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機前，學界九年博弈

從2006年南京多名學者首次聯名上書國務院，呼吁保護老城南，至今整整9年。這9年，也正是老城保護逐漸受到重視，和主城動遷房地產開發最保留繁盛頻繁的年份。拆還是留，重建還是修繕，成為兩股此消彼長、博弈已久的力量。

然而，老城南的現狀，仿佛讓學界的聲嘶力竭，在歷史變革的推土機面前顯得微不足道。

50萬元VS7000萬元

3月18日，南京市文廣新局官方微博@南京文化發布，公布了牛市古民居損毀處罰的決定，對施工方處以50萬元的行政處罰，并責令建設方報批文物修繕方案，項目全面停工至修復驗收合格，方能復工。

這樣的結果，在學者姚遠看來，是意料之中?！半m然50萬元已經是行政處罰中的最高金額，但這和7000萬元相比，太微不足道。”在本刊的采訪中，有相關知情人曾爆料，因文保單位距離新建別墅距離太近，而修改規劃將導致開發商泰禾承受約7000萬元的損失，故鋌而走險，損毀文物。

“50萬的罰款和7000萬的利潤相比，換做誰是開發商，恐怕都會選擇毀文物。”姚遠認為，在違法成本和經濟利益這盞天平兩端，砝碼顯而易見的不平衡。

姚遠今年2月曾在《瞭望》撰文指出，現行文物保護法對“尚不構成犯罪”的擅自拆除文物的違法行為，只規定了50萬元罰款的上限。這已不能適應形勢之需，對這一上限，確實應予大幅提高。

他強調，在房地產市價動輒每平方米數萬元的情況下，拆掉一處文物建筑，就可以為房地產項目騰出幾千萬甚至上億元的利益空間。因此，僅靠行政處罰，即使數倍、數十倍地提高處罰額度，仍難形成震懾。所以，更重要的是對破壞文物的犯罪行為，應嚴肅追究刑責。

“《文物保護法》的前提也說清楚了，就是‘尚不構成犯罪’的才進行行政處罰。所以對‘損毀文物行政處罰最高金額50萬元’的解讀，其實有狹隘和誤區?！币h說。

根據文物局相關人士解釋，只有涉及省級以上文物的損毀，才追究刑責，但姚遠并不認同：“《刑法》在故意損毀文物罪之外，還有故意損毀名勝古跡罪，如果有‘故意’成分，哪怕不是省級文保，一樣要負刑事責任。另外，行政處罰除了頂額罰款，還有吊銷責任人的主業資質，即房地產開發資質。但實際上，地方司法機關很少介入這一類文物破壞的案件?！?/p>

對此，古建筑學家周學鷹教授則持保留意見，他認為提高上限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在執法不透明、監督不健全的法律環境下，也就是缺乏法治的基本前提下，提高罰款金額上限，只不過給各個利益訴求方提供了更寬裕的協商彈性?！倍杀O督機制透明的前提，則是整個行政體制更加透明：“罰款金額如何定奪，罰款實際用途是什么等等，這些都要建立在整個體系公開透明的基礎上?！?/p>

這位南京大學歷史學系的教授、博士生導師，在2006年進行城南牛市調查時，曾被現場數位負責拆遷的保安追打。在學界的一致抗議下，秦淮區的主要時任領導被迫向周學鷹道歉。在2014年的“打虎”行動中，曾擔任秦淮區區長的馮亞軍被紀委帶走接受調查。

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在3月21日于南京大學的演講中透露，文物保護相關法規中存在空泛和操作性不強的問題，執法部門之間權責不清：“根據新的情況，文物行政管理部門正在考慮文物保護法的修訂，在這次修訂中，將更加強調法律執行的效力。

“文物是無價的?！敝軐W鷹隔著電話的氣息聲，都透露出他的焦急和痛心疾首。姚遠也強調，提高上限更重要的是要形成震懾效果：“就算罰款千萬上億元，文物毀掉了就是毀掉了，罰多少錢都失去了意義。提高上限的真正意義在于，高額的違法成本不至于讓人輕易觸碰，懂得敬畏，高懸于頂?！绷簦縑S拆？

