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君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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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人進城與底層寫作
──解讀《高興》
葉君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黑龍江哈爾濱150080)
摘要: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鄉下人進城”早已成為一種完備的敘事模式。在不同歷史時期,基于不同的寫作動機,這一敘事模式本身寄寓著不同的歷史內涵,折射出豐富的社會變動的信息。賈平凹的長篇小說《高興》便寫了幾個農民工與一座城的故事,彰顯底層寫作的諸多內涵。
關鍵詞:賈平凹;《高興》;底層寫作
如果說《秦腔》描寫了鄉村在物質和精神上的雙重頹敗,呈現了“最后的鄉村”的廢墟圖景,那么,兩年后的《高興》則寫出了離開土地后的清風街鄉親的都市生存圖景,賈平凹自謂,《高興》主人公劉高興原型便是《秦腔》里的書正[1](P290)。對清風街鄉親的持續跟蹤,某種意義上,賈平凹借以完成了對清風街的完整呈現。而從書正到高興,從農民到農民工,從鄉村到都市底層,賈平凹的書寫成了當下中國鄉村的全息縮影。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鄉下人進城”早已成為一種完備的敘事模式。只是,在不同歷史時期,基于不同的寫作動機,這一敘事模式本身寄寓著不同的歷史內涵,折射出豐富的社會變動的信息。20世紀30年代的《駱駝祥子》可謂這一敘事模式較為典型的體現。在這一敘事模式背后,城市與鄉村的二元對立幾乎是一種大致相近的價值與情感取向。對城市的憎惡和對鄉村的懷念,讓一代又一代進城者成了“生活在別處”的群體──他們肉身混跡于都市,精神卻漫游于故鄉大地。如果說,中國現代文學作品里的鄉下人進城,還是只是零星的個體行為,那么,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社會開始進入轉型期,農民進入城謀生漸成常態。進入新世紀,城市化進程的加劇,空前加速鄉村人口向城市的大規模轉移。鄉村的空心化和城市的急劇膨脹,早已成為引起巨大關切的社會問題。進城“農民工”這一群體的生存狀況,隨之也引起作家們的關注,近年引人注目的“底層寫作”便是明證。
具體到賈平凹的創作,長篇小說《浮躁》里的金狗,應該是其筆下最早的進城者。出之于理想主義的激情,金狗很大程度上被塑造成了一個征服城市的英雄,打上了鮮明的時代印記。其后,在《廢都》《白夜》《土門》《高老莊》等作品里出現了一系列別有寄托的進城者形象。然而,在賈平凹卷帙浩繁的創作里,《廢都》和《高興》的特殊性在于,它們是作者僅有的兩部直面城市生活的作品。前者書寫上層文化精英們在都市里的沉淪;后者則呈現底層小人物在城市邊緣的苦苦掙扎。基于城鄉對立,怨艾與仇恨,很容易成為都市底層敘事的情感基調,亦被表現為“被拋于城市”的鄉下進城者的類同心理。然而,相對于慣常的鄉下人進城敘事而言,《高興》卻塑造了一個力圖跟城市達成和解的“城里農民”的形象。在已然固化的敘事模式里,似乎提供了獨特的“這一個”。
