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5年3月8日下午3點,顏料坊49號古宅以一聲悶響宣告了對這個時代的告別。與之毗鄰的另一座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牛市64號也被卷入了輿情的熱潮。在殘破瓦礫與揚起黃沙的掩映下,牛市64號老宅是這塊工地唯一的守護者,蔣氏兄妹則是這座老宅的唯一看護者。當輿論質疑,執法部門對施工方破壞文物的行徑,僅處罰50萬元是否過輕時,蔣氏兄妹的生活,成為了這些看似痛心疾首的新聞的注腳,這令他們有些不解。當他們一次次以文物破壞目擊者的身份出現在公眾視野中時,他們有些憤怒。在工地生活了九年,他們覺得自己被人遺忘了。
躺在海浪上
每晚9點,居住在牛市64號的蔣家人,便開始等待清晨。
床板“咯吱咯吱”地左右搖動,經年堆積的灰塵從房頂撲簌簌地落下,整幢古宅“開始跳迪斯科”。這樣的狀態將持續到第二天早上8點。這樣的狀態持續了9年。
2006年6月10日,蔣克言與最后的鄰居揮手作別。站在瓦礫遍布的門前,她甚至有些懷念那些銳利割人的蒿草,與終日盤旋在身邊,嗡嗡亂飛的蚊蟲。雖然每到夏天,老宅內必須“得點十幾盤蚊香”,然而,這些有血有肉的煩惱總有辦法解決。
無法抗爭的,是每天下午4點,便在家門口準時列隊的康明斯重型工程車。
“每開來一輛,房子就震一下,我的心也揪一下”。蔣克言回憶。
2006年至今,蔣克言一直服用安定一種促進睡眠的藥物,年近60的她無法忍受工程車的轟鳴,與房屋搖晃時所產生的一種可能隨時坍塌的錯覺。
“我每晚都像躺在海浪上,萬一房子塌了,我死了都不知道哦。”蔣克言喘著粗氣,將“哦”拖出一個粗重的尾音。與她經歷類似的,還有弟弟蔣磊,他曾經在睡夢中被晃下床,又迷迷糊糊地爬上床繼續睡。
晚上9點,十幾輛工程車在工地內橫沖直撞,蔣家的房子開始搖晃。作為顏料坊地塊內唯一的居住者,他們的古宅曾經在2006年受到時任總理溫家寶的批示保護。于是,那些揮舞的鐵鉗與寬大的輪胎總能繞過老宅的四周,落在沒有風險的角落。開車的年輕司機,在第二天清晨遇上蔣家人時,也會靦腆地笑,喊聲:“阿姨好”。
9年前,間歇性斷水斷電:施工方的鐵鉗與車輪,將路面上那些細小的,卻關乎蔣家人生存需求的排線和水管,反復損毀。老宅經常驟然間陷入一片黑暗,擰開水龍頭時,淌下幾粒黃色、混著泥沙的水滴。
這里失去的還有網絡。生活因此變得愈發與世隔絕與沉悶:電視機成為擺設。于是,蔣克言與丈夫老王的一項重要娛樂,便成了擠在10平米不到的小屋內,干瞪眼,陪伴他們的,還有一臺雜音過重的老式收音機。
無法走出的宅邸
一條長約300米,“用腳踩出來”的路,連接了老宅與外部世界。
兩年前某個夜晚,蔣克言的心臟突然刺痛,她將緊擰的身子挪出門,丈夫老王在身后攙扶。老王開了17年貨車,有著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面對突然的災厄,他的脊梁太過脆弱。于是,蔣克言在丈夫的攙扶下,沖著南京市第一醫院小跑,痛了就叫,叫完了再跑……最終,以這種詭異的姿勢,她挪進了南京市第一醫院的重癥監護室,蔣克言被檢查出患有嚴重心肌梗塞,需要立刻進行心臟支架手術。彼時,醫生在手術臺前發現,蔣克言的心臟主動脈血管堵塞程度達到95%。再晚五分鐘上手術臺,她將永遠屬于黑夜。糾纏蔣克言的,還有糖尿病等其他病癥。為了續命,她每天需要服用8種不同藥物,每月光吃藥得花300元,這占到她與丈夫每月總收入的10%。
