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忠：香山古建的匠心和生意

在張建忠的心里，一坯老磚成型的時間是6個月：挖土過濾，陰干，再做泥坯，再陰干，像手磨的糯米粉一樣細膩。但現在，他有的只有3個月，扔到窯里燒。

“生意在這里，沒人等得起。”

要對得起活兒

乍看老張，很難把他和“蘇州人”聯系在一起。接近1米8的高大身材，寬肩，粗厚的手，像他每天打交道的青石磚和木材一樣結實。直到說話，一口難懂的吳語。

“現在的東西，和過去，不能比。”老張直言不諱，哪怕是自己過手的活計。

這取決于很多因素：時間、成本和人心。

20年前，當老張還是做瓦工的小張時，跟著老師父上靈隱山，修雕花樓。上面給的工期是5個月，小張跟著師父4個月就圓圓滿滿地完成。

但現在，要是接了政府修繕的活兒，或者開發商的活兒，老張只能得到3個月的時間。必須做完，只能趕工。

“現在呀，可能我們修繕的工人還沒進場呢，竣工的日子都給定下來了。”老張說，過去建房子，就是好好建個給人住的房子，不惜人工，慢慢磨。現在修的房子，要么要定個日子給公眾開放啦，要么開發商有銷售節點啦，修的房子都是服務這個的。

他最害怕的是改方案。“本來要4個月才能完成的活，非要我們3個月完成。加班加點地做，老板來了一看，不是他要的東西么，又得再修改，實際用下去的還是4個月，時間沒省，活兒還次了。”

時間來不及，也可以加人手。“但每個人手上出來的活兒，不一樣。”

2012年，老張參與的雅居樂長樂渡35號院的修繕。在當年的報道中，他透露抽調了公司7—8成的頂級匠人服務這個項目：“但頂級的匠人里，也有技術差別。再說，不是一個人手里出得活，一眼就看得出來。”

就像他后來看見的南京老門東：“你看它房子建得也不差，但是風格不一樣，有徽派的、蘇式的，都有，一看就不是一個人做的。”但其實真正的門東，是河房民居，沒有人做。

即便如此，他依舊謹記外祖父給他的話：要對得起自己的活兒，不能讓東家翻了，丟了名聲。

惜物

在老張心里，外祖父唐巧元是個偶像式的人物。入行當學徒的那一年，唐巧元才9歲，比老張入行時的15歲還要小一截兒。干了幾十年，唐巧元在蘇州頗有名氣。如今蘇州靈隱山老廟中的住持，已經90多歲高齡，還記得唐巧元。“那時候廟里要是修繕，老住持會點名要我外祖父修。”老張很是得意。

那個年月，一塊老磚1毛錢，但從山下運到山上的成本是2毛錢。所以，老先生愛惜從山門上取下的每一塊磚石，不管1/2，還是1/4，只要能用，都不會扔。

現在不允許。1/4的磚太小，按規定是不給用的，“拆了只能扔”。

那時的磚，的確也好。從泥漿過濾，到陰干成磚，前后要花6個月時間，換來的是明城墻上的600年。現在6個月是等不起了，窯里燒，3個月就行。要是窯大一些技術又先進，本來能燒一萬塊磚的時間，現在能燒三萬塊，來得更快。但是大窯火候難顧，燒出來磚有時還是黃的。“這樣的磚，300年，不得了了。”老張說。

木材也不可同日而語。

以前運輸不便，木頭從山上運下來，再沿著溪流、水路送到各個工人手上，大多都要1、2年。“這時候木材都晾干了，拿去建房子不會變形。”老張說。但現在，木頭砍下沒多久就上房做梁，還帶著水分的柱子幾年后一風干，就會變形。

“這算好的，現在更多的是速生木材，這我們都是不能用的。”老張說，這樣的木材15年左右就成材，但密度差，堅持不了多久。而那些傳說中的名貴木材都有國家管控，很難用到。

所以，對能遇上的好料，老張都細心收著。

在他的木材廠里，至今存著兩扇百年木門。那是2008年前后，老張的員工去浙江湖州，配合當地老城改造，拆除一間當地富商的百年老宅。兩扇木門就是從老宅的廂房里取下，其中一扇木門的底部因為腐蝕被砍去，但其余部分依舊完好。

