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谷桃花映仙荷

壹 "月夜偷桃

我是無幽谷碧荷池子里的一只蓮妖，平時沒什么興趣愛好，就是特別貪吃。

小桃妖林里的蜜桃是我們無幽谷的特產，花期長達百年，百年后花朵枯萎凋零方才結出果實。白日里被它甜甜的香氣勾得口水直流，夜里，我準備大干一場。

月黑風高，正是行竊的好時機，我哄騙好朋友連玦一起去偷桃子。要說小桃妖林的主人桃桃實在不像話，同一個谷里住著，鄉里鄉親的，也不說送我幾只嘗嘗鮮。

深夜靜謐，我與連玦順利潛入小桃妖林。浮云散開，看到掛在枝頭水靈靈的大桃子，我情不自禁想摘下一只，身后的連玦緊張地說：“連沁，聽說那桃妖道行高深，要我看還是算了吧。”

我不樂意了：“膽小鬼，來都來了總不能空手回去吧？有我在，你怕什么？”

“有你在我才怕呢。”連玦小聲嘟囔道。我裝作沒聽見，摘下一只桃子，胡亂用袖子擦擦，咬一口，美味啊！哼，這輩子是吃不上仙界三千年一熟的蟠桃了，妖界百年一熟的蜜桃我不打算再錯過。

我正手腳麻利地掏出袋子裝桃子，突然狂風驟起，女子銀鈴般的聲音兀然響起：“蓮妖，當我的桃子那么好吃嗎？”

“哈，你家桃子著實鮮美，味道實屬上品！”意識到事情不妙的我給連玦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趕緊撤。

狂風掃過，桃林半空飄起繽紛的桃花雨，那些美麗花瓣的邊緣如鋒利的刀刃，落在身上準一個口子。

桃桃對付小偷總是這一招，沒什么殺傷力，卻能讓你疼得死去活來。其實，她還是一個不錯的妖，就是太摳了。

我雖然只有五百歲，卻身負三千年妖力，區區花雨陣對我來說不算什么，很快就逃出了林子。出來后我左右一看，竟不見連玦。回頭一瞧，一條銀鯉半死不活地躺在桃林里。

連玦是鯉魚精，他只有三百歲，法術低微，變身只能維持半天，好死不死偏巧趕在這關頭現出原形，愁死人了。我很難再闖入桃林，無奈下只好觍顏向桃桃求助：“那個……好歹一個谷里住著，要不你順手幫我把魚丟出來吧。”

半晌無話，桃林忽然靜止，一個白衣女子自林間飛出。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桃桃，她是個法力極高又特別神秘的妖精，一年之中少有露面。大約四百年前，小桃妖林還是一片荒蕪之地，然而一夜之間草木崢嶸，粉紅花朵綻滿枝頭。就這樣，無幽谷莫名多了一片桃林和守護此地的桃妖。

眼前的美人艷而不俗，嫵媚中透著清純，周身仙氣飄飄，無一絲妖邪之氣。這分明是個桃花仙子啊。

我難以置信道：“你……是桃桃？”

她不理會我，撿起地上的連玦用法術治愈他的創口。她將完好無損的連玦交給我，笑得清冷又孤傲：“下次再敢來偷我的桃子，我絕不會讓你們走得這般輕松。”話畢，化身一縷青煙飄遠了。

“連沁，你說她是不是仙女？”懷里的連玦望著桃桃消失的方向神往道。

微風卷裹著淡然花香襲上鼻端，我深吸一口氣，莫名有些心慌

貳 "暗戀心情

后來我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心慌了，那是一種即將失去心愛東西的惶恐。

回去后，連玦變得魂不守舍。他三天兩頭往桃林跑，我以為他會吃閉門羹，不料他竟與桃桃好得如膠似漆。

“連沁，桃桃她真的是仙女啊，她親口對我說的。我聽說有個叫龍門的地方，鯉躍龍門則可化而為龍。我想變成龍，這樣就可以做神仙了。連沁，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連玦叨叨不休。

我沒好氣道：“老子死了，不要跟老子說話。”他從來都不知道，我喜歡他。

我們在一個蓮花池子里相處了四百年，感情是一點一滴積攢起來的。他是鯉魚精，我是蓮妖，魚戲蓮荷，我覺得世間就屬我們最般配。

初遇時，他是不小心翻上池岸被毒日烤得奄奄一息的小鯉魚，我救了他。諷刺的是，為什么我救出的是一份天長地久的友誼，換成桃桃則變成了一見難分的愛情？

他忽然躍出水面，化成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落在岸邊，笑嘻嘻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我懶懶瞥了一眼，竟是一只桃子！