在顏料坊49號被損毀之前，姚遠已經關注了它10年。他記得10多年前的暑假，騎著車在顏料坊初見49號的模樣：“門梁上的雕花，多漂亮的房子??！”他為那些青磚和空斗墻著迷。而周學鷹教授更曾經帶領南京大學的師生，對顏料坊、牛市地塊的古建筑進行過測繪，其中就包括顏料坊49號、64號等。

2002年，在北京大學讀大三的姚遠，目睹了老北京城拔草除根式的拆遷，這令他為之震驚：“記得一次在東城，從朝陽門到西直門，數萬平方米的胡同被夷為平地，如同戰爭的廢墟。”

因此，當2006年老城南大規模動遷的腳步逼近顏料坊時，已讀研究生的姚遠，參與起草了全國16位專家學者聯名上書國務院保護老城南的提案。2009年，因南捕廳周邊拆遷新建別墅，再次觸發周學鷹、薛冰等29位學者上書國務院。讀博的姚遠，再次加入行列。

2006年的6月10日，中央政府批示確立中國第一個文化遺產日，學界一度認為，這是政府層面對全國文化重視的表態。也是在那一天，南京市政府就此公布“南京市第四批文物保護單位建筑”，顏料坊街區內，包括49號一牛市64號在內的10多處古民居建筑，位列其中。

然而10天后，老城南大規模動遷開始，云章公所和顏料坊49號、牛市64號，成為顏料坊地塊上，僅有的幸存者。至今在牛市64號一側正面墻體上，南面嵌進了落款“2006年6月10日”的市文保單位大理石磚，北面則噴著慘白的“搬遷”二字。

留還是拆，在同一面墻上撕扯了9年。

原南京博物院院長梁白泉曾站在拆遷現場，痛心疾首：“你們說拆遷不會破壞文物，現在‘拆’字都上墻了，還說不破壞？”時隔9年，再次聽聞顏料坊命運的梁白泉，感嘆不已：“頂過了2006年、2009年兩輪拆遷，竟然還是被拆了?！?/p>

49號-64號雖然保了下來，但在多年的荒廢和風雨侵蝕后，49號正門早已不見。3月8日澆上的泥漿，讓49號最外一進，徹底失去了原本的模樣。

回看這9年的博弈，姚遠并不認為文物學界獲得了勝利。“老門東被全部推平重建，南捕廳的別墅沒通過規劃審批就建起來了，這次顏料坊市文保單位又被公然損毀，老城南保護早已名不副實。”

姚遠回憶，除了顏料坊古民居，在當時的倉巷一側，也定了有6、7處文物是不拆的：“但現在還是一個都沒有了，倉巷、牙檀巷、臥佛寺的古民居都被拆了。”姚遠氣憤而無奈：“法律的權威性蕩然無存?！?/p>

不僅僅是單點文物的破壞，在眾多學者看來，老城南幾乎損失殆盡。在2011年南京市政府制定的《南京老城南歷史城區保護規劃與城市設計》中，劃定以門東、門西、南捕廳地區為核心，北至秦淮河中支（運瀆）、南、東、西方向均至外秦淮河，規劃面積約5.56平方公里。

“但南京老城南真正剩余的地區，僅有在門西的部分區域，實際面積估算僅有0.5平方公里，除去河道、道路、空地、學校等公共區域，屬于傳統民居的部分，只有約0.3平方公里。”姚遠推測。

這和662年前，朱元璋定都南京時的老城45平方公里的面積相比，早已不可同日而語。甚至，還不到保護規劃里劃定面積的一個零頭。

然而，直至今日，要求拆遷的聲音依舊存在。質疑聲認為，老城南太過破舊，學界要求古城保留的聲音，并不能真正改變居住者的生活現狀。

即便在老城南內部居民中也存在“拆與不拆”的爭議。在學界和相關媒體的田野調查中發現，產權是否屬于居住者本人，成為劃分兩類人的分水嶺。對于依舊居住在祖傳祖屋里的人，大多數持以保留的態度，有的甚至主動提出修繕。而對上世紀50年代后被政府遷入的公房租戶來說，通過拆遷補償置換，是改善生活環境最快的方式。

