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緣何誤錦瑟

小編曰

你我初相識，便是故人歸。這樣的相識，終是一場宿醉。

這場執著無畏的愛情，這場浩大的榮光……把蝸小牛妹紙看得笑中帶淚，止不住聲聲喟嘆：縱使有人能走過荒蕪的沙丘，走過殘血的夕陽，但無人走得出愛的芬芳、情的癡纏。

一

末路皇帝很憂郁

我護著當朝天子和皇后躲到了一個破廟里。

破廟極破，鴿籠大小，地上散落著發了霉的稻草。我默不作聲地把稻草攏到一起，脫下大氅鋪在上面。

阮阮開心地坐到了上面，皇帝卻一臉面癱，龍臀猶豫半天也沒往下坐。

我知道，他擔心有蟲子，這樣嬌滴滴的皇帝，當真不與世俗同流合污。我冷眼瞧他猶豫半天，總算瞄準了大氅往下坐，卻一屁股坐到了發霉的稻草上。

阮阮嫌棄地把大氅扯開，又凝出一臉笑容對我說：“師兄，來坐我身邊嘛。”

皇帝的臉綠了綠，他若無其事地爬起來，賭氣一樣坐到一邊，一副我很生氣快來哄我的悶騷樣子。

當初他錦衣玉食，還要吹毛求疵，朝上一臉正經，朝下卻嬌氣又幼稚。要人哄，要人疼，做了錯事撒嬌裝傻，當真嬌俏得緊。

而如今，他的皇后給他添堵，他的將軍我懶得哄他，他就自己靜靜地坐在那里，像尊美人像，我卻疑心他被氣得頭頂正在冒煙。

過了片刻，他站起身，掌心托著一只紙疊的鴿子，風拂過，鴿子打著旋順著風被吹走，他眸中亮了亮，有些得意，像是藏著秘密的小孩子。

我心里咯噔一聲，我知道他藏著的秘密是什么。

當初他還是小太子時，大他五歲的異母哥哥嘲笑他是個文弱的娘娘腔，他忍著不哭，卻把自己氣成個圓滾滾的小包子。我氣不過，替他打了那個小渾蛋一頓，然后被罰跪在后花園一個時辰。

被欺負時他沒哭，看我被罰跪的時候他卻淚流滿面，一邊哭還一邊扯著袖子替我擋太陽。

我跪得筆直，還有心情跟他說笑：“別哭了，等你當上皇帝，我就當你的將軍，保護你一輩子。”

他哭得更兇，我苦惱地想了想，掏出妹妹疊的紙鴿子塞到他手里：“阿穹，下次你不開心，就疊只鴿子，對它說悄悄話，然后讓風把它帶走。它會把你的愿望告訴神仙，神仙會替你實現的。”

小小的鴿子停在他小小的掌心里，他總算笑了起來：“那我要許愿，和你一直在一起。我做一輩子的皇帝，你做我一輩子的大將軍，一輩子不分開。”

風卷著小鴿子飛上了天，天上的神仙卻沒收到小太子的愿望。如今，他成了末路的皇帝，我成了手無寸兵的將軍，便是一輩子，大概也做不到了。

只是，他不該記得這些。

初春時，傅丞相與雍王勾結，攻下了京城，將他趕下皇位。我護他出逃時，因為一些意外，他失去了記憶。

就是這么俗爛，他失去了記憶，忘了自己是個皇帝，也忘了自己姓甚名誰。猶記得他睜著美麗的眼睛，茫然無措地望著我，我嘴動了動，還沒說話，阮阮冒出來喚道：“陛下，您忘了嗎，您出生時，國庫空虛，您父王為您取名正窮，寓意皇家貧困，沒有余糧。”

他臉色變了，不可思議地瞪大眼：“所以……堂堂一國之君，叫正窮？”

我被逗笑，他看了我一眼，眼中生出驚艷之色：“這位……好眼熟。”他猶豫一下，又說，“這位姑娘是我的皇后，那你莫非是我的……男寵？”