“是上次你給我的，我沒吃，特意留給你的，喏。”他遞過來。

“老子不吃，老子最討厭桃子了！”如果不是我一時嘴饞，他倆也勾搭不到一塊，一切便不會這么令人難過

叁 "妖皇大人

偷窺，不是一個正人君子該有的行徑，但我就是個品質有瑕疵的妖精。撥開錯落的桃樹枝葉，我倒要看看這兩個人成天膩膩歪歪在干什么。

“連玦，你是不是喜歡我？千萬不要喜歡我。其實，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纖塵不染的仙女。”絢爛的桃花中，桃桃微蹙柳眉，醉意十足地說。

“桃桃，你醉了。”她亂七八糟的酒話搞得連玦手足無措。

桃桃開始傻笑，眸中帶淚：“我如今混跡于妖魔橫生的無幽谷，這一切都要從一個男人講起……”

連玦靜默以待，我也屏住呼吸，等待下文。我手欠地摘下一只桃子打算邊聽邊吃，此時，桃桃一聲嬌叱飛身掠來，我被她扼住了喉嚨。

連玦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見情況忙掰開桃桃的手。我拉過身旁的少年氣沖沖地離開桃林。

我一路上說了不少桃桃的壞話，連玦只沉默聽著，等我說完他訥訥地來了一句：“桃桃她不是壞人。”

“她不是壞人我是壞人，成了吧？”我氣鼓鼓地說。

突然，背脊一陣發涼，我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背后盯著我，轉身四下巡視一遍，卻什么也沒有。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了碧荷池子，夜里失眠，跑去兔精家的菜圃偷花生。一陣陰風掃來，那種不好的感覺又出現了。我猛地回頭，眼前的一幕使我驚呆了。

如水月色下，面容陰柔的男子垂手而立，紅衣白發，鳳目軒眉。我忍不住脫口驚呼：“虹溟？！”

妖界之主，妖皇虹溟，史冊記載他歿于四百年前仙妖平頂原之戰。然而只有我知道，他是死在一個女人手里。

當年我是無望崖下十里荷塘中的一株紅蓮，靈智初開。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無望崖來了一男一女，男人身著火紅的長袍，長及腳踝的白色長發一下就吸引了我，我專注地打量他們。女人環住男人的腰，頭緊緊貼在男人的背上，說：“虹溟，我們離開這里好不好？再也不管什么仙妖紛爭，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過日子。”

虹溟把女子拉入懷中：“緋月，再給我點時間，等戰事一了我們就……”

名叫緋月的女子一直背對著我，看不見長相，只能看出身段玲瓏。緋月姑娘懊惱地掙脫妖皇大人的懷抱，眼圈紅紅的：“你總說等戰事結束，可仙妖兩界征戰百年，戰事什么時候平息過？說到底，你就是眷戀你的妖皇之位。”

妖皇大人眉頭緊鎖，微嗔道：“你為我不惜背叛整個仙界，我豈會負你？”

“那你現在就跟我走。”

“不行！”

話音落地的一剎那，一把匕首毫不留情地刺進了虹溟的胸口。虹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難以置信。

“對不起，虹溟。”緋月嗓音沙啞，帶著明顯的哭腔，“天帝承諾我只要殺了你，便讓我名正言順地重返仙界。”匕首猛地抽出，一串鮮血飛濺半空，那是他的心頭血。

緋月頭也不回地離開，獨留他一人在風中瑟縮。傷口處白煙滾滾，他整個人越來越虛弱，終于支撐不住一頭栽下無望崖。從此，十里荷塘成了他的葬身之地，紅蓮一夜枯敗。

而我，則幸運地承接了他那滴心頭血，不但沒死，反而瞬息之間歷劫成妖，不費吹灰之力獲得了千年法力。

妖皇大人狠厲的目光盯著我，我趕緊諂媚道：“妖……妖皇大人，您還健在啊？”

“怎么，你很希望我死？”

“不……不敢。”

意識到自己居然被嚇得口吃了，我很懊惱，拼盡一腔孤勇想找回氣場，沖他喊道：“我知道你為什么而來，不就是一滴心頭血嗎？至于你大老遠追過來騷擾我嗎？我告訴你，那滴血已經被我煉化成元丹，還不了了。”

他眉頭微蹙，傾身過來，附在我耳邊低語道：“你沒發現嗎，那滴心頭血里藏著我十萬年的元靈。”

“什……么？！

肆 "情緣錯落

元靈為一個神魔一生修為的聚合之地，失去元靈等同于失去法力，不過像我這樣低級的小妖，元靈則被稱為元丹。彼時，為保元靈，虹溟十分有先見地將之逼出了體外。元靈無形無狀，混在那滴心頭血中，落進了蓮心。元靈需要一個完好的容器保存，他選擇了我。