學者發現，那些還住在祖屋里的人，一方面對房屋的確存在傳承式的情感，另一方面，這樣的家族通常很龐大，雖然有的只有一戶人家還住在里面，但實際產權人大多有幾戶，甚至十幾戶?！叭绻疬w，補償費平攤后居住者實際能獲得的收益很少，可能還不如他現在的居住條件。而如果說修祖宅，家族內還有可能籌錢靜忙，那他為什么要搬走呢？”姚遠說，而后來外遷進入的居民，現在所住的實際上還是“承租公房”，但拆遷時候又要對他們進行同等補償，這不相當于把“房客”當成“房主”對待嗎？“這并不公平。”姚遠認為，對于這些沒有產權，但的確又有生存困境的人而言，政府應當提供有產權的保障住房，“而把騰退后的老宅還給原來的主人?！?/p>

實際上，這樣的情況，在北京楊梅竹斜街等地區已經實現。2004年，北京市還大力騰退了數千戶“文革”遺留的“標準租私房”，使許多獨門獨院的私房主自我修繕保護的信心得以恢復。近年來，北京市在楊梅竹斜街展開自我保護和自愿疏散式的保護試點，在居民自愿基礎上，進行居民疏散和產權交換?！鞍炎栽噶粝碌娜思性谝粋€院子里，騰出的空院子可以引入文化產業。這樣街區既帶動了街區的復興，又保留了老北京城，何樂而不為呢？為什么就認為，只有拆遷一條道路？”

拆除重建VS內部激活

2012年的公示規劃中要求，包括門東門西地區等地進行整合串聯的區域，要延續歷史文脈，主要功能為旅游、文化娛樂、居住、休閑和展示?！暗珡膹徒ê蟮默F狀來看，至少居住功能并沒有實現?！?/p>

比如，老門東。這個新打造的15萬m²的“歷史文化街區”，其原街區在2009年開始動遷。4年之后的2013年10月1日，老門東首次亮相迎來了30萬人次的客流量，最早進去的24家商戶，8天中的總營業額超過100萬元。根據公開資料顯示，項目的總投資額達到50億元。

這樣的數據，讓老門東成為南京景點“新寵”，但姚遠不以為意。江蘇省政府批復同意的《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規定的歷史文化街區的保護是要遵循三個原則：保護歷史真實性、風貌完整性和維護生活延續性：“這三條沒一個實現的。老門東里一個實實在在居住的居民都沒有，老南京人的人氣沒了?！?/p>

周學鷹認為，對于老門東的批評還在于，這不是老南京的老門東：“從拆遷到建成，反對聲音不絕于耳，但最終還是建起來了，值得深思。在先前一段時期權力任性的情況下，以行政領導的個人喜惡決定一個城區的命運，而實際涉及的利益方眾多，古城有機再生的千頭萬緒與政績觀的多快好省矛盾尖銳，很難做好?！?/p>

業態單一，僅有商業，這樣的熱鬧在學者眼中，不具備可持續性。在他們看來，花了1.8個億動遷的南捕廳，建成后的仿古街區的門庭冷落，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暗祥T東依舊如此，正在修繕的胡家花園未來也基本如此，已經被實踐證明了的結局，仍然一錯再錯?！?/p>