我和阮阮一道沉默，他臨水自照，瞧了瞧自己的臉，又瞧了瞧我，大驚失色：“莫非我是你的？”

很好，他確乎長得綺麗動人，而我也五大三粗，所以我揍他應該沒人有意見。

緊要關頭，他忽然開竅，雙眼一閉又暈了過去。阮阮戳戳他，問我：“師兄，以后我們怎么辦？”

我問阮阮：“你認識回淮江的路嗎？”

她點點頭，我苦笑一聲：“那我們就去淮江，投奔你爹我師父去。”

若不是萬不得已，我不會選擇這條路，當年叛出師門時，我一路跪過了刀山火海，傷得在床上躺了幾個月。我曾賭咒，龜兒子才會回去。沒想到如今時移世易，我卻要披荊斬棘地重新回去，做一只神志清醒的龜兒子。

二

前塵應猶記

一路上雍王派出的殺手層出不窮。

雍王清君側之后，皇帝龍體不適，一病不起，如今已一命嗚呼了，而他以正統的名義登基為帝。

以上為篡位的雍王放出的偽官方說法，為了化偽成真，他派一撥撥的殺手根據我們的行蹤前來刺殺。時間久了，我難免力有不逮，竟在一次暗算中傷了手臂。

阮阮眼淚汪汪地捧著我的手臂替我包扎，李正穹卻瞧著倒了一地的尸體若有所思，我忍痛道：“陛下，別看了，太臟。”

李正穹歪著頭思索一下，驚喜道：“我似乎想起來什么事……”

阮阮替我包扎的手緊了一下，我疼得齜牙咧嘴，掩蓋了不安的神色。“哦，想起了什么？”我狀似無意地問。

李正穹閉了閉眼，睜開時神色變得有些陰郁：“我似乎想起逃出皇城時的事了。”

他不開心是應該的，猶記當時，叛軍里應外合攻入禁宮，到處都是哭喊殺戮之聲，我在血雨腥風間艱難奔走，終于在寢宮找到了他。

寢宮里濺了一地的血，他靜靜地坐在龍床上，手中一柄長劍染血，如玉面修羅，艷麗惑人。看到我來，他起身緊緊抱住我，聲音哽咽：“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活著來找我！我想去找你，可是……”

話音落在一聲嗚咽里，他哭得有些顫抖，我也在顫抖。我摸到他背后長長一道刀傷，刀傷提醒著我，我差一點就失去了他。

而我帶他出逃時，場面更加血腥，我們幾乎是踏著血海走出的宮門。我將他背在背上，他的血和淚一滴滴落下來，阮阮在我們身邊泣不成聲，只有我在笑，笑得咬牙切齒。

“阿穹，”我說，“我會幫你奪回你的一切，到時，傷了你的人都要死。”

大概，這是我這輩子說得最爺們最酷炫的一句話，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帥得讓人心醉。只是現在，我這個帥得驚人的將軍，卻成了一個烤叫花雞十分了不起的高人。這個認知在李正穹和阮阮狼吞虎咽贊不絕口時，更加明晰。

我殘著一只手，解決了一只山雞，精心烹飪成一只美味的叫花雞。阮阮對我進行了數千字的贊美，我滿意地撕了個雞腿遞給她，李正穹哼了一聲，我連忙撕了個雞翅給他。

他面色不悅，拿著雞翅問：“為什么不給我雞腿？”

我奇怪：“你不是從來只喜歡雞翅嗎？”

他思索了一下，獻寶似的將雞翅遞給我，嘴上卻傲嬌萬分：“瞧你受傷了，給你吃個雞翅補補。”

我猶豫一下接過來啃了一口，心里甜滋滋的。

三

只是非故人

阮阮問我：“師兄，我還要裝多久的皇后？”

她問的時候，我們正在過河，我先把李正穹送到了河對面，又轉回來背阮阮。

阮阮伏在我身上，聲音悶悶的。她不開心地說：“師兄，我喜歡你這樣的，不喜歡他，況且他也不喜歡我。”

