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史（七首）

宮白云

如果你要相逢

如果你要相逢

請在感恩節前一天相逢

這一天上帝很慈悲，苦瓜是甜的

這一天沒有常理，來路與去路都披著光

由南向北，或由北向南

都是通途一

要相逢的人最終都會遇見

古老的命數，懸在一線，而河流懸在口中

誰的心在喑啞地呼喊，形式的威猛

為喉嚨加冕

王者呼喚前朝的乳名，枯枝上有新的蓓蕾

還有那時的你一一

那時的你，多么年輕

開花的乳房，松軟

眼神芬芳

那時的你連影子都沒有

欲的香，望的苦，落在木頭上

感謝上帝，重造了現在

也惟有他能……

接受史

接受生。接受缺失。接受亡靈。從白色到白色。

我活過來

站在雨后的栗子樹下呼吸

手腕交給陌生人，連同肉里的刺

當處女的血太陽般遙遠

我的孩子找到我一一

那上帝的賜予。血是我的，肉是我的。

為一個理由活著

接受奶水，尿布，肺炎，掙扎

高高吊起的吊瓶碎了……

我用血縫補。我需要被“媽媽”的叫聲迷住的睡眠

一一我不愿醒來

接受單車后座兒子驀然的高大。

接受耳鳴，失聰。年老，色衰。

接受靈魂的慌不擇路。

接受無緣無故的淚流滿面。無話可說。

接受親人一個一個的離去

一一黑夜消散它的痛。

肉體是我的，可我在哪兒

那綠色的光在哪兒一一

上帝閉著眼不說話。曉色埋葬水邊的長影

公子踏雪而去……“無所謂對與錯

我熟知黑夜茫茫”

當白晝越來越難以為繼

當真相開始麻木

我漸漸習慣了接受

就像習慣了酗酒，賭博，欺騙，謊言

習慣了悲涼，冷漠，別離，白欺欺人

習慣了崩盤，套牢，房貸，物價，回扣，轉基岡

習慣了擁擠，堵塞，車禍，郵件丟失

習慣了地震，海嘯，洪澇，臺風（那么多好聽的名字）

習慣了霧霾，爆炸

哦，你看一一

我能接受所有的生與死，荒謬與罪惡

我是有罪的

我向上帝承認

紙上的云

十一月，天不下雪，下雨……

聽吧，這濕淋淋的聲音，形如別離

形如那只手，揩著淚……

形如唇盛滿吻：我要，這美一一

啊，夏天啊，夏天，我的鞋還在走……

腳已回不去，那年的夏天一一

“神死了，人還怎樣活下去？”

啊，冬天啊，冬天，年輕的鳥已飛走……

天黑了，雨怎么還不停？

看吧，空白的紙已寫滿箴言

“別許諾，別在悲傷中哭出聲”

紙上的云，飛上天空，并不是從神術到巫術

我們并不需要神仙，它們都沒有根

我更愿意張羅春酒，以春色的眼睛贊美：

死死的相擁。嬰兒般的睡眠

像漿果走進水，鏡子浮在水面

穿過它就能回去了吧

“在一個空氣稀薄的地方

傳出咳嗽聲”

而我不再需要別的

在贊美的界限里

伸出撫摸的手，薄涼的暖如絲綢。雙眼中的溫熱

站在鏡子上，像酒中的衷腸

像別離的重逢

時間的水，我雙眼中的水，潮濕的水，世上的真意

都顯得孤獨。就像孤獨的美

都缺少稱頌。黃昏爬過來，在暗的介質里，眼睛的能見度在低處

天空在高處，在贊美的界限里一一

天那么藍，藍得有些虛偽。而我信賴它

就像信賴你一一

總有些奇特

這個季節，總有些奇特，沒有漫天大雪

窗外的雨卻下了一天

時不時的雷聲，滾過屋頂，滾過打瞌睡的貓慵懶的腹部

它閉著眼，像老虎的遺孤

魚骨紋的陰影，披著人世的光暈

我不知道，這雷鳴要穿越多少防護墻才能遇上它柔軟的喘息

世界之外，那云層里的老虎

發出神秘的符咒，夢中的貓睜開眼

無邪又天使

面目全非

沸騰的熱煮著沸騰的涼。一腔的疼痛

遞給我頑疾的生活。廚房里的大米、豆油、雞蛋

笛卡兒、斯賓諾薩、萊布尼茲

沒有語言為它們提供形而上的位置。全球迅速轉基因

無盡的葉片，果實茂盛

一個面目全非的周末，我無法闡述一些

面目全非的佳肴

在結局中無限

什么都沒有，我還有你一一

余生。長或短，都是命運，都要身臨其境。

沒有線索告訴我何時做一個被哀悼的人。還有什么比活著更難

比痛苦更感人。體內的血，流向父親的墳地

母親的墓志銘，等我的歌喉。

怎樣的衷腸飲我熱望的生命。我寫著鐵的硬。水的軟。

火的顫栗。麻雀的雄心。另一個人。另一種生活。

看她裸露的內心。被刪去的欲望。

你可否近一些，再近一些，讓我聽，隱秘的私語

巨大的孤單。夜晚多么空曠

我將在哪里找到我？我倒空我，生活又把她填滿。

我把鞋子留在路旁，影子把它們撿同

不問哪兒是她的路，繼續走一一

如果蒼白的肉體能夠言語，它會說什么？

它什么也不會說。

天上的云朵是她的肺腑。在涼薄的人間，這么多雨水

這么多饋贈，讓我懷著死

贊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