此后,那個當年在南京市棉紡廠,因容貌秀美,性情溫婉,被戲稱為“上官明珠”的紡織女工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后背微駝的婦人,甲子未過,風霜滿頭。蔣克言的開始變得有些“暴躁,敏感,有點孤僻”:她將自己的生活半徑鎖定與門口的彩霞菜市場,這兩點間的直線距離約為500米。蔣克言每三天買一次菜,然后,就是待在家里長久的沉默,不理旁人。問其原因,她說:“可能是房子老了,有點壓人”。
這幢220年的老宅承載著蔣克言所有的童年回憶,并見證了她,從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兒,變成佝僂老人的全部過程:如果沒有3月8日下午3點的那聲悶響,她的人生將波瀾不驚,一如她曾經的性格——“不拾搭(南京方言,意為喜歡與人交往),勤勤勉勉”。她說:“我不想離開這兒,我在這里生,在這里長”。
老王是蔣克言的丈夫,說話短而直接。他曾經是一名國有企業中的客運司機,能夠“一口氣開7,8000公里,只吃四個饅頭加杯茶”。自從2004年退休,他被檢查出患有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與胃病,干不了任何重活。他笑稱自己是“入贅的女婿”,所以,面對任何事,他幾乎不多言,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遞煙。正如他養的蘆花雞,“第一籠被偷走了,怎么辦?再養一籠唄”他“嘿嘿”地笑著,與南京樓市記者談論著養雞竅門,并想象著它們長大后,可以燉成湯,為妻子補身體。
去年大雨,蔣磊的妻子,在泥濘的工地小道上摔斷了手腕。飛來事故令這個家庭少了一筆重要進項——妻子失去了服裝店銷售的工作,醫療費用共花去1000余元。蔣磊每每憶起這幕,都會心頭一悸:“1000元說沒就沒了……”。“是啊,說沒就沒了……”夫妻倆共同嘆息。
今年55歲的蔣磊被行竊者光顧過兩次,共被竊取1000元。他的退休工資是1900元/月,加上從事保安獲得的收入1800元,他的總收入是3700元/月,也是整個家庭的總收入。
與姐姐的固執戀舊不同,蔣磊對未來的計劃更富彈性:“如果政府能把房子修好,讓我繼續住,我就繼續住。如果政府讓我搬出去,我有住處睡覺就行”。
然而,錯綜糾纏的家庭關系與一本證書,卻令他進退維谷,固于此地。
一本由南京市房產局2006年頒發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房屋共有權證》明文規定:蔣磊為房屋共有權人之一,剩下的8位分別是他的六個姨媽,與哥哥蔣欣(化名)和姐姐蔣克言。這意味著,牛市64號老宅的命運,由九人共同掌管。
然而,在這個講究尊卑次序的傳統中國式大家庭,身處美國的姨媽們在九年前便劃定了小輩們的職責:“你們在這兒好好守著,有什么事情我們長輩來談”。
一晃九年過去,不知何故,無人再提及此事。
蔣磊分析的原因是:“他們條件好,不在乎,把這里當成偶爾歇腳的地方也不錯。誰會管我們死活?我們走了就沒處去了”。
不久前,蔣磊的五姨媽從美國歸來,一墻之隔的兩家人自顧吃飯。姨媽的飯桌上,擺著500元的洋河天之藍白酒。蔣磊,則望著滲水的地面,默默喝著8塊錢的紅星二鍋頭。記者連續兩次試圖與蔣磊的姨媽交談,卻被以“沒有時間”為由婉拒。
政府部門的相關工作人員在了解到產權構成的復雜后,讓產權共有者們先統一意見,再前來商討拆遷補償,或是古宅修葺的問題。
蔣磊覺得,自己被所有人遺忘了,直到3月9日——那聲悶響后的第二天,他與姐姐蔣克言被蜂擁而至的南京媒體人堵在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