進城前,清風鎮農民劉哈娃,為娶媳婦賣腎蓋房。不想,新房蓋起來,女人卻嫁給了別人。因為一顆腎移植到了西安,劉哈娃便與這座城有了神秘的親近感,常常夢見城墻、城門洞、城門上的泡釘還有鐘樓等等。源于部分身體的召喚,他自感“活該要做西安人”[1](P4),于是進到城里,開始拾破爛為生的都市生活。身體器官的關聯以及冥冥中的尋找,讓劉哈娃的進城動機迥異于一般進城謀生者,五富就是其反襯。五富進城源于“清風鎮就那么點耕地,九十年代后修鐵路呀修高速路呀,耕地面積日益減少”[1](P5),難以應對孩子們的吃喝,人丑腦笨的他在劉哈娃的承攜下才不得不離開。神秘的邀約與被動拋離,本源性決定了兩人雖然同操收破爛的賤業,但對城市卻擁有絕然不同的觀感與態度,并因此產生一系列戲劇性沖突。在我看來,五富與其說是劉高興的同伴,不如說是他的另一個自我。兩人因城市而起的沖突以至平復,可視為劉高興個體自身兩重自我相互說服、規訓而力圖趨于和諧的過程。小說結尾,五富之死象征劉高興那重仇恨城市的自我徹底死掉。
劉哈娃對城市的和解,始于進城不久的自我命名:劉高興。其原始動機不過是要以一種喜悅、平和的心態面對一天天靠拾破爛維持生計的都市生涯。事實上,甫一進城,劉高興就表現出對西安的熟悉和天然融入感。這源于他那身體的一部分早已進入城市。相形之下,五富就表現出一個鄉下人的緊張、局促;劉高興則以城市生活指導者的身份不時規約其行為。鄉下人進城,不可避免隨時會遭遇城里人的歧視。對此,劉高興能自尋近乎可笑的精神優越與之對抗。他自認為,世上抽煙人中,唯有自己發現太陽下的煙影為黃色;他意識到自己與同伙是“垃圾的派生物”卻毫無自卑感,更認識到城市離開收破爛的將不可想象;賓館保安嫌其鞋子臟,命他脫鞋進入大堂,他卻為自己光腳的腳印能留在大堂干凈的地板上而心生驕傲……小說里亦反復強調劉高興的觀點:鄉下人比城里人少的不是智慧而是經見。不僅如此,劉高興還能以自己的才情、智慧不時折服城里人,尋到一種征服的快感。出門收垃圾,后衣領里別著一只簫,勞作之余吹簫自娛,讓城里人以為他是為體驗生活刻意偽裝成拾垃圾的文化人。他還扮領導教訓勢利眼的市容糾察員。即便受到輕慢,他也沒有怨言,反倒自省是自己沒有讓人可重之處。這自然是劉高興都市處世哲學的集中體現。其主旨是對城市的“認同”與“欣賞”,以此達成與城市的和解。正因如此,稍后才有了他那深情的表白:“五富你記住,我不埋在清風鎮的黃土坡上,應該讓我去城里的火葬場火化,我活著是西安的人,死了是西安的鬼。”[1](P97)
然而,令人質疑的是,劉高興在都市生成的“高興哲學”能否真正化解一個操持賤業卑微求生的鄉下人所面對的苦難以及來自城市那無處不在的擠壓。劉高興身上的這份都市歸屬感似乎有悖情理。事實上,城市對他的歧視依舊。他幫助城里的教授用身份證開了屋門,卻被懷疑人品問題;他冒死攔下肇事司機,卻遭到垃圾站瘦猴的嘲笑:“劉高興呀劉高興,你愛這個城市,這個城市卻不愛你么!你還想火化,你死在街頭了,死在池頭村,沒有醫院的證明誰給你火化?你想了個美!”[1](P97)而面對其規勸,五富也還是無動于衷,在城里經歷種種,不斷強化了他對城市的憎恨:“城里不是咱的城里,狗日的城里!”[1](P150)五富對城市難以改易的仇恨,也象征著劉高興對另一重自我的無法說服。更重要的是,劉高興認為自己的腎在城里富人韋達身上,找到韋達也就找到了另一半自己。然而,他最終發現韋達換的是肝而不是腎。這樣,劉高興冥冥中與城市達成和解的前提亦隨之瓦解。韋達宴請朋友,捎帶上劉高興和五富,飯桌上的歧視依然如故。因為骨子里看不起鄉下人,特意為兩人加點了粉蒸肉,而他和城里的朋友們吃的卻是精致的素菜。劉高興更因為不明白洗手間的含義在城里人面前大出洋相。由此看來,城與鄉之間,始終隔著巨大的鴻溝,不因為劉高興刻意的“高興”而消解。更何況,其“高興”與和解,很大程度上源自一種精神上的自欺,是潛在的阿Q根性使然。基于此,所謂“和解”就顯得如此一廂情愿,想以此撼動牢固的“城鄉意識形態”以及劉高興作為“他者”的地位,近乎癡人說夢。