老工人看出那是上百年的黃柏，比紅木還難得。門上的裝飾線條筆直又溫潤，流暢不艱澀。更重要的是，木門上的精美的窗欞，走著復雜的螺紋線，但其中軸線絲毫不歪，不見釘子，只有榫卯。

“這樣的工藝，現在很難做出來了。”老工人帶著木門回到蘇州，當作活標本：“這在圖紙上看是沒有用的，要是哪天用得上，只有看到實物，才能知道到底怎么做。”他說，木門至少已有200年了：“要是保存的好，再用200年都行。”

但好東西太多，怎么存得過來？早年蘇州改造拆遷，老張時常看到非常精美的木料，讓他非常動心，想把它們都買下來：“但買了往哪兒存？連放的地方都沒有，而且很多地方都用不上。”他嘆了口氣，無能為力。

倒是有人有能力。2013年，成龍買下4棟徽派建筑想帶回香港，無奈無地存放再建，只好運到新加坡，但也落下“文物流失”的嫌疑，一度引發軒然大波。

一生只做一件事

在香山古建總公司服務了29年后，張建忠去年從待了9年的南京分公司離開，回到蘇州，組建著自己的生意。

終究還是離不開古建。老張組建的新公司，主要為香山古建的修繕和重建提供石材雕塑和加工好的木材：“在蘇州做古建，沒可能脫離香山。”

生意的事情，他并不擔心。他擔心的是人。

在他位于蘇州木瀆的木材廠里，有10多個工人，年紀最小的，也已有40歲，最大的已接近70歲高齡。對他們而言，沒有“退休”這一說：“什么時候實在干不動了，才算完。”

一如他的外祖父。這個從9歲起入“香山幫”做瓦工的老人，一直干到78歲去世。晚年歲數大了，實在爬不上房頂，就讓人把活拿到地上做。老先生從業時間長達70年，一生就干這一件事。

但如今，這樣的人生幾乎很難再延續。廠里的員工一天天老去，卻沒有年輕的工人補得上來。老張家里至少五代人從業“香山幫”，人數將近200人，但他也可能是家族里的最后一代。

21歲的兒子現在是土木工程系大三的學生，雖然同屬建筑學科，但和老張已經是兩個體系。“理論是有的，但到現在也沒有過一次實踐，和我當時15歲當學徒、3年才出師的情況，完全不同了。”老張說，兒子學這行多少還是受到家庭影響，但外甥、侄子大多選擇了其他行業，放棄了這個行當。

這幾乎是整個“香山幫”面臨的困境。傳統家族學徒式的傳承正在被打破，年輕的一代更多地選擇接受系統教育，投身其他學科。能來接班的，大多已非“香山幫”后人，而是來自云南、四川、湖南等地出來“討生活”的年輕人。

“這里面也有不錯的小孩，比如有的跟我們學了10幾年，活干得也好，現在在香山古建公司里，也能承擔責任。”但老張還是覺得，他們和傳承的心態還是不同的，畢竟這只是一份工作，一個賴以生存和掙錢的工具：“但對我們而言，是長在心里的根。”

老張無法左右兒子的選擇，但希望能有和外祖父一樣的人生。在南京公司擔任經理后，他已經很少親自做活，但總有技癢忍不住的時候。修繕長樂渡35號院時，他看著大梁的木頭，盯了很久。“材料太好了，我實在忍不住，和公司里另外一位老師傅，兩個人挽起袖子，親自上活。”說這話時，這個東北大漢一樣的蘇州男人，笑出一臉褶。

他眼前的愿望，是能做“私人定制”。給甲方的活兒，老張總覺得不盡興，工期太趕，只是完成任務，而非成就作品。“現在的愿望呀，就是能在郊外有人買塊兒地，我們幫他建房子，材料啊、質量啊，這都沒有問題。我只有一個條件，時間給足，一定出好活兒。”老張說，江浙一帶現在已經有富商透露這個愿望，讓他幫著建一棟房，自己住著，留給后人，一如能流傳至今的那些古宅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