姚遠更推崇北京煙袋斜街、南鑼鼓巷、上海田子坊、揚州雙東等地的保護方式：通過增加居民信心，提供基礎設施建設，從老街區內部激發活力。

位于北京什剎海附近地煙袋斜街在清代乾隆年間就有記載，經過漫長歷史變更的斜街在上世紀末，已經嚴重衰敗。2000年，什剎海管理處對煙袋斜街進行改造。在參考清華大學改造方案，并對街區居民講明規劃方案后，政府在鼓勵居民自行修繕房屋的前提下，給予一定資金支持。根據媒體報道，按照當時修繕改造成本1200元/m²的價格計算，60m²的傳統房屋，改造成本在7-8萬元左右。對于沒有能力修繕的居民，鼓勵自行進行產權流轉，出售給有能力修繕的人。對于完全拒絕配合的居民，則采用相對強制地方方式，拆除違建等。同時，西城區政府實際拿出160萬元通管線、上下水、電力，通到每家每戶門口。經過改造后等煙袋斜街，在之后10年的時間里，成為北京什剎海地區最有名、最有北京味道的地區，吸引了無數游客和商業注入。

“政府只用了200萬元，就把一個社區激活，后期創造的稅收收益都不止200萬元了，也不需要大動干戈地進行動遷。難道這200萬元，政府不應該投入嗎？”姚遠反問。在修繕動員之前，西城區政府首先宣布煙袋斜街地區未來“不拆了”?！斑@就樹立了居民對于財產的信心，積極主動去修。”

2009年前后，相關領導曾到老城南地區視察，面對當地設施破敗、電線亂拉、環境惡劣的狀況時表示，街區如此破敗，倒不如拆了好。同樣在場的南京市作協主席薛冰立即反駁：“改革開放30多年，讓居民在基礎設施跟不上的環境下生活，究竟是誰的錯？”而在過去10多年的時間里，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動遷，即便還保留原貌的地區，“拆遷”傳言也在居民間傳了多年：“誰愿意今天花大價錢修的房子，明天就被拆了？老城南也就這么破敗下去了。政府沒有給居民樹立他們對財產的信心，反責怪地區的破敗，到底是誰的責任呢？”

在輿論多樣化的今天，有人認為，拆除、外遷、重建，留住老城南的靈魂，并不一定要以維持的方式?！叭绻B物質載體都沒有了，怎么就能說保住了靈魂？”姚遠反問。在他眼里，僅存的街區，傳遞了豐富的歷史信息，也透露出古人長久以來的生活智慧，比如為什么城南街巷房子的距離，要比北方的窄。

“北方的四合院房屋間距大，要保證冬季的日曬，而南京的傳統民居則要保證在夏天避免強日照的同時，還有穿堂風。這都表現了中國傳統民居獨特的地域性?！边@樣的尺度，在新建的別墅中并不存在。畢竟，只要能滿足冬至當天一小時的日曬條件，在有限的土地上建更多的房子，才能保證利益最大化。

在此次南大演講中，單霽翔明確表示，不認同南京老城南成片拆除，搬遷當地住戶的改造方式：“簡單地認為它的居住形式落后了，這種態度是消極的，沒有給予作為代表地域特色的傳統建筑的居住形式有尊嚴的呵護?！?/p>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除新疆外走遍中國，考察過世界上數十個發達、欠發達國家的周學鷹，卻認為歷史街區保護與利用最成功的范例反而就在中國的土地上，例如四川閬中。閬中1.78平方公里老城內一般性的歷史建筑，往往在保持外觀的同時，進行內部改善，以適應于現代生活，大量原住民的居住形態與沿街設店的業態并行不悖、相得益彰，游客與原住民、趕集的鄉鄰與匆匆的過客，各色人等，各得其所。尤其是近1平方公里的閬中古城步行區禁止汽車駛入，古城的生活閑適而又寧靜，動靜相宜，令人神往。城市文明本是多元文化的融合、開放、包容，古城是優秀文化生命力孕育的源泉。由此，保護古城不僅僅要保護遺產本體及周邊自然環境，還要注重人文環境的培育，最終目的更在于每個個體人的生活與品質的提升。

自大并不是只在這個時代的人身上才有。民國早期，混凝土剛剛開始運用，棲霞寺的和尚們，用混凝土抹上了古老的寺廟和雕塑。姚遠一聲嘆息：“這樣的傷害，永不可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