作為小說人物,劉高興的觀念性,從作者自述里亦可見端倪。賈平凹自謂,《高興》寫作之初,因為無法深入理解當下的農民工現象,無法自如駕馭題材而書寫滯澀。更重要的是,他無法擺脫與生俱來的憂患意識,落筆觀照的結果自然是苦澀沉重,而且更吃驚地發現自己骨子里的農民意識,“內心深處厭惡城市,仇恨城市”,不自覺也就替筆下的破爛人厭惡城市、仇恨城市。于是,“越寫越寫不下去了,到底是將十萬字毀之一炬”[1](P301)。可見,賈平凹要擺脫的是自身對城市的仇恨。而這恰恰是他強加給書寫對象身上的。現實中,劉高興的樂觀讓他茅塞頓開,于是塑造了這樣一個拾破爛人中的另類。在賈平凹看來,“他之所以是現在的他,他越是活得沉重,也就越懂得輕松,越是活得苦難他才越要享受快樂”[1](P303)。劉高興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生存智慧和處世哲學,確實是進城鄉下人中的“另類”,包括后文要論及的他那帶有傳奇色彩的愛情,還有日常生活中的諸多文人趣味。正因如此,有論者看出了劉高興身上所隱現的作者自身的影子。很大程度上,劉高興是一個有主體意識的新農民,亦如有論者所言,他身上“表現出作家理解‘城里的農民’的一種新的態度”。然而,這種“新態度”卻明顯帶有賈平凹基于自身理念的一廂情愿性:去掉怨恨,平添文人趣味,就成了一個另類的拾破爛者。然而,正如有論者所說的那樣,怨恨固然不是解決鄉下人生存處境的有效途徑,但絕不意味著一概否定“‘怨恨’的合理性和現實的可批判性,在成規和體制面前,‘怨恨’固然不能解決問題,但一味宣揚‘欣賞’和‘微笑’,難道不等于放棄對‘怨恨’的成因分析和對現實進行改變的努力?”因而,“腎”與“肝”的錯位,在我看來,恰恰表明城市對劉高興進行召喚的虛妄。城市的猙獰與嚴酷,在小說結尾當劉高興面對五富之死而無可措手時,表現得更其淋漓盡致。或許,關于和解的人為理念到底不敵事實邏輯。
進城前,劉哈娃賣腎所得除蓋房子外,還買了一雙女式尖頭高跟皮鞋。鄉下女人的大腳骨,自然無法穿進這樣的鞋子。由于器官的召喚,進城后劉高興在尋找“另一個我”同時,亦在期待著高跟鞋的主人出現。高跟鞋被供奉在他的居所,朝夕相對。這個充滿了性意味的意象,預示著劉高興在城市里尋找著欲望對象,潛在表達他那對城市更為深刻的認同──不僅僅是在城市活著,還要在城市尋到愛的歸宿。他堅信“能穿高跟尖頭皮鞋的女人當然是西安的女人”[1](P4)。于是,收破爛之余,他也開始了在西安的“尋愛之旅”。小說敘述過半,高跟鞋的主人終于出現,亦即劉高興的真愛終于出現。即便孟夷純坦然亮明自己的妓女身份,劉高興還是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小說后半部分亦隨即展開一個拾破爛男人與一個妓女的都市愛情傳奇。
《高興》前半部分,圍繞“腎”的意象,呈現了劉高興、五富、黃八、杏胡夫婦等拾破爛群體的生存狀態。然而,作者似在刻意以一種喜劇精神,來表現這一群落所代表的都市底層狀貌。那些大多基于城鄉沖突而生成的如同“段子”一般的小故事,確乎趣味盎然,讓人忍俊不禁。小說雖以劉高興的口吻敘述,然而,敘述人的眼光卻早已城市化。也就是說,劉高興始終在用一雙城里人的眼睛“看”周圍的同伴。喜感的生成,自然還是源于對鄉下人行為方式、認知水平的善意嘲諷。“破爛們”的喜感故事以及日常情態,很大程度上沖淡了都市底層生存的嚴酷。呈現在讀者面前的劉高興們的生活,自在而快樂。勞作之余,杏胡夫婦每晚都在肆意享受他們的性快樂。然而,由孟夷純所帶出的故事,卻再也無法掩飾底層生存的黑暗,盡管作者的講述方式還是力圖跟小說前半部分一致,“段子化”的講述也還是一任其舊。在我看來,《高興》提供了一個“當‘鄉土’進入‘底層’”的范本。