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逢春天,聽媽媽和鄰居說買菜,母雞頭,狗雞頭,馬浪頭……又是雞頭又是狗頭的,很讓人期盼;不料中午端上桌的,仍是幾樣綠葉菜。待與媽媽理論,才知道大人說的其實是苜蓿頭、枸杞頭、馬蘭頭,南京人常吃的野菜而已。“頭”,指莖葉的嫩尖。類似的“頭頭腦腦”,還有豌豆頭、香椿頭、菊花腦,此外薺菜、野莧、韭黃、白芹、蘆蒿、春筍、蘑菇、雷菌……扳起手指頭數不清。而且,人們愛吃野菜,既非出于充饑果腹之需,也非貪圖滋陰補陽之用,就是為著品嘗那春天的氣息,山野的滋味。有心人還編出了“春八鮮”和“野蔬鮮”的不同名目。
說來也怪,愛吃野菜的,并不只有南京人。我曾問過蘇州的朋友,南京人愛吃的野菜,蘇州人也都愛吃。嘗讀清代康熙年間嘉興人顧仲所著《養小錄》,其《餐芳譜》一節中說,“凡諸花及苗、葉、根與諸野菜藥草,佳品甚繁”,都可以作為好食材。他所列出的花草野菜達七十余種,南京人所愛吃的枸杞頭、野莧、蔞蒿、地耳(地皮菜)、馬齒莧、馬蘭頭、蠶豆苗等都在內。而明初封于河南的周定王朱要橚編《救荒本草》,收錄四百多種野菜,除了幾種水生植物,南京所見野菜亦多在其中;此書到晚明被歙縣人鮑山改編成《野菜博錄》,僅略有增補,可見這份名單同樣為安徽人所認可。泛言之,皖南江浙一帶,至今皆同此風。然而就與“南京大蘿卜一樣,愛吃野菜也成了南京一絕。
其實早春時節,南京人所愛吃的時鮮蔬菜,并不都屬于野菜。韭黃、白芹是專門培育的,春筍、香椿頭是種植毛竹與椿樹的副產品,枸杞、菊花腦、茭兒菜都可人工栽培,豌豆、蠶豆自也大片種植,其目的在收豆而非吃苗。苜蓿則屬牧草,原本是種來喂馬的,南京東郊的黃馬、青馬、苜蓿園等地,早先都是馬場。
南京人愛吃野菜的緣故,晚清方志學家陳作霖說到了點子上。一則因為明初定都,這一座都城依山伴水而建,蔬圃繁盛。《鳳麓小志》中說:“蓋其地高而不患潦,其塘多而不虞旱,其人樸而習于勞,其居復近市而易于獲利,故雖四時作苦,終日泥涂,然抱甕余閑,趁墟早散,偶倘佯于茶酒社中,所謂江南賣菜傭,亦有六朝煙水氣也。”二則在城墻之內,空曠地甚多,野菜隨處可見,隨手可得,相沿日久,遂成風俗。尤其是太平天國戰亂之后,城南的諸多舊時宅園,皆成廢墟。《金陵物產風土志》說:“城中西北五臺山、乾河沿一帶,皆有稻田、蔬圃。而蔬圃之衍沃者,則在城南:舊王府,明太祖潛邸也;東花園、萬竹園,徐中山王別墅也;張府、郭府諸園,明勛臣宅第也。昔年華屋,廢為邱墟,水土肥腴,農民是力。每當晨露未唏,夕陽將落,擔水荷糞之夫,往來若織,不肯息肩,力耕者遜其勤矣。”在四時種植蔬菜之外,他特別提到野菜:“至于薺菜、苜蓿、馬蘭、雷菌、蔞蒿諸物,類皆不種而生,村娃稚子,相率成群,遠望如蚍蜉蟻子,蠕蠕浮動,攜筐提籠,不絕于途。而茭蒲菰蔣,宛在水中,取之者又必解衣赤足,如鳧鷖之出沒,是固農業之別派也。”五臺山、乾河沿一帶,即袁枚隨園所在,傳為《紅樓夢》中大觀園原型,當時即有所謂“稻香村”,后更被困守圍城的太平軍開墾,全都種了軍糧。
我自七八歲起,逢到春暖花開的周末,也曾提著個小竹籃,跟隨鄰家的哥哥姐姐們去清涼山挑野菜。其時清涼山南麓,山下有清涼寺,東崗有小九華寺,西崗有善慶寺,信眾云集,香火興旺,挑野菜須至遍布墳頭的北坡。有的墳前樹著塊石碑,有的就剩個小土堆,有的已夷為平地,幾乎看不出痕跡。就是這些墳堆上下,荒草野菜生得特別茂盛。女孩子認真覓野菜,男孩子多半尋開心,還裝神弄鬼唬人。有人不小心,一腳踏破浮土,踩碎朽爛的棺蓋,半條腿就進了棺材里,可越是驚慌,別在洞里的腿腳就越拔不出來,以為是被鬼抓住了,能嚇得嚎啕大哭。幸而總有膽子大的,扶著他慢慢拔出腿腳。待到玩得興盡,收隊回家,小孩子挑得太少,連籃底都蓋不住,大孩子便會從自己籃里抓一把給他。
當時挑了些什么野菜,已完全不能記憶。后來常掛在嘴邊的,則是馬蘭頭。馬蘭頭純為野生,所以較為難得,加白糖炒食,有一種特別的清香,雖價格稍貴仍大受歡迎。作《冶城蔬譜》龔乃保說:“馬蘭,亦野菜之一種,多生路側田畔,與他菜不同,頗能獨樹一幟。他處人多不解食。然其花,則久為畫家點綴小品。”我們倒不是受了畫家小品的感染,而是因為看過當年著名的兒童劇《馬蘭花》。“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勤勞的人兒在說話,請你馬上就開花。”沒想到飯桌上不起眼的馬蘭頭,竟有如此神奇!時隔半個多世紀,我還能清楚地記得這口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