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霸春秋:城之濫觴
春秋戰國時期的江南遠不及今天這般繁華秀麗,相反,戰爭的陰云時不時籠罩天際。吳越、吳楚、越楚,這些諸侯國之間的征戰幾乎從未停止過,孫武、伍子胥、范蠡、文種,這些歷史上叱咤風云的人物也相繼出現在那個時候的江南。
今天提到江南人,我們腦中所出現的大多是這樣一幅畫面——小橋流水,白墻黛瓦,吳儂軟語,評彈昆曲,男人謙遜儒雅,女人知書達理。在人們心目中,江南是崇文而不是尚武的。但是唐朝詩人李賀在《南園十三首》中分明寫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吳鉤又叫金鉤,因誕生在吳越之地而得名。鉤體如彎曲的鐮刀,截面呈棗核形狀,是一種推、鉤兩用的兵器;唐朝時曾模仿古吳鉤制造出曲刀,也就是被譽為“世界三大寶刀”之一的唐刀;后來唐刀流傳至日本,改進成了倭刀。這種在冷兵器時代享有盛譽的武器就誕生在公元前的江南。
江南吳越本尚武,追溯到史前蚩尤部落,他們就曾多次打敗黃河中游的炎帝部落和黃河上游的黃帝部落,雖然青帝蚩尤最終敗給了黃帝,但是東海之濱的先民們尚武的血統仍然保留了下來。吳越爭霸時期,太湖流域為主要戰場,位于吳國國都姑蘇城以西的區域就成了越國向吳國進行軍事滲透的敵后戰場。公元前472年的這一天,距離勾踐滅吳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我猜測,遠道而來的越人在吳國舊地修建軍事屯堡,一方面是為了鞏固對占領區的統治,另一方面也暴露了越王勾踐意欲染指中原紛爭的野心。
南京中華門外長干里的一片區域就是2000多年前的屯堡遺址所在地,史稱“越城”,指揮越城修建工作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越國大夫范蠡。史書上關于越城的記載不過只言片語,因其實在過于渺小——城周“二里八十步”,相當于現在的942米,占地面積僅僅6萬多平方米,相當于一個中等規模的軍營。公元前333年,越王無疆率大軍攻楚,南京越城就曾起到了為前線囤積兵器、糧草的作用。
然而在浩瀚的歷史長河中,越城終究只是曇花一現,隨著無疆的軍隊被楚威王打敗,越國大部分國土被劃進了楚國的版圖,越城也漸漸失去了軍事價值,不久就荒廢了。
如今,我們已無法說清越城春秋諸侯爭霸戰爭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我們只在歷史的大幕上看到,一座更為龐大和繁華的城市正延續著越城的根基出現在江南的土地上。當秦淮河的紅花綠柳遮蔽了金戈鐵馬,當洪武皇帝的巍峨城池以固若金湯的姿態睥睨東南,當大報恩寺的琉璃塔在夜空中熠熠閃光,古越城卻悄然化作了一段迷離的夢境——和它的締造者范蠡一樣,越城的身世與歸宿成了歷史的一個謎團。
人生舍得:城之歸隱
解讀越城,總跳不過它的締造者——范蠡。
有人說他是軍事家,有人說他是政治家,有人說他深謀遠慮、熟諳權術,有人說他精于經商、一擲千金,更多的人流連于他和西施的愛情傳說,唏噓感慨了一個又一個千年。
溫柔的江南從不缺少才子佳人的邂逅,亦從不缺少依依惜別的嘆息。岸邊的楊柳收藏了昨夜的曉風殘月,連綿的江潮收藏了清晨的十里春風,而古越城邊的秦淮河則不動聲色地收藏了一段凄婉壯闊的歷史,以及歷史失散處的與愛情有關的傳奇。
吳越雙雄,爭霸春秋,金戈鐵馬過后,還有什么殘留?