而進城鄉下人的境遇,卻與幾十年前老舍在《駱駝祥子》里所描述的情景:“咱們賣汗,咱們的女人賣肉”如出一轍。因為職業緣故,除了衣著的光鮮和舉手投足的城里化,孟夷純仍是一個進城鄉下人,跟劉高興擁有相同的身份。城市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了兩種古老的職業:賣力與賣身。由此可見,劉高興所尋到的高跟鞋主人仍然是個鄉下人──一個沒有大腳骨的鄉下女人。而這個女人之所以能夠穿高跟鞋,只不過她從事了一份比農業生產更其沒有尊嚴的職業,而茍且于城市里。
劉高興與孟夷純的相遇,是對都市底層另一維度的發現。孟夷純賣身的故事隨即浮出水面。她在城里操持賤業,是因為哥哥被前任男友殺害,兇手卻逍遙法外。而案子遲遲不破,卻因警方無錢辦案。為了讓親人瞑目,她不得不進城接客掙錢,替警方籌措辦案經費。她將賣身所得一筆筆匯給當地公安局,警方拿錢之后卻以追兇為由旅游觀光。錢用完了,孟夷純再籌措下一筆,如此周而復始。孟夷純早年喪母,哥哥被殺半年后父親也死了,一個孤零零的女孩就這樣掙扎于都市底層賣身以求伸張正義。無論如何,這實在是一個沒法生出喜感的事實;相反,卻是太過荒謬、黑暗,令人觸目驚心的底層社會圖景。
然而,談及《高興》的寫作,賈平凹卻有著一份明確的自覺:“我盡一切能力去抑制那種似乎讀起來痛快的極其夸張變形的虛空高蹈的敘述,使故事更生活化,細節化,變得柔軟和溫暖。”[1](P306)只是,敘述方式的所謂“溫暖”實在無法掩抑孟夷純賣身經歷本身的嚴酷與殘忍。面對這樣的“都市發現”,憤怒才是個體的真實反應。有意思的是,關于政府是否缺錢,無知無識的黃八倒是憤憤不平:“我就想不通,修一個公園就花十億,體育館開一個演唱會就幾百萬,辦一個這樣展覽那樣展覽就上千萬,為什么有錢了就只在城里燒,農村窮成那樣就沒錢,咱就沒錢?!”[1](P178)而自認為高出周圍人的劉高興,面對黃八出于憤怒的“胡罵”,只是暗自發笑,嘲笑黃八“沒有水平”。劉高興的平和與其說來自他高于黃八等人的識見,倒不如說是作者基于所謂“溫暖”的敘事倫理,刻意消解了他的憤怒。
面對黃八憤怒的“胡罵”,劉高興表現出智力上的優越。殊不知,黃八的憤怒里包含著對城鄉對立,城市底層與上層對立的質疑。而這在劉高興對城市的認同與欣賞里早已喪失。他似乎不太關注孟夷純的苦難本身,而只在意真愛的到來。他欣喜若狂于在西安城里,終于有了愛情,有了性生活。孟夷純之于他,無異于一種救贖。小說開篇不久,便有了“鎖骨菩薩”的伏筆:“鎖骨菩薩是觀音的化身,為慈悲普度眾生,專門從事佛妓的凡世之職”[1](P66)。及至與孟夷純發生愛情,劉高興陡然意識到孟就是鎖骨菩薩。懷揣高跟鞋進入都市的劉高興本來找尋的是一個共同生活的女人,沒想到卻是一個用身體普度終生的鎖骨菩薩般的女人。劉、孟在“剩樓”第一次身體接觸,性饑渴如劉高興卻無法進入對方身體。對劉高興擔當身體救贖作用的女人,卻讓他喪失了性能力。或許,在作者看來,孟夷純的意義對于劉高興來說,是精神性的而非肉體。然而,有論者卻認為:“劉高興與孟夷純的關系也極具隱喻性。孟夷純的愛使得劉高興的城市認同大為擴張,但是在做愛過程中的性無能,卻喻示著他無法進入這個城市,無法扎根城市”。這是中的之論。一如“腎”與“肝”的錯位,高跟鞋的性暗示,最終卻證明劉高興面對都市的性無能。這同樣證明鄉下人進城之后無法改變的“他者”宿命,也更進一步說明他認同城市的一廂情愿性。而救贖是雙向的:孟夷純對劉高興的救贖,讓他在城市里有了情感歸宿,有了一個性愛對象,有了精神寄托。另一方面,劉高興以自己每天少得可憐的收破爛所得,企圖拯救孟夷純,為她攢錢,希望早日破案。然而,這對掙扎于都市底層的男女無從意識到的是,孟兄被殺的案件是否能破,事實上不在于是否有錢,而在于警方是否有破案的愿望與意志。讓受害人家屬籌錢破案,本身就是一個無底黑洞。賣身和賣力的底層小人物,要面對的卻是體制之惡。這委實是一個無法溫暖的敘述。但是,作者卻盡力用劉高興的“純情”化解故事本身的殘酷。
