西補。
Reception of Classical Chinese Tz'u Poetry in the English-speaking World
Tu Hu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entral China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Wuhan Hubei,430079)
The Western nations'spiritual crisis in 20th Century is one of the reasons for the translation of classical Chinese Tz'u poetry,in the 1930s.Along with U.S.government funding for East Asian Studies and the American artists'desire for innovation in art literature and thought,the study on classical Chinese Tz'u poetry in English-speaking world began in the UK,and flourished in North America through the period of germination,of vigorous growth,and of flourishing and deepening.As to its interpretation,since the knowledge configuration of the Western sinologists is disciplined by the unique Western research approaches and academic trends,the way the culture of the other is re-interpreted with the Western mainstream ideas and critical methods does not only reveal new images and new features of Chinese Tz'u poetry and its poets,but inspires Chinese scholars to blaze a new trail in the traditional academic field of classical Chinese Tz'u poetry as well.And as to the practice of this research,some sinologists verify,or broaden and revise partly the Western mainstream thoughts through their researches on classical Chinese Tz'u poetry and poets,and thus enlarge their universal value.Thus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way of the interpretation and the practical methods employed by the sinologists of the English-speaking world reflect the sustained tension between the research on classical Chinese Tz'u poetry and the mainstream thoughts of the West.That is,the Western theories and methods are to be used in Chinese literary studies while Chinese literary studies are to be complemented the Western theories.
Chinese Tz'u poetry;English-speaking world;reception;translation
I207.23
A
1001-5973(2015)06-0084-09
2015-09-29
涂慧(1982— ),女,湖北洪湖人,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講師,博士。
①本文為湖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如何譯介,怎樣研究:中國古典詞在英語世界”(2011LW019)和中央高校自主科研資助項目“中國古典詞在英語世界的譯介與研究”(2012WQN044)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孫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