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羊人與放牧文字的人
幾年前,在北疆,遇到一位牧民,他去過北京。我問他北京怎么樣,他想了想,說:“北京好是好,可惜太偏僻了。”他的回答使我想起阿摩司·奧茲的一句話:“你身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中心。”放羊人和放牧文字的人,原來是心有靈犀的兄弟,道出了異曲同工的心聲。
中心與邊緣
什么是中心?邊緣的邊緣。什么是邊緣?自成(或生成)的中心。 “邊緣不是世界結束的地方,恰恰是世界闡明自身的地方。”(梭羅語)
熱愛“偏僻”
我熱愛真正意義上的“偏僻”。我愿意堅定地與“偏僻”站在一起,從帛道與沙漠、廢墟與蜃樓中,探尋自己的身世、起源,從草原行吟者和高原隱修者身上,辨認精神的兄弟,這大概是我置身偏僻得到的一點饋贈與回報。如果可能,就讓我們為虛構的“中心”輸送一點“邊疆精神”吧,并且在說出足夠的“不”之后,更加有力地說出“是”。
時間的地域性
地域性首先是一個空間概念,然而不僅僅是。空間中不同的地域性往往有著驚人的一致性,或者說不同的地域往往是同一事物的多個側面。我們注意到,從來沒有人從時間的角度去考察過地域性,似乎地域性只是時間之外的某種東西,是獨立于時間之外的另類空間。那么我們不禁要問:難道詩經時代不是一種地域?盛唐時期不正是一種地域?而且你也不能武斷地說,詩經時代和盛唐時期已經消失了,與此時此刻沒有了任何關聯。這樣一問,地域性的、司題就變得復雜了,同時也變得有趣了。
做一名西域三十六國的詩人
如果時間的地域性是存在的,我更愿逆流而上,做西域三十六國隨便哪個小國的一名詩人。在數干人甚至只有幾百人的綠洲上,母親們將我的詩譜成搖籃曲,情人們用我的佳句談情說愛;我的詩要給垂死者帶來安寧,還要為亡靈們彈奏;我要走村串戶朗誦詩歌,在閑暇季節到曠野去給全體國民上詩歌課。當然,我還要用詩歌去影響和感化國王,使他的統治變得仁慈、寬容而有人性。如果能做這樣一名詩人,我認為是幸福的。
靈魂客觀物
置身其中的現實:地域,時代,邊疆處境,對潮流的旁觀,個人命運與他者命運的同一性,等等。在“他者自我化”和“自我他者化”過程中,地域詩人的客觀性誕生了。作為靈魂的客觀物,一種向內、向外的藝術,詩歌仍是“言之寺”和“塵世宗教”,是這個高度媒介化、極度現象化的變幻莫測的時代里,反抗遺忘,抵御野蠻裹挾,確立并更新自我,免于心靈碎片化、齏粉化的一種力量。
故鄉與他鄉
故鄉與他鄉造成了一個人的分裂。但這種分裂感并不可怕,有時還十分令人著迷。即使一個故土不離、終老家鄉的人,身份感的認同和確立也要經歷困惑和矛盾,要經歷常態與夢境的雙重困擾。生活總是第一現實(現實)和第二現實(夢想)的交織,甚至還存在第三現實(瘋癲)。“在異鄉建設故鄉”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與此同時,一個一分為二的人總懷著重新合二為一的憧憬。
移民經驗和故鄉記憶,在心靈的天枰上有著同等的分量,都是“我”之所以構成“我”的因子。有時,天枰會傾斜,刻度表會亂跳,重和輕會相互顛倒,但在它們之間,依靠心靈的力量,總會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
差異性
差異性是一種美,每一種異質經驗都彌足珍貴。人的差異性,社會的差異性,地域的差異性,才構成了這個世界的多元、豐富與活力。趨同就是死亡,是自己把自己提前送進了墳墓。新疆之所以令人迷戀,就是因為它保留了這種差異性——文化的、風土的、族群的差異性。它可能是差異性的殘留物,很脆弱,很邊緣,但彌足珍貴。它是不退卻、不祛魅。我稱新疆是一個“美的自治區”、“多元文明的圣地”。差異性構成了新疆的大美。抹去了這種差異性,新疆就不成為新疆了。
移民
移民與原住民或前移民(移民后代),他們的處境和心境是有所不同的。原住民是一棵扎根下來的樹,移民是一片飄臨的葉。移民是經常回望故鄉的人,是試圖與遠方結合的人。所以,移民一輩子都在路上,在沒有盡頭的路上。
勒維納斯說“上帝是最杰出的他者” “我是所有他人的人質”。移民將自己抵押在了遠方,所以他是遠方的人質,他者的人質。異鄉是移民們的課堂。移民的一生就是學子的一生。作為一個移民,最值得驕傲的地方大概是:他正從一個單向度的人,變成一個多維度的人。
混血的詩
我提出過“混血的詩”的概念,認為它是一種雜糅、隱忍、包容的詩。與此同時,我還提倡“綜合抒情”、“邊地風格”、“立體寫作”,與“混血的詩”是同一層面的概念。根據法國遺傳學家謝松的說法,我們現在的每個人身上,都流淌著公元1000年的2000萬人的血液。每個人都有父母,父母有自己的父母,父母的父母有自己的父母……這是用倒金字塔的方式推算的。人的身上不但流淌著人類的血,還可能流淌著動物的血、植物的血、銀河的血、星際的血。我們都是混血的人,為什么不能寫出“混血的詩”?