她說得對，她與李正穹，分開看郎貌女貌，擺在一起卻貨不對板，怎么瞧都不似恩愛夫妻。

我嘆口氣，說：“阮阮，師兄沒有辦法。”

阮阮的父親淮江王是本朝唯一一個異姓王爺，他一直想將自己的獨女嫁給李正穹，且計謀差點成功。而如今，李正穹落難的鳳凰不如雞，想要得到淮江王的協助重回皇城，自然要許下重酬，比如，娶阮阮為妻，立她為后。

若是李正穹沒失憶，這事想來做不到，幸好他失憶了。我與阮阮商議，要她假扮皇后，因我知，李正穹是個有擔當的男子，只要他想不起過去的事，他便會好好對自己的“妻子”，不說多么恩愛，至少能白頭偕老。

這事有些對不住阮阮，我又嘆了口氣，阮阮在我背上哭了起來：“師兄你別嘆氣了，是我任性，我知道你也是為我好。我爹給我找的相公不是個好東西，還不如這個小皇帝，可是師兄，我還是喜歡你這樣的。”

我沒說話，沉默著渡過江去。李正穹見我們平安歸來，哼了一聲解下身上披著的大氅丟過來：“裹上吧，瞧你凍得臉白唇青的。”

大氅帶著少年暖暖的體溫，我瞧瞧仍含著淚的阮阮，抬手披在了她的身上：“陛下，阮阮是您的妻子，您的好應該給她。”

李正穹似是沒想到，臉色幾變，最終沉了下來：“朕知道了。將軍操心的事兒真是多。”

阮阮生氣地替我說話，兩人話不投機又吵了起來。我只覺得頭有點疼，晃了晃，暈倒了。

我竟變成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這簡直荒謬。我與李正穹之間，從來是他負責貌美如花，我負責鐵骨錚錚。

記得當初，月下花前，他拈一本詩集，若一汪奢艷的影，映得一群斷袖心波蕩漾，而我，在一邊舞刀弄劍。

一次，我剛舉起長劍，他就生氣地把書重重一摔。我問：“陛下，怎么啦？”

他瞪我一眼，像只鬧人的小貓，刁蠻得迷人：“以后不準耍武藝！”

我挑眉不解，他卻忽然紅了臉，將眼神轉開：“那些小宮女都夸你，又俊俏又英武，簡直搶了我的風頭！”

英俊瀟灑不是我的錯，我看看他，識相地把真相咽進了肚里——如李正穹這般美麗的男子，想來沒幾個女子會喜歡，因為沒人會愿意自己的夫君比自己還要動人。除非，那個女子是個傻瓜。

醒來的時候我瞧到面前有張大臉，嚇了一跳，仔細一看，是李正穹。見我醒了，他綻開笑臉，又記得在和我鬧矛盾，想收卻收不回去。

我被他逗笑，一咧嘴只覺得唇上干澀，他忙把水遞來，細心地喂我：“你真是胡鬧，傷口化膿也不與我們講，現在發燒病倒了，讓我……們多擔心。”

他口上說得嚴肅，手卻格外溫柔，我不由得笑了。他突然想起件事兒，尬尷地清清嗓子，問：“那個……我一直不好意思問，你叫什么名字啊？”

笑容僵在我臉上，他緊張地說：“我知道我們從小認識，只是我什么都不記得了，不是故意忘了你。”

我倒慶幸你忘了我。我凝視他半晌，垂下眸子輕聲說：“我姓傅，傅離衣。”

他的笑容同樣僵住，傻乎乎地皺皺眉：“你姓傅，和你與我講的造反的傅丞相一個姓？”

“不錯，”我的聲音干澀而凝重，“那個造反的傅丞相是我爹。”

我姓傅，是個將軍，我爹也姓傅，原職丞相，兼職造反。

雍王這個傻瓜，做了我爹的傀儡還不自知，天天開心地做著君臨天下的夢。我也是個傻瓜，好好的榮華富貴不享，護著個小皇帝逃出京城，去投奔鬧翻了的師父。

若是他誤會我的身份，那我便先離開，再暗中保護他吧。

我正心酸地想，李正穹卻忽然攬我入懷，摟得緊緊的：“你，你真是個傻瓜。離衣，我本不該說這些話，可是你為我做了這么多，我要告訴你，我喜歡你。”