我用法力探知過，自己的元丹深處的確有一團安靜的能量——處于睡眠狀態的元靈。現今大難不死才剛剛蘇醒的虹溟，法力比連玦還差勁，因此他沒有對我用強。但是這并不代表我可以高枕無憂，畢竟是別人的東西，遲早要還的。

日正時分，連玦打桃林回來，給我帶了兩只桃子。

他紅著臉，吞吞吐吐道：“我見你悶悶不樂，想著吃了桃子能開心，我……我只想讓你開心。”

我震驚了，同時又有點小雀躍：“連玦，你腦子終于開竅了，那個桃桃有什么好的，以后你不要理她了，對我好才是正經事。”

我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一只大桃子，欲再拿一只，心口驀地一疼。

“連沁，你臉色突然好難看。”連玦失聲道。

“桃子哪兒來的？”我手捂胸口，額頭上滲滿了細汗。

不待連玦回答，一個清冷的女聲傳入我耳中：“自然是我給他的，那桃子被我施了法。”

桃桃一步步逼近，連玦把我護在身后。

桃桃耐心地解釋：“你放心，我不會傷她性命，只是想討回本不屬于她的東西。”

我忽然明白過來，冷笑，反唇相譏：“虹溟死得冤枉，你怎么不去替他討命？”

她眸光倏地一跳。

我笑得春風得意，故意氣她：“虹溟暗戀我很久了，只因可憐你才和你虛與委蛇。誰知你這個女人不知好歹居然暗算我家虹溟，你說我是不是該向你討命呢，桃花仙子？”

“你找死！”她瘋了般朝我撲來。

胸口是鉆心的疼，體內氣流混亂，我只能使出一半法力。正打算硬接下這一掌時，身子卻被拉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連玦將我整個人護在身下，緋月那一掌端端正正落在他背上，血雨噴灑，染紅了我的衣襟。他軟軟倒在我懷里，我沖他大喊：“干嗎這么傻啊，會死的知不知道？”

他胸口一起一伏，費力地說：“別這么大聲，震得我腦子疼。”

我啐他：“笨蛋。”

他擠出一絲笑容，斷斷續續道：“別罵我。其實我一直想保護你，只是你一直沒給我機會。”

忽然，我淚如雨下，心想：你不是喜歡仙女嗎？

緋月雙目赤紅，行如瘋癲。一朵巨大的桃花在她手中綻放，滿天花雨飄飄。我不退不縮，閉上眼做好了受死的準備。忽然，天地剎那間歸于寂靜，我睜開眼，一身紅衣的妖皇大人卓然玉立，風姿天成。

我看得直流口水。受傷的連玦用力在我腰上掐了一把，我麻利地抹干凈口水。

緋月驚得無以復加，臉上悲喜交織。她顫顫巍巍伸出一條藕臂，試圖抓住那朝暮相思的男子：“虹溟，是你嗎？”

虹溟卻嫌惡地避開，跑過來溫言關切我和連玦：“你們沒事吧？”

我認真地瞧他：“你看我們像沒事的樣子嗎？”

他俯身過來，溫柔細心地檢查了一下我和連玦的傷勢，最后總結：“他的傷需要時日將養，至于你……”口念靈咒，一道靈光射進胸口，然后，我又生龍活虎了！妖皇就是妖皇啊，說句不恰當的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我有點小歡欣：“不乘人之危，你人品可以呀。”

他不屑地笑了笑，靠近我，小聲道：“別高興得太早，說不定有一天你會哭著喊著求我收下你的元丹呢。”

我翻了個白眼，做夢去吧！

緋月站在他身后，手還維持著僵硬的前伸的姿勢，臉黑得像鍋底。

虹溟無視她的存在，與我們道了別，目不斜視地與曾經深愛的女子擦肩而過。被忽略的女子狠狠瞪我一眼，含恨追去

伍 "與君長訣

最厭煩夏日，烈日灼灼，熱浪一波接著一波。連玦躺在清涼的樹陰下，我像個小婢女似的給他扇扇子。

“連玦，你是不是很喜歡緋月？”我小心翼翼地問。

“喜歡啊，但是……”他干脆地答，忽然來了個轉折，“她欺負你，我再也不想理她了。”我瞬間眼前一亮，把他摁在懷里揉啊揉，直到他疼得悶哼出聲，我才恍覺他重傷未愈，趕緊撒手。

我低下頭，羞答答地問：“我在你心里這么重要啊？”他點點頭。

本想把話題更深入幾分，但想著后面要說的事比較悲傷，我便硬生生忍住了。我換上一副嚴肅面孔，開門見山道：“連玦，緋月她死了。”