所謂“混血的詩”,它的詩學基礎仍是自我與他者的關系、司題。如果自我是一個混血的人,自我與他者則是一個更大的混血兒,是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這樣一個整體的建設,才是攸關性命和未來的。
六分之一的驕傲
在新疆,我的驕傲有六分之一國土那么大,我的孤獨和無知也有這么大。
一封信
他給西域的一株葡萄樹寫信:“我將時間之灰埋在你下面,如同放下一個負擔、一份債務,不是為了索取秋后的果汁和美酒。”
他給樓蘭的一位女博士寫信:“在夢里,你是一只上了釉的陶罐,幾次將你打碎,只是為了將你重塑為一名女嬰、一朵小小的花。”
石頭·戈壁
三個人走在戈壁上,一地亂石鋪向遠方。第一個人說:“瞧啊,多么丑陋的石頭!”第二個人蹲下來,撿了幾顆小石子裝進口袋:“對我來說,每一塊石頭都是珍貴的。戈壁也是家鄉啊。”第三個人看著另外兩位,用感嘆的口吻說:“還是哈薩克諺語說得好,石頭你咬不動它,就去吻它。”三個人繼續趕路。第一個是偏見,第二個是情感,第三個是智慧。
西行者
最偉大的西行者不是穆天子,而是老子和玄奘。前者騎青牛出函谷關,留下五千言《道德經》后不知去向;后者是中國歷史上最杰出的“留學生”,為東土大唐運回六百五十七部佛經。一千多年后,學者兼文物大盜斯坦因從印度出發,反方向沿“玄奘之路”闖入西域。兩干多年過去了,卻不見一人沿“老子之路”來到東方。每當我重讀《道德經》,不敢認同《后漢書》上說的老子已轉化為釋迦牟尼佛的推測,寧可相信奇思妙想的西晉人有關他化身為胡人的傳聞。——也許他的后裔正在我去過的草原放羊,或在南疆的某個綠洲種瓜、打馕……
荒漠中的修士
海涅在《自白》一文中引用了《林堡編年史》中一則中世紀的故事:一位身患麻風病的年輕修士悲哀地坐在荒漠中,愁苦不堪。與此同時,整個德國都在歡呼慶祝,唱他的歌,用口哨吹他的曲調。海涅說:“榮譽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嘲諷,是上帝開的殘忍玩笑。”晚年的海涅疾病纏身,常在深夜的目光模糊中看見這位荒漠中的修士。
一滴水的西西弗斯
置身沙漠:一個終結,一個開端;是墓地,也是搖籃:一種新文明的曙光,一種破曉的莊嚴。塔克拉瑪干,一位偉大的教父,接納了遲到的義子和教子。我看見自己的一半在雨水中行走,另一半在沙漠里跋涉。也許終有一天,我將集水鬼與木乃伊為一身。
而此刻,我要做的,是為沙漠的干旱加入一點水,一點江南之水,一點可能會被快速蒸發掉的童年之水。但為了推動這一滴水,我們必須付出比推動一塊巨石更大的力氣和勇氣;為了珍藏這一滴水,守護這一滴水,詩人們愿意成為沙漠里的西西弗斯一一一滴水的西西弗斯。這種有益的徒勞、絕望的希望,值得一個人畢生怯承擔和擁抱,去工作和效力。
“西部”
統攝在“西部”這一概念之下的是西部獨特的地理與人文、歷史與傳統、族群與信仰。西部最寶貴的地方是它的豐富性、多樣性和差異性,也即我們經常強調的“多元一體”,這種差異性是中國東部地區難于匹敵的,只要簡單對照一下一位唱信天游的陜北漢子和一位走婚的摩梭族男人的生活習性,對照一下塔里木盆地與四川盆地的迥異氣候,對照一下天山與梅里雪山的動植物分布,這種差異性就不言自明了。去向青藏高原,置身“世界的肚臍”帕米爾,閱讀〈山海經》,追溯昆侖神話……西部不是一個地理概念,而是一種精神向度。西部是精神的物化,是一門心靈的地理學。《易經》上說,西從秋、從羊、從口,分別指的是西部的肅殺性、游牧與漂泊、以及歌詠般的感性色彩。從從前的荒遠之地,到上個世紀初的西部探險熱,再到新世紀以來中國最具魅力的旅游目的地,西部正在經歷一個被審美化、被消費的過程。今日西部,更像一種“被”,它的主體性并未足夠顯現。