啊？畫風轉得太快，我愣住，他卻一鼓作氣，想要再接再厲把我氣死：“縱使對不住列祖列宗，對不住我的皇后，我也要講。我喜歡你，就是當個斷袖也要喜歡你。離衣，你不準離開我。”

阮阮找水回來后偷偷問我：“師兄，你和陛下是不是鬧別扭啦？”

我微笑：“沒有呀，你怎么這么想？”

阮阮一臉不信，指著縮在角落里的李正穹說：“他臉上那么明顯的巴掌印，不是你打的，還是他自己拍的不成？”

咳，是有點明顯，我略心虛，小聲說：“幫他打蚊子。”

這話阮阮不信，我也不信。這樣揍當朝天子的事，放在當初我是萬萬不敢的，只是當他說他要當個斷袖時，我只覺自己腦中有根筋斷了，三觀也碎了一地，這才做出這等犯上之事。

從這天起，我便有些躲著李正穹，他看出來后，一開始用“你這負心人”的眼光瞧我，過了幾日換上“你無情你無理取鬧”的神色，最后卻只傷心而克制地偷偷瞧我。

這讓我覺得自己真的成了個負心漢，阮阮也說：“師兄，我覺得小皇帝最近有點可憐。”

可憐也沒辦法，總不能真讓他成個斷袖。

四

年少荒唐

我硬起心腸，帶著他們披星戴月，一路神擋殺神，佛擋弒佛，終于到了淮江。

踏上淮江梅山那日，天下著小雨，阮阮開心地蹦了兩蹦，李正穹也稍稍輕松了些。淮江王將自家府邸修在高高的梅山山頂，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的屬地，我一撩衣擺，跪在了山腳。

阮阮為難道：“師兄，你跪在這里做什么？爹爹早就原諒你了。”

我笑笑：“阮阮，別騙我了，我壞了山里的規矩，現在想回來，自然有別的規矩等著我。”

可能想表揚我說得對，山上幾道身影飄飄蕩蕩，向著我們逼近。阮阮一跺腳，說：“我去找爹爹，讓他親自和你說。”

這正合我意，我笑笑，忽然叫了聲：“阿穹。”

這么些日子沒有理他，聽我喚他他竟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離衣，你有什么事？”

我示意他低頭，他就樂呵呵地半跪在我身邊，然后被我一掌打暈了過去。

阮阮連忙接住他，我說：“乖，帶著他去找師父吧，我和師弟們敘敘舊。”

山上的影子飄到了身邊，幾個青年并排而站，一色的面無表情，一色的故人。

我說：“師弟們，好久不見。”

他們互相交換個眼神，向著我襝衽而拜：“師姐，好久不見。”

小師弟帶著阮阮走了，我嘆了口氣：“給我上琵琶鎖吧，也好去給師父他老人家行個禮。”

大師弟卻道：“師姐說笑了，您身中奇毒，師父最疼你，又怎么舍得廢了您的武藝呢？”

我被帶上了梅山山頂，師父像往常一樣坐在院子里，面色慈祥地拈著棋子下一局殘棋。

我有些恍惚，像是從來不曾離開這里，自己還是梅山大弟子，學藝有成，師徒和睦。只是那都是癡心妄想，梅山不收女子，便是像我這樣天賦異稟、俊朗不凡的女子也不收。當初我年少輕狂，穿了男裝，取了佩劍便上了山，坑蒙拐騙總算入了師門，學了師門絕學自覺得意非凡。

只是這是大錯，我越是學藝有成，越是罪孽深重。發現我是女子那日，師門震動，百年門規因我而破，師父怒不可當，差點一掌拍死我。還好一群師弟跪地替我求情，阮阮更是以死相逼，我方才留下一條小命。師父開護山大陣，我赤腳走過九十九尺炭火路，空手越過三十三尺白刃山，血灑梅山，卻贖不了這欺師滅祖的大罪。

