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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波逐中的滴水以及她的巫性

2015-04-14 21:35:16路云
詩歌月刊 2014年4期

他是誰?他從哪里來?

我是他的一部分,更精確的修辭是一粒塵埃。當一束波光顯明塵埃的無限運動,我驚異于我對于黑暗深處的迷戀與棄絕。大約是從這里,我初始化,在一場波逐中開啟我的詩性,幽速、切入、幻化而成另一個我。我和另一個我,合成一個詩歌生命,他劃清我與另一個我的界限,使我悚然有知:他是全部,而我只是一粒微塵。

初始化的我,是青春大草原上的一匹狼。青春作為生命個體的驅動器,把十六歲的我從故土猛擲到蒼穹,自下而上,完成首次蛻變。我簇擁著我,不屑于成為他者,有一點點蔑視。馳騁如此疆域的我,必將一瓣瓣撕裂自身,拋向盤旋已久的禿鷹。草原狼在高原鷹的腹部完成生命的X次對話。聽覺讓我獲悉一切,我悄悄把這些碎裂的血肉還原為一具軀體,接通言語的魂脈,吹入詩思的精氣,他者就會誕生。詩歌生命,是一個深知他者的人,喚醒字詞的巫性而催生的一個生命體,密織環進。當他離我而去,我隱匿,他敞明:執我者死。

必經之徑是作為言說的符號 我,穿越作為肉身的迷宮 自我:內置的竅目、節骨和息息相關的附體。恰恰在這里,極大多數人把一生葬送在半途,現代性的垃圾大多源出于此,濁氣正在蠶食祖國的少年,只有少數人能在涼風的攙扶下,最終成為涼風的一部分。直覺可以穿越部分黑暗,抵抗垃圾化,但更深的黑暗一定得是經久不熄的燃燒,生命對話由X次修正為N次,單一的方向變得環復,自上而下,由北向南,左沖右突,生命個體完全化為火焰,火焰的內部是全部的黑暗。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蒼溟,我在他的深處躍升、返轉,與自身同一,他稱我為你,我稱他為我們。

我曾經在直覺的誘惑下,開始百米沖刺。直覺奠基的跑道,注定不會被雜草荒蕪,如果得到硬化,就成了起飛的跑道,云兮鳴吼。被打開的直覺廣闊幽深,舒展的云群之上,波光碧透,而我隱匿于一只晨烏的腹部,感受到逐流的眩目與憂傷,隨波的困倦與自明。

我真想成為一個隨波、逐流的漂流瓶,把充溢其中的駭浪傾瀉在麓山腳下,把浮云洗黑,成為沃野,復活是可能的而且必要,這就是幸至。南蠻之地的野性與巫風,生養我于斯,始于一粒受精卯。孕育我的卻是一滴水,在新墻河的下游,一滴水在必經的廁所旁,從樟樹葉上悄然滴落,把少年的我聳入云端。我寫下生平的第一首詩《大樹》,至今,我仍徜徉其中。今年六月五號,我莫明的寫下《款待》,掏空一滴水,安頓好一場波逐中悅樂與寂寥。

掏空一滴水,做個小房子,

如此不再貧乏,孤單

掏空的一水,是誰的故鄉?倘使是我的故鄉,說明我的詩歌生命有幸獲取了自身的蛹體,我還在,就像我還能在相公嶺、三江口、麓山腳下晃悠。倘使是他的故鄉,則是盈逸的詩歌生命筑建了自己的家,與我斷絕關系。然而你會、司,我到哪里去了?這分明是在質疑:一個人發聲的方式,他的腔調,何以在一目了然之后變得形跡可疑?我有別于那個詩人,詩人有別于那些作品,僅僅是一種氣息,但明眼人一聞便知。

這就是說,我在某個地域或一個類似栓馬樁的地方,得以完成初始化,并接受晦暗的雕刻,愈來愈確鑿,以至于成為一張非標準臉孔。這令習慣在格子中囚宿一生的人惱火,更讓全球化的格式刷失效。問題出現了,經典化在絞滅種種盎然生機之后,饕餮之光總會掃向下一波菱角、和剛剛溢出的二鍋頭,鮮活與濃烈,總能讓老家伙拿出格式化卡尺,他們僅僅是發明者的影子,使喚一輩子,有模有樣,如今卻力不從心。不適可以理解并得到尊重,但不能原諒由此而來的猙獰、愚鈍和似是而非的庸見。

被格式化中的標準面孔,在地方性中得到化解、拯救。我一次次逃離虎口,重新回到相公嶺、三江口和麓山,甚至深冬的青春大草原。我與自己匯合。或者說我肉身所界定的地方性,融入了一種新的生命,那是靈魂的地方性。言說中的顆粒,幽藍透風,我偷看自己,如此渾濁。

