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徽合肥壽春路護城河的河邊每天都會出現一個奇怪的老頭。老頭穿著樸素,但非常整潔,一絲不茍,腳上是一雙黑布鞋。他有時候一個人在河邊走走,有時候找個石頭一坐就是半天。大家都很好奇,他到底是干嘛的?這個老頭幾乎不與別人搭話,看起來有點孤僻,或者說——孤獨。
“孤獨,很孤獨,還有那種失落,很無奈的眼神,我永遠忘不了”。這是爺爺一直留存在王俊腦子里的畫面,他的爺爺王允茂,十幾年前常常出現在護城河邊的奇怪老頭——正是曾經在徽州名噪一時的王大裁縫,一位標準的徽幫裁縫。
徽仁洋服的王大裁縫
王允茂身材高大,剃個板寸,看起來格外精神。說話偶爾帶點上海口音,條理清晰,一樣一樣,按照順序折好了放在腦子里。年輕時,他也應該是個聰明伶俐的人。上個世紀初,他獨自前往上海當了裁縫學徒,那么多手藝人,安徽來的,江蘇來的,他很快脫穎而出,撐起了門面,后來還與人搭伙開了一家裁縫店——徽仁洋服。
王允茂最討厭日本鬼子,一直到老都沒有改變。1937年,日軍攻占上海后,他不得不將徽仁洋服轉移回到老家績溪。雖然不能和大上海比,但王大裁縫的勢頭還在,老街的店面有60多平方,裁縫店講究采光,因此選擇了雕花玻璃門窗,掀開扎染的藍布門簾,左邊一塊大裁板,右邊一排縫紉機、鎖邊機,幾個學徒從早忙到晚。徽州手藝人的嚴謹細致,加上王允茂身上表現出的特質:極有分寸。熱情,卻也絕不過分。顧客盈門自是當然,徽仁洋服的分店一度開到了安慶。
王俊就在這個裁縫店里長大,童年記憶中最深處就是一堆銅尺、熨斗,他偷偷地拿著熨斗和泥巴玩,也喜歡揀點布頭做布娃娃。他一直在努力回憶著自己的爺爺王允茂,“老爺子很講究,衣服一塵不染,很整齊。他一直穿的都是自己做的盤扣中式上衣。如果是深色外套,里面肯定搭配白色衣服,白色手帕。要是白色外套,那就是泛藍的手帕,疊得非常整齊……”
老爺子80多歲了還在做衣服,和別的手藝人不太一樣,他到老了眼睛也非常好。盡管已經關了店回合肥養老,還時常有熟人請他做衣服,專門從上海買嗶嘰的好料子找上門。但王大裁縫“脾氣很怪”,一般的活他不愿意接,“他覺得現在的顧客不是很講究,過去一針一線,量體裁衣都是有規矩的,因此只有看到面料不錯,或者與顧客情感上有交流的,他才愿意接。”
王允茂老了。不抽煙不打麻將,生活過得簡單。除了喝茶、寫字,他最大的愛好,就是留在身邊的那些老伙伴——剪刀、銅尺。每天都會一遍遍擦拭他的寶貝,別人碰不得。“家里人都知道爺爺每天要去河邊轉轉,我們以為他喜歡散步,直到他去世后,我才知道他的孤獨。”王俊說,家里沒有人跟著爺爺學手藝,“他問我們,有沒有人愿意學,但是沒人愿意,他很傷心,但沒說什么。后來我常常想起坐在河邊的他,那個無奈的、心酸的眼神……”
雖然沒有跟著爺爺學藝,但王俊骨子里一直有著裁縫情懷,上個世紀90年代初,他試圖“把爺爺的行業保留下來”,于是去注冊“徽幫裁縫”的商標,但由于種種原因,一直沒有通過。這個時候,王允茂已經90多歲了,他感覺身體不行了,想把引以為傲的手藝傳承下去,卻已經來不及,只留下了口述的一些技法。幾年后,“徽幫裁縫”商標通過,可惜王允茂看不到了。此時,王俊突然自學起了裁縫,并投身了服裝行業。
“匠藝文化,是傳統文化中不可忽視的重要部分,在歷史發展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然而,由于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匠人的生存空間受到前所未有地沖擊,許多優秀的技藝就此失傳。讓人慶幸的是,仍然有一部分匠人頑強地存活了下來,并傳承至今。”現在,王俊帶著徽幫裁縫們,為了挽救這些珍貴的瀕危匠藝文化,推出了“尋匠記”項目,在全國征集傳統匠藝。
四功,六針,九法,十六訣
出自徽幫裁縫的每一件衣服,都很講究,有著屬于自己的名字和故事。比如一款名為“花霧濕紅香”的旗袍,配的文字是,“真似芙蓉未出水,可愛深紅映淺紅。”在技藝上,徽幫裁縫也延續了徽仁洋服傳統技藝——四功、六針、九法、十六訣。“這是根據爺爺生前的口述和筆記整理出來的。四功指的是手功、燙功、車功、刀功。比如說,徽幫裁縫最特色珠繡和花扣,就最講究手工,手勁均勻,做出的花扣才能層次平整、牢固。”
