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羽,畢業于江南大學,現為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熱愛攝影、旅行以及江南文化和江蘇城市歷史。文章見諸《江蘇地方志》、《華東旅游報》、《金陵晚報》、《江南時報》等刊物,書畫和攝影作品多次在江蘇省美術館、南京圖書館、南京市博覽中心展出。著有文化散文集《南京城事》、《一水傾城是無錫》,小說集《對影·驚鴻》等,另有《南京人的“煙水氣”》、《南京詩意地名》、《漫談江蘇飲食》等文章發表。
那一年,大明王朝統治下的南京城正悄然顯示出一種繁華將至的預兆,因為那巍峨的城池、那寬敞的道路、那鱗次櫛比的樓宇,以及一個名叫沈萬三的商人。然而沒有人預料到,這個參與締造了大明國都建設的富商卻在城市經營走向巔峰的時刻迎來了自己生命的最低谷。命運,仿佛與他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
僵硬地跪在地上,高舉著的雙手托著一紙圣諭,無奈與悲涼的眼淚不可抑制地流了出來。
一身布衣,年邁的沈萬三在家小的扶持下一路蹣跚出了聚寶門。他的榮光與顯赫,因了這座石城名滿天下,而巨大的家業,也終止在了這座石城最后一塊城磚上。長干橋上寒風凜冽,回首仰望巍峨的城墻,他看到,不可計數的財富永遠埋藏在了這雄關背后。他并沒有多看一眼城門外的荒野,也許他并不知道秦淮河畔的那片荒野上也曾有過一座城,而那座城的締造者也和他一樣擁有過富可敵國的財富。
失去了軍事價值的古越城早已沒入荒土,它的建造者的名字卻保留在了正史的冊頁和野史的口耳相傳中。越國大夫范蠡,這個被后人神化了的角色在江南一帶總是那么深入人心,他的功成身退是如此接近江南士人的魏晉遺風,善于經商的他又將巨大的財富散之于民,這般灑脫的情懷令人贊嘆,至于攜美女西施歸隱太湖更是平添了幾多浪漫和柔美。
財富和權位,對世人來說是難以解開的兩個結,多少人因此作繭自縛,甚至遭遇滅頂之災。唯有范蠡放下了,他不要炙手可熱的爵位,

亦不求用之不竭的金銀,人生在世,坦坦蕩蕩地生活,讓內心安寧和愉悅才是他真正的追求。范蠡是個智者,當他親自指揮壘好越城最后一塊磚的時候,他已經為自己未來的命運寫下了注解。
將近2000年過去了,當躊躇滿志的沈萬三攜帶著他的巨大財富來到大明帝國的都城時,他早已不記得范蠡的傳說了——盡管沈萬三的老家蘇州周莊離范蠡的歸隱之地近在咫尺。
沈萬三,充滿傳奇色彩的一代巨富,在江浙一帶,時常能聽到有關他的傳說,不論是正史還是野史,人們總是對這個商人輾轉起伏的經歷充滿了興趣。而在南京老城南,更是處處散落著沈家的故事,俯拾皆是。
據說,南京白酒坊、堆草巷、油坊巷、金沙井、玄武湖三洲等地都有沈家的房宅后院,位于秦淮河畔的馬道街上,至今還留有沈家的正房大院,《城東志略》記載:“馬道街,相傳富民沈萬三居此。”馬道街上的這三座已經不太完整的老宅清末時一度成為太平天國贊王的府邸,如今斑駁的青磚已經破損,依稀看得清屋檐的瓦當上雕刻的精美紋樣,其中一間院內尚存石鼓一座、小樓兩層。許多與這個千古巨富有關的傳奇,漸漸杳無聲息了,只在蘇州周莊銀子浜淺淺的水下,飄渺著一個浪漫商人的傳說。