寫作的生命或詩歌的生命,安居此地,晦暗的我變得透明、盈逸,成為波逐的云彩。這樣的地方性色彩,必將成為光明的一部分。文明正是聚集幾乎所有地方性的亮光,令人在目眩之中忘記方向,當他終于在窒息中悠悠醒轉,會欣喜于我是他的一部分,一粒塵埃。而我,僅僅是地方性中的造物:唯一不能消融于任何事物的一抹波光,一粒微塵。未能格式化的滴水洞,未能全球化的巫性遺存,令我欣喜,經典化是一百年后,乃至一千年后的無意識運動,與陰謀、盲目和造神術無關。當下正值垃圾化運動的波峰,全民參與,唯有相公嶺的涼風,沐我于一滴水的溟空,只有一個深深的母親!

初始化與格式化之后,我來到故鄉,風習與箴言重新把我地方化,觸土生根,仿佛我還是原來的我,只不過是浪跡歸來。事實卻相反,是我被揀選出來,一張非標準的臉孔才是唯一獲準通行的入場券。我擁有我,即我最終擁有作為我的資格,我生下我,即我在絕望的深處醒轉后,體悟并應和詩歌生命的本真呼吸:抑濁、揚清。生命本身獲悉蒼天的耳語、如一陣悄然而來的涼風,譯出此時、此地、此人的機緣信息,即把捕捉到的波光析出為晶粒。他們嬉戲于我的內心,光芒涌入。敞亮的世界看清每一個人的地方性即他的來路,絕不會誤認為從風云(全球化)中來,而成為風云。文明譜系上的每一張標準臉孔,都有一個漸漸隆起的眼瞼,恍若新墳,那里埋藏著地方性。他孕育著我、你,都在一場波逐中與波光展開殊死博弈,而永不消逝的幽暗顆粒,是地方性微弱的呼聲和他飽含的乳汁,把經由他者而返回的我和你喂養。大地由此重獲生機,哦荷哦荷。

2013-6-23,寫于北京。

路云詩選

款待

掏空一滴水,做個小房子,

如此不再貧乏,孤單。

一小勺愜意,從內部上升,

渴念結出一層薄冰,庇佑我深入

一場初吻中的酷暑和秋涼。

沉默是冰封之下的河水,往事

自由出入,擺動尾鰭,免除

霜凍的管束和深水中的寂然。

我樂于用指間的風,彈奏露珠中的

四季,你的眉睫成林,結滿槳果。

唯有舌尖上的波光,把汗滴追逐,

密切的汗花開滿銀沙灘,至樂無邊。

眾人散盡,沙粒發出細小的呼聲,

心底里的話,應和著沙沙的海浪,

析出晶粒,傾滿鹽罐。每一個日子

都是一把小勺,貼心貼肺。

浮光中漂白的倦意,晾在哪,

哪里就有朵朵閑云,摘下來

釀成土家紅,黑糯米是她的母親。

帶著微醺中的快意,肩程吧,你,

麓山用一片楓葉包裹好我們,

托付給一陣涼風,哦荷哦荷。

2013-6-5

光蟲

角膜與眼簾之間,是我領空。

我有眾多發光的兒子一一光蟲,

他們密切的飛行,令我的國度

昌明如熾,令我形同虛設。

我的巫婆睡得比春天還香,

她生育的兒子身段柔軟,精氣充沛。

他們無法無滅,常常掀開我的夢!

咳,這么多年我沒睡過一個好覺,

我的巫婆啊,你醒來,管管他們。

我用我的眼珠子編好一副光簾,拉上,

仍能辨認家的方向,家在不遠處,

是拼著最后一口氣可以抵達的地方。

我用記性和想象喂養他們,希望記下,

但更多是徒勞,我的國度百孔干瘡。

唯有歌聲,至愛的歌聲把我灌溉。

我的巫婆,她隱而不見,她的脾性

如同我的缺陷,塵世有多少傷痛!