劉高興在城市里賣力還具有合法性,然而,孟夷純的賣身卻不能見容于法律。卑微、屈辱,讓她成了最容易被抓捕的對象。孟夷純將賣身所得供給警方,而警方又以抓捕她來維護法律的尊嚴。底層社會就陷入如此怪異而可怕的圈套中。劉高興獲得愛情的喜悅到底沒有持續多久──孟夷純在警方一次“掃黃行動”中被抓走。都市底層男女卑微而屈辱的相互取暖亦至此終結。孟夷純重獲自由的前提,是向警方交上五千元罰款。劉高興又開始了他那艱難的拯救之旅。拾破爛顯然無法短時間積攢警方所要的錢數,他不得不放下此前優哉游哉的破爛生涯,嘗試來錢更快的工種。雖然付出沉重體力,他和五富卻又陷入一個個騙局中。一個小人物的努力終告失敗。拯救終究無望,五富卻死于挖溝現場。小說結尾,劉高興由對孟夷純的拯救,變為他要按照清風鎮的風俗,將五富尸體運回故鄉埋葬。對于他來說,這同樣是一個不能完成的任務。小說前半部分那個幾乎無所不能的破爛劉高興,在小說臨近結尾卻顯出他面對城市一無所能的無助。這讓人看到,他那城市認同的虛妄。城市到底吃掉了仇恨城市的五富,而孟夷純的結局似乎亦可想見。然而,小說結尾到底還是表現出了作者那份溫暖,韋達的公司準備接納劉高興。慘烈而殘酷的故事,到底被作者淡化為一種淡淡的感傷。
由此可見,無論孟夷純的被抓,還是五富的死,都無法喚起劉高興對城市的審視與批判,歷經屈辱、歧視,不能改易的仍是他那骨子里的認同。這源自底層人物意志的堅韌,抑或仍然出于作家敘事的“柔軟與溫暖”。
在《高興》“后記”里,賈平凹不僅交代小說主人公劉高興的原型是老家一位到西安收破爛的鄉親,而且詳述自己如何深入西安城中村破爛群體,了解其生活狀貌的過程,旨在強調小說敘事的真實性。他進而坦言:“在這個年代的寫作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文學作品不可能經典,那么,就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寫成一份份社會記錄而留給歷史。我要寫劉高興和劉高興一樣的鄉下進城群體,他們是如何走進城市的,他們如何在城市里安身生活,他們又是如何感受城市認知城市,他們有他們的命運,這個時代又賦予他們如何的命運感,能寫出來讓更多的人了解,我覺得我就滿足了。”[1](P296)這與梁鴻《出梁莊記》的寫作動機幾無二致[2](P1)。有意思的是,《高興》的描寫對象是住在西安池頭村的破爛群體;而《出梁莊記》的訪談對象亦是聚集在西安城中村德仁寨的蹬三輪車、收破爛的梁莊老鄉。兩位作家的觀照對象幾乎一致。但是,《高興》和《出梁莊記》的閱讀體驗卻全然不同。前者溫和有趣;后者則給人以巨大的沖擊和震撼。這當然不能僅僅歸之于表達方式上虛構與非虛構之別,而是涉及到寫作者如何觀照底層,讓底層發聲的意識形態動機。正如有論者的一連串追問:“誰是‘底層’?誰在寫‘底層’?‘底層人’能說話嗎?誰有資格為‘底層’說話?如何為‘底層人’說話?”[6]是否明了這些問題,關乎著“底層寫作”的狀貌與品格。