“西部詩歌”
“西部詩歌”是個羊圈,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羊群,被統統趕進了里面。地域風格的刻意化、趨同化,是“西部詩歌”的痼疾和化妝術,這是一個貌似壯漢的病人,這是一個破敗不堪的羊圈,只能勉強收留走散的羊群。“西部詩歌”遮蔽了“詩”,正如“羊群”遮蔽了“羊”。不存在“西部詩歌”,只存在一個個具體的詩人寫下的一首首具體的詩。在羊群的合唱中,更值得我們傾聽的是每一只羊的獨唱,飽含了犧牲與隱忍、經驗與天真的“咩一一”
沈葦詩選
陽臺上的女人
在干旱的陽臺上,她種了幾盆沙漠植物
她的美可能是有毒的,如同一株罌粟
但沒有長出剌,更不會傷害一個路人
有幾秒鐘,我愛上了她
包括她臉上的倦容,她身后可能的男人和孩子
并不比一個浪子或酒鬼愛得熱烈、持久
這個無名無姓的女人,被陽臺虛構著
因為抽象,她屬于看到她的任何一個人
她分送自己:一個眼神,一個攏發的動作
彎腰提起絲襪的姿勢,迅速被空氣蒸發
似乎發生在現實之外,與此情此景無關
只要我的手指能觸撫到她內心的一點疼痛
我就轟響著全力向她推進
然而她的孤寂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城堡
她的身體密閉著萬種柔情
她的呼吸應和著遠方、地平線、口落口升
莫非她僅僅是我胡思亂想中的一個閃念?
但我分明看見了她,這個陽臺上的女人
還有那些奇異、野蠻的沙漠植物
她的性感,像吊蘭垂掛下來,觸及了地面
她的乳房,像兩頭小鹿,翻過欄桿
她的錯誤可能忽略不計
她的墮落擁有一架升天的木梯
她沉靜無語,不發出一點鳥雀的嘰喳
正在生活溫暖的巢窩專心孵蛋
或者屏住呼吸和心跳,準備展翅去飛
2001年
林中
落葉鋪了一地
幾聲鳥鳴掛在樹梢
一匹馬站在陰影里,四蹄深陷寂靜
而血管里仍是火在奔跑
風的斧子變得鋒利,猛地砍過來
一棵樹的顫栗迅速傳染整片林子
光線在悄悄移走,熄滅一地金黃
接著又關閉天空的藍
大地無言,雪就要落下來。此時此刻
沒有一種悲傷配得上萬物的克制與忍耐
2002年
吐峪溝
峽谷中的村莊。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莊一年年縮小,墓地一滅滅變大
村莊在低處,在濃蔭中
墓地在高處,在烈口下
村民們在葡萄園中采摘、忙碌
當他們抬頭時,就從死者那里獲得
俯視自己的一個角度,一雙眼睛
2003年
喀什噶爾
“書面的美最難企及,
無論嘔心瀝血的人力,還是自然的鬼斧神工。”
你說,撥亮羊油浸泡的燈捻
轉身消失在一本積滿灰塵的書里
留下自己的名字:馬赫默德·喀什噶里
玉素甫·哈斯·哈吉甫……或者別的什么
或者不署名,就像一株蔥郁的樹
增加或減去一片葉子
都不損害樹的靈魂
“書面的美是一座麻扎,
在靜靜消化‘死這個詞。”
守墓人!你與文字間游蕩的亡靈對話
深知偉大的書取締作者
取締他的生平、簡歷和傳記
翻到十一世紀幽藍的一頁
突厥浯,波斯語,阿拉伯語
交換內在的信物和光芒
正如小徑交叉的喀喇汗花園
慷慨的百花交換符門的芬芳
你談到封存的智慧,書中的滅窗
破曉的一千零一夜一一
“在喀什噶爾,我熱愛的城,
皇家經學院的誦讀聲
使庭院里的石榴樹一夜無眠……”
2005年
信
他給樓蘭園的一株葡萄樹寫信:
“我將時間之灰埋在你下面,
如同放下一個負擔、一份債務,
不是為了索取秋后的果汁和美酒。
他給烏孫中的一位女博士寫信:
“在夢里,你是一只上了釉的陶罐,
幾次將你打碎,只是為了將你
重塑為一名女嬰、一朵小小的花。
2005年