巫婆,你回來吧,當飛蚊侵入我的國度,

你為何暢悅得一如瀑流?我的錯誤是

仍未還清的息僨,你只會棲身在它的盡頭。

我知道,我不會舍棄藥草和她的芬芳,

當有一天,光蟲不見,光簾永遠拉上,

我相信是睫毛壞了,你會修好她。

是的,你不再撇下我,我會加入飛行中,

守護至福的口夜,如光永在,如影隨行。

2011-12

采聲者

今夜雨滴是一群挨罵的蜜蜂,她們采集風粉,

風不是一朵一朵的花,更不是一遍遍的園地。

今夜雨滴急急呼呼,在我的耳背停下。

這個菌狀地帶,沒有親人,沒有驚痛,

只有一滴水,成為采聲者的旅館。

眾多雨點擠進來,我忙得團團轉,幸好有耳朵

可以裝下一切。一切并不說明風是一個可以放棄的

念頭。如果這個耳朵不屬于我,是一片瓦,那片

堂屋頂上的亮瓦。她會不理風,放走不信邪的光。

光在我的耳背上產卵,像鳥一樣銜來枯枝,

成為我的同類和伙伴。光和風,

我理解多少,就能走出多遠。是光在松濤上,

拿出手電筒,找到風,找到我的耳朵,安頓好那么多雨滴。

2006-6

在郊外我是個小工

在郊外我渴望租用一個窄小的子宮,

生下愛情。郊區是我的初戀,

她的固執不合時宜。在郊外我是個小工,

把某些東西攪拌、碾碎,放進墻體,

墻而搖晃,有時候我被搖下來,

又搖下來,但我不曾動搖。

如果城整個塌陷,我仍會把筋骨挖出來,

那些不能丟,我也不會丟。

我會重新開始搭架,在各種目光中攪拌,

碾碎,放進墻體,墻而晃動,晃動,

我也晃下來,陷落,變遷。

像我一步步后退,隨著郊區的節奏,

在某一天,靠著我的出生地和故居。

在這里,我會呆上一陣,當個義工。

那些磨滅的角線與墻體吸引我,我為之

震蕩,像我不再談論我的父親和他的模架。

有一次,父親用雙手整平一口泥磚,

大拇指順手一摁,在右上角

摁出一個灑窩,那滿盞笑意

印在我心上。那四角四印的磚坯,

比鏡子明亮,可以看見我青春的全部。

有一些在暴雨中溜走,他們沒有留下姓名,

有一些進入土窯,把水分擠干,

成為基腳,在這里我懂得火是基礎。

大部分停在風中,進入墻體,

如果撫摸它,像剛出土的銅鏡,

有些事情溫熱可辨。火與土居于最下面,

土和風在中間,風和水在上面。

那古老的手藝我不曾學會,漸漸廢棄,

但我不會忘記,這樣的愛和坯子。

他們是一個更大的鏡而,照看我的小酒窩,

這隱約的居所,停在右上角,在某個墻體當中

成為空隙,被忽略不計,正是它在等著我。

2007-12

我按揭自身

我從火中搬走,像濃煙沖向天穹

一一她優美的身姿征收了夜色!

影子征收了我,我在黑暗中找不到

我一一一個沒有影子的人。

我在哪?我的影子在哪?

當全部的影子聚集,血色殆盡,

如一朵干扁的桅子花,

她何以回到肉身一一鑿開一扇小窗?

一只小雀的即興鳴唱,直抵謊言的

背脊一一她的絕色令我俯手畫押。

一代人關在門外,黑暗被加工成方向

趣味和一條死胡同,沒有一個躍動的影子!

我默然,我的影子一一顫悠

如一只巾風的手,按不好一個手印。

以今夜的憂傷作為紅線,我圈定

一條雀舌的邊界,形如一片尿跡。

我按揭自身,把不安的影子贖回。

我和我的影子,加入濃煙的領空,

黑暗中飛行的事物,被典押給煙囪:

她滾燙的舌苔上,放不下一張小床。

2011-12

如何把內心的蒼白涂黑

黑發一旦卷成云髻,鶴光就長出翅膀。

當我意識到最初的鶴色是盎然稀落的,

只能貼地爬行,向叢林深處的幽暗。

沒有哪一陣風,能扶著她立正、稍息、

向左轉,向后轉。一眨眼間,她已學會,

挺直腰桿、一言不發,等著歲月的銀屑,

從黑發梢頭初上。秋霜染白晚風,林中的

絲茅草,輕輕鋸我。我在愕然中撲打翅膀,

誤入云鬢深處,最初的謊言是緋色的。

她悄然變頻,像我的喉結,在多種腔調巾

挺胸、收腹、屏住聲息?我早已領悟白發,

并非怯懦者的發明,時光的修辭術。

為著把內心的蒼白涂黑,我在云卷中揮毫,

耗盡一生,鶴光驚現。最美的蒼老一定是

鶴色的,當我意識到什么,奶奶已藏進西風。

奶奶的滿頭鶴發,是否變身她的坐騎?