蹬三輪、收破爛的底層群體,自然是沉默之群。他們甚至處于“無名”狀態,職業成了他們共同的名字。小說里,那個賣廢報紙給劉高興的城里老太太,直接稱其為“破爛”。而顯見的事實是,“破爛們”的書寫者自然不屬于底層。作為底層的“他者”,以何種立場、何種方式言說底層,就成為底層敘事首先應該明確的問題。對此,《出梁莊記》的做法是:傾聽。讓“三輪們”和“破爛們”講述自己的故事,并最大限度地還原他們的講述。而作為“他者”感觸與思考以及諸種情緒反應,則放置在主體講述之外,讓讀者做出自己的判斷。底層當事人的講述,才是真正具有“檔案價值”的社會記錄。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在《出梁莊記》里,底層群體講述最多的還是基于城鄉沖突的故事,包括他們與城里普通人以及與城市管理人員的沖突。那些往往為了“一塊錢”而起的沖突,極為醒豁地彰顯矛盾的尖銳。而那個進城后的鄉下年輕人如何如同其父輩一樣在城市里修煉成“羞恥”自身的故事,更令人不寒而栗。閱讀《出梁莊記》的震悚感,顯然源自作者對問題的直面而不是刻意的消釋與繞避。從中,讀者看到梁鴻為讓底層發聲所做的巨大努力。
與之相反,《高興》則讓讀者更多看到賈平凹的“代言”沖動。很大程度上,這也是小說讓人失望之處。在一片贊譽聲中,批評家邵燕君認為:“作為一部靠‘體驗生活’獲取素材的作品,《高興》在細節上雖然豐富卻不夠飽滿,對人物性格的刻畫,雖然生動卻不夠深透。給人的感覺是,賈平凹‘下生活’的程度還不夠深,對他筆下的人物感情也不夠‘親’。因此,小說的人物無論遭遇大悲苦還是小辛酸,都不能勾起讀者強烈的情感共鳴。這對于寫‘底層’的現實主義作品是一個尤為重要的缺憾。”[6]這是富有誠意的批評,究其原因,似乎還不僅僅在于“下生活”的程度問題,而在于作者對于底層的認知立場和思想資源。邵燕君更一針見血指出:“‘底層’的問題涉及到社會政治、經濟等大問題,從‘鄉土’進入‘底層’,對作家思想能力的要求大幅度提升。對于賈平凹這類作家來說,思想的貧困是比‘下生活’的困難更大的寫作障礙。”[6]
在我看來,賈平凹“思想貧困”的癥候就表現在,面對底層他到底要替“破爛們”言說什么。小說雖然采用的第一人稱敘述,似乎也力圖讓底層說。但是,劉高興某種意義上卻是這個破爛群體的“他者”,因而,讓他言說破爛的生活,就是一種不可靠的敘述。而在主觀動機上,前文論及,作者警惕將自己內心葆有的憂患意識,以及在此基礎上生出的對城市的厭惡、仇恨,傳給筆下人物,而刻意寫出劉高興對城市的和解。然而,劉高興的城市經歷,事實上顯示出城鄉對立與怨恨幾乎無處不在。這讓劉高興成了一個人格分裂的人物:在城市里時刻被侮辱、被損害,但還有愛著城市。和解便顯得如此牽強,一廂情愿。相對于要讓自己的作品成為一份“社會記錄”的初衷,那么,這份“社會記錄”的真實性就實在令人懷疑。
正因為受到作家自身“和解”理念的宰制,劉高興實際上成了一個彰顯作者理念的人物。正如很多論者看出劉高興身上某種程度上隱現著作家自身的影子。一個穿西裝、皮鞋、在大街上吹簫的破爛,無疑是“破爛”族群的“他者”。亦更因為作家先在理念的宰制,讓“破爛們”的苦難演變成了一個個溫暖的故事,消解了底層敘事的批判力度,難以引起讀者的情感共鳴,也就不足為怪。這就不僅僅是底層書寫者與底層生活之間隔與不隔的問題,而關乎其書寫動機。面對苦難,努力化解、抹平苦難,缺乏直面的勇氣,這樣的作品顯然不具有記錄社會的檔案價值。將這歸之于作家思想貧乏大致不錯。但是,似乎也不能一概而論。值得一提的是,由孟夷純的故事所帶出的體制之惡,已然接近寫作的限度。那份粗礪、荒誕與黑暗,本身足以令人震驚。我感到作者還是受到了一種外在力量的掣肘,到底將之轉化為一個濫俗的“救贖”故事,以“鎖骨菩薩”的意象消解苦難,追求某種平和的效果。小說里那種近乎惡俗的文人趣味,也還是隱現文字間。這種趣味,在賈平凹的作品里幾乎不可或缺。相對于兩年前的《秦腔》,《高興》里的所謂神秘感已經大大減少。然而,“腎”和“高跟鞋”的意象,某種意義上也還是這種趣味的體現。