師父忽然問我：“你護著他來，是想求我助他奪回皇位？”

我不語，師父卻笑了：“你要幫著他，奪你爹的權？”

“求淮江王揮兵北上，除反王，扶社稷，救江山。”我跪在地上，沖他深深叩頭，“李正穹才是正統，是天命所歸，我不是幫他，我是幫正義。”

師父摸摸胡子，還是那么祥和：“你們兩個，一人服下相思，一人服下相忘，為師感動得緊。你去讓小皇帝對你死心，我便幫他，如何？”

如何，還能如何？

我重新叩頭，心悅誠服地道謝：“師父大恩大德，徒兒沒齒難忘。”

五

相思終難忘

我好好休養一夜，泡了個澡，吃了頓飽飯，又踏踏實實睡了一覺。

第二日，天氣晴好，梅山之上百里梅花灼灼綻開，李正穹羞羞答答地舉著枝白梅在我門口徘徊。我猶豫一下，推門而出，薄薄的光照進院中，他站在一片光芒璀璨中，笑容頓住。

“你是女子？”他瞪大眼瞧我，“你你……你竟是個女子？”

我理了理自己長長的袖子，又撫了撫鬢邊正紅的牡丹，沖他嫣然一笑：“對呀。”

他徹底呆住，我卻在仔仔細細打量他，也許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我想，我是這樣喜歡一個人，萬死莫辭，卻不能說給他聽。還好，他也喜歡我。

我伸出手來，接過他手中的梅花，說：“你那天說你是個斷袖，我打了你，是因為我斷斷不會愛上一個斷袖。”

“你的意思是……”他的眼里爆出光芒，“我不是斷袖的話，你就會喜歡我？”

我笑而不語，輕輕嗅了嗅白梅。他又紅了臉，有點羞，有點惱，有點竊喜，像是當初大婚時，他用喜秤輕輕挑起我描金繪鳳的大紅蓋頭，紅燭下，他的臉染著薄紅，如緋似霞，倒比我這個新娘子美上不少。

自己的夫君美得這么如魔似幻，我心生不悅，干脆捏起他的下巴，色瞇瞇道：“哪里來的小娘子？這么美，小心被人輕薄了去。”

他呆了呆，似是不信竟被自己的娘子輕薄，隨后上前壓倒了我：“回官人的話，奴家是來找奴家負心夫君的，她姓傅名離衣，乃奴家的皇后，不知官人可見過？”

少年好聞的氣息布滿我的鼻端，我僵住，臉上飛快蔓延開紅暈。他得意一笑，溫柔地輕聲喚我：“娘子。”

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一日，我們當著滿朝臣子，上告知天，下通于地，結發為夫妻，皇帝皇后，恩愛永年。

只是這幸福終結于叛亂，我爹謀權篡位，我與李正穹會合后寡不敵眾，雙雙被俘。爹問我，傅家滿門都比不過一個李正穹嗎？

我不語，只是一下下地叩頭，叩得額頭染血。在上的傅丞相長嘆一聲，示意下人端出兩個瓷瓶。

“離衣，”他一手支額，一手拿過一個瓷瓶遞給我，“一顆相思，一顆相忘，你和李正穹一人一顆服下，我便放你們走。”

相思，相忘，相生相伴的奇藥，服相思必死，嘗相忘忘情。爹爹拍拍我的頭，親手把藥放入我手中：“離衣，爹希望你做出正確的選擇。”

我被送入關著李正穹的牢里，瞧到他被雍王打得遍體鱗傷。

我扶起他，將頭埋在他肩上哭了。他疼得齜牙咧嘴，還笑著安慰我：“傻瓜，哭什么哭？我可是你爹的女婿，你爹怎么也不會殺了我的。”

我被他逗笑，眼淚卻簌簌掉下來，我說：“你還記得小時候許的愿嗎？”