那個清晨,一聲老鴉叫波及老婆的耳膜,

耳膜振動她的手,手如芒刺,我如針氈。

一道鶴光目睹我,忽暗忽明,漸漸蒼白,

如窗外一粒闊楔形的嗚叫。哦,鶴色的光,

穿越驚疑,繪出先于黑暗抵達的形跡,

膝下的麻布墊圈,恍若一團疑云,她徹骨

的眼波把我淹沒又撈取,涂黑又涂灰。

2013-6-26

籌碼

冬天是一場賭局,大雪用手掌,

沉默用你,把枯荒典押給春草。

亙古的籌碼,是一口小小的熱氣,

豈是百花香?倘使我輸得精光,

赤裸如冰霄,你何故喚來秘儀,

化作北風。她寂然的面容清冽,

照見我的硬心腸,是一盤鐵索,

恍若一只寒蟬開屏。在嘩然中,

我轉身凋落,瞥見那張孤獨的臉,

皺巴巴一張賭桌而布。一粒骰子,

拋出言辭中的弧光,照見蒼白,

恍若魚肚。波逐其問,一牛何憂?

用平庸制作的外衣,你何必翻卷,

一遍遍在熱淚中洗刷,令我潰瘍。

恰恰是她,那副特制的翅翼,

庇佑我起飛,穿越庸碌無常,

側身經過時光的每一個瑕疵。

當我押上一生,你啊,請乘坐

一朵緋云,追上那個大贏家。

他化作一陣陣喘息,你又何必,

何必按住光的氣穴,一言不發?

2013-7-1

父親,我父親

我相信每一日的行走,都是深入泥土,風沙,

當觸及腰身,我看見十字,停在大地當中。

這令我驚訝,泥土是銀行,風沙是銀行,

我把生命作為定期存進去,取走稻米,蕨類,

和一大早的嗚叫。父親取走一大早的扁擔,

那是一個旋轉的十字,從上面看從下面看,

從左右兩邊看,它都在擔當著什么,晃悠悠的,

從不走形。當他睡下,有一次,我拿上扁擔,

橫放在他肚臍眼的上而,又是一個十字?

我猜測父親不知道,但我錯了,父親一醒來,

雙手自然而然拿著它,顯明那晃悠悠的十字。

這里面的變化我不懂,父親明明挑起的是

井水和稻谷,怎么變成了生活、責任和愛?

當母親把搗衣槌橫放在父親的換洗衣上,

我看見同樣的十字,我偷偷看母親的臉色,

是一個池塘大小的寧靜。在夜色中,

母親由南而北從對門山的菜地回家,

與踏著曙光的父親不同,父親從村西頭走到東頭,

開始一天的勞動。我站在屋前地坪的中間,

位于這個由腳步和小徑組成的十字路口,

我徘徊,我相信每一口的行走是沿著父親的目光,

沿著母親的目光,通向明天一大早,

通向三公里以外的地方。當我迷途,我回來,

把那扁擔,搗衣槌,隨意放在什么地方,

甚至擺成一個十字,我會怔怔地望著,低下頭,

想著腰身以上的不安和愛。

2007-12

在云里匯合

一一懷念聞韶

我的太陽穴長滿絲茅梗,

準涉其中?我在頭頂急急趕路。

風泛白,我獨入潛影,割下鼻子,

交差。血液像麻繩,拴住我,

頭痛收割一切。把它種在門檻上,

來年,鐮刀架上脖子,粒粒盎然。

我不能更大聲,它的重量壓低嗓音,

像一陣脫臼后。故鄉!我悸慟,

如云雀嗚叫,春天悄然下沉,

你藍色的眉睫,那絲茅草!

我沉醉其間,道道血痕,刻下歡樂。

故鄉,你寬額敞亮,養育眾水,

把我輕輕劫持,波瀾不驚。

彎道鏡乍現,我在冷汗中盤旋,

在云里匯合!頭頂的涼風,

掀開蒼茫一角,茅草掠過枯光。

我歸來,這一畝三分田,好墳頭,

寸草復生,歲歲之父,故鄉永無止境,

我聽見,我哞叫,我涌現。

2011-3

一只煨罐

存街河口,我看見一把小勺子

像舌尖一樣伸進一個櫻桃小口。

小勺子在烈口下的陣陣反光,

差點把我煨熟。我一直在尋找

那只煨罐,粗心的父親找不到,

夢中的母親納著鞋底,含笑無言。

兩個舌尖傳遞著柴火的愛,

我在大地深處熱氣騰騰,

恍若那只失落的小靜瓦罐。

她喂養著我,最初用文火,

融洽的汁液灌溉我如良田。

如今,我的幾中長滿猛火般的牙齒

卻咬不碎一個飽嗝中的倦意。

難以下咽的東西,提醒我回過頭,

把未來還給未來,而回憶就是

那只小瓦罐,她煨著我,

在另一個舌尖上說出愛。

2013-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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