西施沉水,是夢的破滅,是這份情緣最凄艷的結局。沈從文說:“美,有時不免叫人傷心。”因為時光苦短,因為轉瞬即逝,因為美好的事物總是離我們那么遙遠,一如詩中的伊人,若隱若現在遙不可及的水中央。
在太湖東北角有一片清秀的水域,名叫蠡湖。相傳越國滅吳后,大夫范蠡放棄了權位,帶著美女西施隱居于此,在湖光山色之中過起了悠然自得的生活。范蠡隱姓埋名,在江南一帶經營著各種買賣。民間流傳范蠡在今天的宜興一帶教會了當地百姓制作紫砂器具,被人們尊為“陶祖”;善于經商的他積累了萬千資產,富可敵國,但他很快散財于百姓,成為江南百姓心目中“文財神”的代表,被人們稱為“陶朱公”,至今廟宇香火不斷。
一個是傾國傾城的女子,一個是儒雅多情的男人,他們的背景是波瀾壯闊的戰爭,他們的結局是隱于塵囂的相守。因為刀光劍影,這段曲折的愛情演繹為曠世傳奇,因為這份情緣,越城亦多了幾分柔軟與溫和。
也許,范蠡就是在完成了越城修建任務后歸隱田園的。他早已看到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結局,也洞悉了諸侯爭霸終究會是一場徒勞無功的紛亂。在勸說同為勾踐重臣的文種一起歸隱無果后,范蠡獨自一人離開了越王的宮殿。果不其然,文種不久就被勾踐賜劍自盡。
人生舍得,看似簡單,做到卻不易。
其實,城和人一樣,在君王眼中不過是一粒棋子。天下這盤棋何其遼闊,一粒棋子的分量何其輕微,今天的榮耀仍避免不了日后成為棄子的宿命。不知道范蠡離開時有沒有再看一眼他親手締造的越城,但范蠡的智慧已埋藏在了越城腳下的土地中。無數光陰過后,毗鄰越城的南京城不斷發展壯大,并創造出獨領風騷的藝術和文化,縱然命運給了南京太多的起伏波瀾和悲愴傷痛,但是南京總能以一種寬容、隱忍的心態坦然接受這一切。有如懷抱珠玉的蚌,在淡然與豁達之中練就不朽的舍利。
進可步入紅塵,退可隱于湖山,這是范蠡的智慧,也是越城留給南京的箴言。這座因屯軍而興建的城在此后的2000年間從未主動挑起過戰火,終于在鉛華洗盡后綻放出一個溫文爾雅的江南。
文樞天下:城之遺風
在南京夫子廟大成殿外,立著一座“天下文樞”牌坊。“樞”者,四通八達也,盡顯一座大城包容萬象的氣度和深厚的底蘊。這樣的殊榮,南京當之無愧,而在越城的遺跡里,似乎總能為日后南京城經濟文化的繁榮找到一些隱喻。
從夫子廟到越城遺址,一條秦淮河悄然連接起了兩個相隔了千年的時空。依舊是那條古老的水道,乘坐小船穿過東水關,折過光華門,一路上綠楊裊裊、水波不驚。待晃悠悠地來到中華門外的長干里一帶時,便走進了越城遺址的范圍。

水是江南的脈絡,也是時光的脈絡。孔子說:“智者樂水。”修筑在水畔的越城本身就孕育著一種生存的智慧。春秋爭霸時代,行軍運糧需要舟車,休養生息的和平時期,農耕畜牧需要水源。都說水養人,選擇了什么樣的水,其實就選擇了怎樣的人生。
越城旁邊的秦淮河是南京詩意的寫照。桃葉渡畔,王獻之輕舟迎娶佳人,留下了一段魏晉遺風的往事;而香閨深處秦淮八艷的傳說,則在飄搖的煙雨里長袖漫卷,舞盡了江南女子的才情與風骨,也舞盡了一個朝代的婉轉與纏綿。“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這是詩性的嘆惋和憂傷。“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這是詩性的沉默和包容。
越城旁邊的秦淮河是南京美景的寫照。一抹煙雨無痕,幾枝桃李繽紛,江南的金陵該是怎樣讓人眷戀的地方?南北朝時,梁朝大臣陳伯之北逃,同朝為官的好友丘遲勸他回梁,寫去一封書信。信中只有短短十六個字:“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陳伯之讀完,頓時心中滿生思鄉之情,立即回到了故鄉。
越城旁邊的秦淮河是經濟富庶的寫照。自古就有“天下財富出于東南,而金陵為其會”之說,經商,經營的是財富,而水正是財富的象征。聰慧的江南人善于審時度勢,懂得順應客觀規律,他們利用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和航運條件,為江南經濟獨步天下打下了厚積而薄發的根基。不論是隱于塵囂的陶朱公范蠡,還是明代出資修建了半個南京城的傳奇巨富沈萬三,他們的背影里總有一些相似的東西。
孫中山先生這樣評價南京:“其位置乃在一美善之地區。其地有高山、有深水、有平原,此三種天工,鐘毓一處,在世界之大都市中,誠難覓此佳境也。”一段明城墻,隔開了現實的南京城與消失了的“南京城”。也許,將古越城稱作另一個“南京城”并不貼切,可古越城的的確確為今天的南京埋下了一條根,順著這樣的脈絡,撿拾零星的碎片,能夠拼接出一個更深沉的古都。
越城的故事是殘缺和破損的,前世與今生的秘密永遠被流水收藏。或許白居易的那首詩移到這里恰能道出越城的心緒——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時多?去似朝云無覓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