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大至今,打虎拍蠅,早成國策,一時叫人稱快。然,舉國上下,虎患之禍,幾成共識,而蠅禍之害,未必盡知。欲識此禍,翻閱紅樓,于群蠅之列但取一只,為君解刨,便知蠅禍之大,實在駭人。
一部紅樓,群蠅亂舞,譬如夏太府、周太監、李十兒等輩,多不可計。別看此輩,名姓不全,身份不高,事權不大,或為宮奴,或為家仆,不是跑腿,便是看門,但若論禍害,堪稱為烈!對此,曹公或以春秋筆法曲罵之;或以刀斧加身直劈之。然更多時候,態度近似于國人,無可無不可,因為群蠅之數,毛似九牛,倘若盡拍,猶恐筆墨靡費。閑話少說,拍蒼蠅去。
紅樓第一名蠅,當屬戴權。此人姓名齊全,身份清楚,職位書中自有交代,為大明宮掌宮內相。職位貌似不小,而實則不過一宮中太監,有些權力,亦宮奴耳。但偏偏這等屑小,最是輕視不得。賈珍貴為侯門公子,見他都禮敬三分。一日兒媳死了,賈珍想給監生兒子賈蓉捐個五品官職,以便出殯儀式排場好看,正遇戴權來府吊唁——你看,侯門公府,他能隨便出入,能小視乎?賓主落座,賈珍乘便就說要與賈蓉捐個前程的話,戴權立刻盡會其意接過話茬:“想是為喪禮上風光些。”淡淡一句,足見此等屑小諳熟人情的功夫。接下來,便見他弄權兜售公器,以收私情的一段表白:
“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短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與,不拘怎么樣,看著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度使馮胖子來求,要與他孩子捐,我就沒工夫應他。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
瞧瞧!襄陽侯兄弟,節度使本人,何等身份!在他眼里,不過老三、胖子一般隨便稱呼,非但未見半點尊重,反而以此二位作伐,一番鋪墊,自抬身價,拉高行情,蠱惑賈珍,誘其入彀,以便坐收奇效。
果然賈政聽罷,便迫不及待命人寫了兒子履歷,交予戴權。戴權回手便遞與一個貼身的小廝收了,隨口囑咐一通:“送與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就把這履歷填上,明兒我來兌銀子送去?!?/p>
明清兩代,六部首長,例稱部堂,放在今天,都是部級官員,而吏部猶尊,位列各部之首,常例分管官員業績考核獎懲、品佚升降廢黜,最是關鍵所在,近似當今中組部。戶部緊隨其后,猶如財政部。似此管帽批發業務,例屬兩部分管,一個發帽子,一個收銀子。但你看戴權,吏部他直接繞過,戶部堂官被他直呼為老趙!更不可思議的是,五品龍禁尉的朝廷公器的發授,居然由他任意指派一名小廝,兩句輕描淡寫的交代,好似到自家菜園拔一顆蔥隨手贈鄰一般,分分鐘便決定了!如此弄權,真是令人驚駭!
此事罷了,戴權告辭。出府上轎之際,賈珍便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兌,還是一并送入老內相府中?”
公器捐賣,本是當時朝廷常例,既為法度允許,縱有流弊,亦屬當時國策之失,我等后世之人,不是歷史學家,在此不好置喙。但既是國家體制常例,自應遵照朝廷規定程序進行。可你看賈戴二人,事前既謀于私室,事后又作此修辭,彼此協商,欲將五品之捐納于私人。好個戴權,聞聽賈珍違規之言,分分鐘都不耽誤,條條法也不敬畏,便搭話道:“若到部里,你又吃虧了。不如平準一千二百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p>
前面襄陽侯兄弟,五品龍禁尉,捐納銀子,送到戴家私宅,這廝說價一千五百兩銀子!現在臨到賈珍之子,這廝表面替人明算帳、實際暗藏挾持心,還是要求送到他戴家私宅,但開價銀子已經變為一千二百兩。
看到這里,細心讀者便會陡生疑問:究竟龍禁尉這頂朝廷五品品佚的官帽,當時戶部公開作價幾何?曹公在書中沒有交代,這是小說家的高明,虛實詳略,自由調度,高明讀者大可揆情度理,自證于世故人情。若以筆者身處當今這個濁世的半生經驗度之,此頂官帽,作價肯定低于一千二百兩銀子。不然戴權這廝,半日嚶嚶,所為何來?一番嗡嗡,私利何在?
取法紅樓,解剖蒼蠅,由戴權一只,盡識天下一群!蠅患禍國殃民,一微二漸三普遍,久而久之,習慣成常,吾國吾民對天下群蠅,謀私情而慢侵國政,索私賄而漸壞民風,逞私欲而常亂公門,便有了免疫力,直至最后,與蠅同好,人蠅難分,至此國將不國,并非危言聳聽。
嗚呼!蠅禍之烈,不亞于虎。不,實猛于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