就在昨夜，死于自殺。曾經讓我一眼驚艷的女子，結局是不得善終。直到她死，虹溟都沒有原諒她。

實際上，她半生都在悔過。在親手殺害了虹溟后，她并沒有回仙界甚至拒絕去做那個高高在上不染塵埃的仙女。她竭盡畢生心力去守護一片不懂她悲喜的桃林，只因她曾從他只言片語中曉得他喜歡看桃花吃桃子。她吝嗇到不肯讓旁人染指她一只桃子，只想把最好的都留給他。

重逢后竟是這么辛酸，她求不得他的原諒，拿死做解脫。她的身體化作萬千流光散于大地，生生世世守護這片桃林。

我永遠都無法忘記虹溟當時的神情，支離破碎。靡艷的桃花飄落在他雪白的長發間，他說：“她永遠都不知道，是認識她之后我才開始喜歡看桃花吃桃子的。”

他愛她，但是一次不忠，百次不容。這個男人太執拗，無法容忍背叛。

我和連玦去桃林祭奠了一番，不為別的，只為使她魂魄安息。出來時，一個桃樹精送了連玦一本書，說是緋月留給他的。一看書名，我差點氣暈，竟然是《釋魚》，扉頁還寫著：魚躍龍門，過而為龍，唯鯉或然。坑不坑人？

我阻止不了連玦，成為真龍一直是他的夢想。根據書上所述，龍門百年開啟一次，而最近的一次恰好在明年春天，也就是說連玦要趕在明年春天抵達河東界的龍門山。

連玦一早向我辭行，我沒做挽留，只含笑叮囑他早日平安歸來。其實我心里特別不是滋味，差一步就終成眷屬了，卻在此時橫生枝節。

無幽谷沒有冬天，在經歷一個漫長的夏天和秋天后，山花爛漫的春季才姍姍而來。

當春末嬌俏的迎春花凋零得一朵不剩的時候，連玦回來了。萬里無云的天空忽而殷雷滾滾，矯健的巨龍于天際翻滾。角似鹿，腹似蛇，足似鳳，銀色鱗片熠熠生輝。誰能料到當初那個默默無聞的小鯉魚會有今日的威風？

銀龍龐大的身軀痛苦一縮，忽地下墜，狠狠砸進碧荷池子。

這一變故來得突然，我愣了好久。連玦的龍尾有一大塊燒焦，血肉外翻，筋骨可見。古書有言，魚躍龍門之時，風雷激烈，天火自后燒其尾。他定是被那天火所傷。

池子里哀叫聲連連，我跳下去，抱住龍頭。龍角不斷抵上我的胸口，生疼生疼的。折騰許久，他漸漸失去力氣，安靜下來，幻化回那個溫柔清瘦的少年，躺在我懷中。我喚他的名字，他虛弱地睜開眼睛，回應我。

“連沁，你看我真的變成真龍了。”

我倨傲地把頭一偏，生生將淚水逼回眼底：“真龍有什么好，我一點兒也不稀罕。”

彼此無言。

最后還是他打破沉默，他嗓子啞啞的：“連沁，我后悔了，但是能在臨死前看你最后一眼，真好。”

余音飄散在風中，這是我聽見連玦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尾聲

十里荷塘的生機煥然是一夜間的事情，一夜之間死水退盡清波泛起，一夜之間錦鯉滿塘歡欣暢游。

一條銀鯉在千萬株紅蓮中穿梭來去，他在尋找一株名字叫連沁的蓮花。

連沁是不忍心也不舍得眼睜睜看著連玦死掉的，所以她去找了虹溟，她以歸還元靈為籌碼求虹溟救連玦一命。虹溟的元靈早已經與她的元丹相融在一起，歸還元靈等于放棄一身修為，將會被打回原形。之后的她將再聽不見連玦的聲音，看不見他的面容，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做了。

妖皇大人很守信，喚醒元靈后不計代價救回了連玦的命。妖皇大人也很生氣，為救那頭蠢龍，險些耗盡他半生修為，所以他將連沁扔回了十里荷塘，還很大手筆地將四百年前枯死的荷花全部復活。從此，連玦開始了漫長的尋找之旅。

一天，連玦游到一片青碧的荷葉下，他探出水面，看到了一朵肥厚的紅蓮。他忽然笑了，貪吃鬼，本性難移，連做荷花都要比同類胖三分。

他潛回水底，繞著蓮莖愉快地擺尾。他想，他是魚她是蓮，魚戲蓮荷，這世間沒有比他們更般配的一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