南京是沈萬三從事商業活動的主要地方,他一生用錢開路,一擲千金,財富將他托到了人生命運的高峰,而前方的路,卻已是萬丈深淵了。《明史》記載,應天城僅城磚鑄造單位就涉及一部三衛、五省二十八府一百一十八縣。然而,六十余里的明城墻——正陽門、通濟門、聚寶門、西水關,三分之一的城墻就這樣在沈萬三的資助下豎立了起來,如此浩大的工程在這個商賈之人的眼中竟不費吹灰之力。好勝的沈萬三為顯示自己富有,建造的城墻比明政府規劃的要高出許多,朱元璋大為惱火,飭令沈萬三拆除重建,據說朱元璋還因此懷恨在心暗搶了沈萬三的聚寶盆。
新建立的大明王朝急需財富的支撐,連年征戰的結果是財政的乏力,統治者不得不與江南財閥結交,在脆弱的絲線上艱難地維持平衡。朱元璋曾封沈萬三為“白衣天子”,這是對有財無官的布衣百姓最高的稱譽,皇城里的天子和市井間的“天子”相互對視,一方是洋洋得意,另一方則是忐忑與猜疑。
沈家的財富如同一個無底深淵,朱元璋默默注視著一天天高起來的城池,憂心忡忡。在那個深不可測的黑洞里,帝國的擔憂與恐懼也在與日俱增。城墻工程竣工后,不知收斂的沈萬三又進獻白金兩千錠、黃金二百兩,在南京建造高樓1650余幢,更有遍布都城的酒店、街道、橋梁、水關、署邸,今天老南京城的賽虹橋據說就是六百年前沈萬三建造的。有一次朱元璋要犒勞軍隊,沈萬三表示愿意承擔銀餉,朱元璋試探性地問:“朕有軍隊百萬,汝能偏及之乎?”沈萬三允諾:“愿每軍犒銀一兩。”朱元璋冷笑道:“老匹夫犒天子之軍,亂民也,宜誅之!”在馬娘娘的勸說下,朱元璋才免了沈萬三的死刑,但沈氏一族還是被皇帝抄了家,發配云南,沈萬三也最終死在了去往云南的驛路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富有四海,豈能容忍一介布衣富過天子?富可敵國,覬覦政治,便是招致殺生之禍的緣由。這是政治與財富的角逐,在這次較量中,政治以絕對的優勢牢牢掌控著勝局。再精明的商人在政治家面前也顯得過于天真,在商海中游刃有余的沈萬三,卻在政治浪潮中亂了方寸。當時民間有句諺語:要想窮了沈萬三,除非海干龍叫喚。海雖未干,龍顏已不悅,財富充當不了政治的砝碼,再多的金銀也交換不取君王的信任,相反,招致的是猜疑和嫉妒——顯山露水是經商者的大忌。
住在城南的老人們總會津津樂道起沈萬三的故事。金沙井望鶴樓大院內有一口明代的古井,至今還在被當地的居民使用,老人們說,這里過去是沈萬三的當鋪,沈家沒落了,但這口井卻保留了下來。老人們習慣用這里的井水做飯、洗衣,夏天就用井水冰西瓜。在淳樸的老百姓眼中,沈萬三是個善良的仗義疏財的商人,人們愿意把他想象成一個慈眉善目的憨厚老頭兒,甚至有人堅信,中華門能在幾百年的戰火中屹立不倒,就是因為城墻底下埋著沈萬三的聚寶盆呢。
半座石城,幾間宅院,凝固了一代巨富悲喜無常的人生,那些和沈氏家族有關的故事,在民間的街巷內流傳了一年又一年,已經無從分辨是真實還是虛幻了。
巔峰與低谷,得到與失去,生命的起承轉折皆在一念之間。同是商人,同與政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范蠡的全身而退,沈萬三的悲涼結局,截然相反的命運其實恰是自己選擇的結果。人生舍得,其間的是非對錯,誰能說得清呢?
群雄逐鹿的春秋列國消失了,盛極一時的大明王朝消失了,古越城也消失了。這些已然消散的意象卻在千百年后凝結在了南京城里,凝結在了江南百姓的身上,共同構成了今天的南京的性格,那就是積極進取中的一點灑脫、超然物外中的一點執著、歷經世事變遷和起落沉浮后的一點坦然和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