從選料到宣傳推廣,藝術總監王仕靜負責服裝所有環節的審美,她介紹了一款新款禮服“海浪上的花兒”,整體以海浪為設計原型,領口和裙邊點綴的大片珍珠,象征著海浪翻騰濺起的層層泡沫。“這件禮服在設計上曾經三易其稿,選料上也再三斟酌,在珍珠的選購上,也是費了一番小周折。將近半個月的尋找,我們終于選定了一家珍珠供應商。”珍珠到貨的時候,供應商信心十足地保證百分之百沒問題。
他們打開一看,果然是晶瑩剔透、圓潤飽滿、粒大均勻,于是迫不及待地開始分揀珍珠,一邊分揀一邊仔細檢查,“盡管被珠光寶氣晃得眼花繚亂,但我們還是挑出了一顆濫竽充數的。這顆珍珠在形狀上沒有什么問題,只是它的色澤明顯暗了一層。”
不到半個小時,就揪出來一顆次品,接下來還有一半的珍珠沒檢查,要怎么辦?這批珍珠還可以信任嗎?事情匯報給總經理王俊后,他毫不猶豫地說:“退!”珍珠供應商表示很委屈,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嘛,那么多的珍珠偶爾出現個別次品,也是情理之中的。但這就是徽幫裁縫對服裝的態度,就像當年的王大裁縫一樣,“對自己的苛刻,就是對顧客的負責。”供應商最終用全額退款的方式,表達了對這種態度的贊同。
選料、設計、量體、裁剪、制作、試穿、修改……徽幫裁縫還保留了上門服務的傳統,裁縫師傅帶著面料樣品和款式冊子,上門給顧客量體,量體表上的尺寸有21個,另外還有體型標注和特殊備注,十分嚴謹。曾經有位女企業家在他們這選了一件很貴的旗袍,但是“古怪”的裁縫們卻不愿意給她做,而是推薦了另外一款綠色的旗袍,王俊說,根據她的個人氣質這件更適合,最后她穿上出席活動后果然好評不斷,“人們往往選擇最好的東西,而我們會推薦最適合的。”
上個世紀末,王俊給自己做過一件深藍色的中式一字扣棉麻布襖,穿了幾年舊了就當成了家居服,現在冬天在看電視時,還時常拿出來披著,王俊想起了一輩子只穿自己做的衣服的爺爺,“還是穿自己做的衣服最有感覺。”
裁縫手記:一位“老新娘”
“聽說你們這里是百年老店,我想給我老伴定制一套民國時的那種大紅旗袍,行不行?”一位老先生在電話中急急忙忙地問。交流一番之后,我們發現老人要定制的民國大紅旗袍,應該是嫁衣旗袍的一種,款式也是過去的老款,也不知究竟有何用途?在上門量尺寸的時候,這位何老先生絮絮叨叨地講述了一段積滿灰塵的往事,解答了我們的疑惑。
何老先生年過七旬,口齒略有不清,他說自己現在年紀大了,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甚至都忘了老伴是哪一年嫁給他的,但有一件事情,他卻記得格外清晰,“結婚那天,我牽著一頭借來的小毛驢去接她,見到她時,她沒有紅蓋頭,穿著一件舊紅布裁成的襖子,就當做是嫁衣了,下身穿著黑色的粗布褲子,腳上是一雙沒有補丁的舊鞋子,已經是她最體面的鞋子了。”
這個嬌羞地低頭等著他的女人,美得讓他目眩神迷,緊張得手都微微發抖。他笑著牽著小毛驢歡快地走在前頭,冬天的太陽暖洋洋的,把他們的影子按在滿是枯草的田埂上,“可是轉眼看見她身上的嫁衣,這么美的她,卻穿著這樣的嫁衣出嫁……”這是他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愧疚和遺憾。
一路走來,他對她呵護備至,疼愛有加,卻始終覺得不夠,他知道老伴是個愛美的人,生活再艱苦,每天過的再累,老伴都會早早起來,一絲不茍地梳理著頭發。可是,如此愛美的老伴,卻在最美的那天,沒能穿上最美的衣服。時光荏苒,眨眼間韶華已逝,他心中的那點愧疚和遺憾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失,反而變得越來越沉重。于是他下定決心,要讓老伴再穿一回嫁衣,這次,要穿那個年代最美的嫁衣!
老人說完后,已經哽咽難言,坐在一旁的我們,卻只能一起沉默,因為找不出語言對眼前的這位老人表達應有的敬意和寬慰。我們能做的,就是為他的她做出一件最美的嫁衣,去填補那段最美歲月里留下的不能釋懷的空白。旗袍完工之后,我們特地去看了老人家,何老先生的老伴還不太愿意在陌生人面前穿上那件鮮艷的旗袍,說不好意思穿。
何老先生則說,她不好意思穿是真的,舍不得穿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