《高興》前半部分仍然靠著大量細節和事象緩慢推進故事。或許,基于人們對于《秦腔》過于“生活流”的批評,《高興》后半在敘述劉高興和孟夷純的愛情經歷時,風格隨之一變,因過于戲劇性,而顯得做作,難以讓人相信劉、孟故事的真實性。敘事上分裂,讓小說前后難以融合成一個整體。而從故事本身來看,孟夷純經歷的嚴酷性與作者刻意追求的敘事的“溫暖”與“柔軟”,形成了一種不可調和的悖反。從中似乎可以看出,賈平凹一方面想讓自己的文字成為社會記錄,而社會現實的過于嚴酷,又讓他時刻警惕表達的限度。這潛在的掣肘,讓《高興》成為一種矛盾糾結的敘事。毫無疑問,作品要體現出作為社會實錄的“檔案價值”,就應該還原社會現實本身。《出梁莊記》式的傾聽與實錄,或許是一種比較極端的嘗試。但是,將粗礪還原為粗礪本身,將荒誕還原為荒誕本身,我想,才是真正的實錄品格。
追求“檔案價值”而不得,《高興》自然不是孤立的個案,而是目前大多數底層寫作的困境所在。要走出困境,亦即作家的思想變得豐盈,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批判意識的回歸。而批判意識的回歸,又在于作家首先應該是一個知識分子。正如邵燕君所強調的那樣:“賈平凹等人的創作向我們再次證明,作家是專業人士的同時,還必須得是知識分子,至少寫‘底層’的作家得是,寫現實的作家得是,任何想對社會歷史現實發起‘正面強攻’的作家得是”[6]。而在我看來,梁鴻近年的“梁莊系列”,正是這種向社會歷史現實發起正面強攻的作品,引起巨大共鳴亦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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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占峰]
The Country Manandthe Bottom Writing
——Interpretation from“Happy”
Ye Jun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Heilongjiang 150080)
Abstract: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the“rural people”has become a complete narrative mode.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based on the different motives, the narrative itself symbolizes different historical connotation, and reflects the rich social change information. Jia Pingwa’s novel “Happy”wrote several migrant workers and a city story, highlighting the bottom of the many connotations of writing.
Key words:Jia Pingwa;“Happy”; bottom writing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 0438(2015)04- 0054- 05
收稿日期:2015-02-01
作者簡介:葉君(1971-),男,湖北浠水人,黑龍江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一般項目(10YJC75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