他說：“記得，我做一輩子皇帝，你做我一輩子的將軍。唉，當初太傻了，怎么沒想到讓你做我的媳婦呢？”

牢外監視的人不耐煩地咳了一聲，我塞到他嘴里一顆藥，說：“那你改改愿望，我們白頭偕老好了。”

我看懂了我爹的暗示，分辨出哪顆是相思，就把相忘塞給了李正穹，自己服下了相思。我知道這和他理解的正確選擇不同，卻是我心底的正確選擇。

后來，我們被來京城游玩的阮阮從牢里救了出來，殺出一條血路總算踏上了逃亡的道路。相忘藥效發作，李正穹失了記憶，相思卻深埋心底，未曾要了我的性命。

這一路走來，他重新愛上了我，這是我的幸事，亦是我的痛苦。我抬起頭來，沖著李正穹微微一笑，而后在他唇上烙下深深一吻。

這是最后一個吻，吻后我點了他的穴道，告訴他：“阿穹，我要走了，一路護送你，算是全了你我的君臣之情。只是生恩難報，我終究要回到我爹身邊輔佐他，憑我爹的權勢，沒準能撈個公主做做。”

他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瞧著我，我別開眼去，轉身想要離開。

“離……衣……”

身后他的聲音斷斷續續，我沒想到，李正穹竟能沖開啞穴。我回頭時，瞧見他又哭了，流了一臉的淚，唇邊沾著血，烈烈的，像朵開謝了的紅梅。

相思竟然在這個時候發作，我同他一樣，嘔出一口血來，卻終究沒有停住步子。

我沒騙他，我本就打算好了，將他送到淮江王身邊后，便要回京城。這世間之事真是難說，當初我以為只有傻瓜會喜歡李正穹，后來我以為我會一輩子和他在一起，想想轉頭都成了空。

身后的少年聲聲泣血，而我步步行來，亦淚如泉涌。我想，我服了相思，終究要死，為什么死之前不替他做最后一點事呢？

六

前塵如風

重回京城那日，天有小雪，如絮輕沾。

皇帝站在城頭上，遙望遠方。

四野無邊，寂靜空闊。有雪的味道送入鼻端，皇帝恍然間，似是看到城墻下，有人血色艷烈，如長刀染血，美且肅穆。

只是不可能，他想看到的那人，早在三年前便已死去。三年前，他還在淮江毫無斗志，得過且過，一日忽有一紙死訊傳來——傅丞相之女刺殺雍王，又在群臣面前怒斥傅丞相身負皇恩，無君無父，而后大笑三聲，自城墻一躍而下，斃命當場。

阮阮將死訊告訴他時，他不肯相信，阮阮給了他一耳光，自己卻哭得比誰都傷心。

“你若不奪回皇位，怎么對得起師兄對你的一番情意？”

阮阮這樣說，他卻沒聽到心里去，只是想，她來了，又走，瀟灑如風，卻把他的心填得滿滿的。而如今，她死了，他的心也空了，便是江山如畫，又與誰人共賞呢？

自然是無人共賞了，只是她的一片心終究不能辜負。

他振作起來，揮軍北上，三年間，不知多少艱難險阻，每一次他以為自己要死了，便疊只小鴿子放入風里，只是想許愿，死后能再見她一面。可惜她大概不想重逢，每次他都化險為夷，終究重新登上了皇位。

他也曾遍尋良醫，想解開相忘，其間斷斷續續記起一些事來。記得多了，便也知道自己曾愛慕一個女子，縱使她不溫柔，不嬌俏，只愛舞刀弄槍，自己卻義無反顧地愛上了她兩次。

記憶最深，卻是一次他的壽辰，她單膝跪地，青絲淌了滿背，而她眸中神情溫柔閃亮，直直看向他的心底：“青史翻涌，史書成誦，若過百年，又是哪家稱王，哪家稱帝？只是愿我王史上一筆，只留英名，不見污跡。臣愿以此身，助陛下肋生雙翼，直上九霄。”

那一刻，滿堂皆靜，而他的心卻在她的視線里，歡呼雀躍，自此，心無旁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